李曉璇：樂義與漢武帝“乃立樂府”

2024-04-10 作者：李曉璇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

　　樂府是秦漢時期重要的官方樂署機構(gòu)。關(guān)于樂府起于何時，文獻記載有異?！稘h書·禮樂志》稱漢武帝“乃立樂府”，《漢書·藝文志》及班固《兩都賦》也用此說。但根據(jù)《史記·樂書》與《漢書·禮樂志》的記載，孝惠帝時似已有樂府。古人早已發(fā)現(xiàn)這一矛盾，如王應(yīng)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云：“《禮樂志》孝惠二年有樂府令夏侯寬，似非始于武帝”，認為武帝前即有樂府。郭茂倩編輯《樂府詩集》時試圖彌合二說，認為孝惠帝時只有樂府令之官，但沒有作為樂署的樂府。1976年，秦樂府編鐘鈕得見天日，日后又陸續(xù)出土了“樂府”字樣秦封泥，證實秦代已設(shè)置了樂府官署。

　　除樂府機構(gòu)的設(shè)置時間外，漢武帝“乃立樂府”之說令人費解之處還在于樂府機構(gòu)的功能。西漢的樂署分為太樂和樂府?！疤珮贰笔欠畛俟?，主要掌管宗廟禮儀中的宗廟用樂?！皹犯眲t是少府屬官，專為皇室服務(wù)，主要負責(zé)皇室的享樂用樂，即宴樂。在皇帝日?！耙詷峰妒场敝?，宴飲賓客時的樂舞活動也由樂府負責(zé)。樂府從地方征召樂人，演奏民間樂種和百戲，甚至有征戰(zhàn)中擄掠的夷狄樂人來表演胡戲。

　　樂府和太樂的不同分工還體現(xiàn)在演奏內(nèi)容上。春秋戰(zhàn)國以降的樂可分為雅樂、俗樂兩類，周王室之樂被稱為雅樂或古樂，而諸侯自造的俗樂則被視為淫聲或曰鄭衛(wèi)之聲。太樂掌管雅樂，樂府掌管俗樂，這一分工在西漢前期尚較為明晰。依此分工，國家祭祀用樂本應(yīng)由太樂執(zhí)掌，但實際上西漢前期的國家祭祀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樂府的身影。漢高祖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祠歌》屬于宗廟樂，卻由樂府令夏侯寬備簫管。漢高祖過沛時曾作《三侯之章》，高祖死后成為高祖原廟的宗廟用樂，惠帝、景帝時祭祀“于樂府習(xí)常肆舊而已”，說明是由樂府負責(zé)演奏?！斗恐徐舾琛窞槌?，《三侯之章》由高祖所作，都不屬于傳統(tǒng)的六代雅樂，卻作為某種“新式雅樂”由樂府演奏。

　　既然根據(jù)出土文物，秦時已立樂府，漢初樂府又已部分參與國家祭祀，難道《漢書·禮樂志》的記載是錯誤的嗎？要理解漢武帝“乃立樂府”的確切含義，還需從漢武帝樂府設(shè)立的具體情境出發(fā)。

　　立樂府以祠太一 

　　漢武帝“乃立樂府”的大背景是剛剛塵埃落定的郊祀改革。元鼎四年（前111）末，漢武帝令祠官在甘泉建造泰一壇，代替了秦人的雍地祠畤，并以太一作為新的至上神。促使?jié)h武帝對太一祭祀加以青眼的人是方士公孫卿。公孫卿精通天文歷算，他將漢武帝時的重大事件與黃帝故事類比，勸漢武帝仿效黃帝以成仙登天。漢武帝此時郊祀太一和太一禱兵，都是模仿黃帝成仙登天的行動。

　　漢武帝“乃立樂府”制定郊祀用樂，也圍繞著太一祭祀展開?！傲犯敝埃瑑身椫匾Y儀活動是郊祀太一于甘泉泰畤以及為伐南越告禱太一，都與黃帝故事相關(guān)。武帝“立樂府”之后，首次郊祀用樂即是賽禱太一后土，感謝太一助漢軍平定南越。太一祭祀與郊祀用樂的緊密關(guān)系，還體現(xiàn)于“立樂府”后李延年和司馬相如等人所作的《郊祀歌》十九首上。其中《惟泰元》是太一之詩，稱太一“經(jīng)緯天地，作成四時。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陰陽五行，周而復(fù)始”，正對應(yīng)方士公孫卿所盛稱的歷法“天時”；“招搖靈旗，九夷賓將”則明顯指向太一禱兵伐南越之事。其他郊祀歌也不脫此主題。由此可見，漢武帝“立樂府”圍繞太一祭祀展開，所作《郊祀歌》也盛言太一之事，漢武帝“乃立樂府”作郊祀樂舞，是圍繞尊崇太一神而進行的禮樂建設(shè)。而尊崇太一的目的，是要模仿黃帝成仙登天。這一意圖清晰地體現(xiàn)于《郊祀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成仙主題上。

　　漢武帝制作的郊祀樂舞以個人成仙為主題，正是漢武帝要“立樂府”負責(zé)郊祀用樂的原因。在郊祀用樂方面，漢武帝稱“民間祠有鼓舞樂，今郊祀而無樂”，說明元鼎六年之前的郊祀很可能都不用樂，此時需要新創(chuàng)郊祀樂。依據(jù)前文提到的分工，太樂負責(zé)國家祭祀用樂，按照常理，應(yīng)該由太樂制作郊祀用樂。但漢武帝卻要專門“立樂府”采詩，這又是出于什么緣故呢？

　　樂義視野下的雅樂與俗樂 

　　漢武帝郊祀用樂與雅樂樂義的沖突，是“立樂府”的第一個理由。樂義即樂之義理，是包含在鏗鏘鼓舞之下的樂之原則，往往包含宇宙論、人性論、倫理道德、政治教化等方面。雅樂與俗樂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樂義。依照《禮記·樂記》，圣人依人性和陰陽五行制定禮樂。雅樂中自然包含人倫和宇宙之理，即樂義。人聽雅樂善聲，則感動善心，因此雅樂是重要的教化手段。雅樂本于天道人倫，因此歷代雅樂的樂義皆相通，樂舞也在沿襲前代的基礎(chǔ)上損益而成，這就是孔子所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亦可知”（《論語·為政》）的道理。漢代的宗廟樂舞同樣損益自六代古樂，又依高祖事跡作《武德》。可見漢代太樂掌管的宗廟祭祀用樂，基本遵循雅樂制作的規(guī)律。

　　與雅樂看重樂義正相反，俗樂以娛人耳目為目的?！抖Y記·樂記》中魏文侯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蔽何暮畹穆牁方?jīng)驗正可說明俗樂娛人耳目，使人聽之不倦?！抖Y記·樂記》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彼讟芬詩嗜硕繛槟繕?biāo)，正是“樂得其欲”，旨在助長和滿足個人欲望。雅樂與俗樂的根本差別不在于樂舞內(nèi)容的舊與新，而在于是否存有樂義。正因為雅樂包含樂義，才使君子聽雅樂時可以“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換言之，在雅樂中，具體的鏗鏘鼓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包含人倫天道的樂義，以及在聽者身上激發(fā)起的善德。與之相反，俗樂以聲色娛樂為目的，不包含樂義，因此俗樂鄭聲雖然悅?cè)耍敖K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總之，是否包含與天道人倫相通的樂義，是雅樂與俗樂的根本區(qū)別。

　　漢家太樂所掌管的是包含天道人倫的雅樂，但漢武帝的郊祀用樂則完全不同。正如前文所述，漢武帝郊祀太一的目的是模仿黃帝祭祀成仙，《郊祀歌》十九首正是“（聞之）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的俗樂，與倫理天道完全無涉。漢武帝的郊祀用樂歸本于神仙方術(shù)，在樂義上與雅樂完全沖突。漢武帝本人也意識到這點，所以在下令議郊祀樂時，專門以民間祠祀作為參照。既然郊祀用樂圍繞黃帝故事展開，并比照民間祠祀用樂創(chuàng)作郊祀樂舞，那么這一工作理當(dāng)由負責(zé)俗樂的樂府負責(zé)。漢武帝郊祀樂“祈望成仙”的主題和雅樂樂義矛盾，這是漢武帝“立樂府”制作郊祀樂的深層原因。

　　郊祀樂舞的地方性 

　　漢武帝郊祀樂舞的地方性，是“立樂府”的另一個理由。太樂署一般由世襲樂官和官爵嫡子組成，樂府則吸收了大量民間樂舞，具有較為鮮明的地方性。如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記載了漢高祖曾觀閬中賨人之舞“后令樂府習(xí)之”，將閬中樂舞納入樂府。漢武帝的郊祀樂正具有濃重的民間性?！稘h書·禮樂志》稱漢武帝制作郊祀樂時“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郊祀太一源于民間方士的神仙信仰，郊祀用樂也對標(biāo)“民間祠有鼓舞樂”。漢武帝之所以“立樂府”到民間采詩，在郊祀中采用“趙、代、秦、楚之謳”的地方性音樂，很可能都與興起于民間的太一信仰有關(guān)。這些地方樂不僅要由樂府到地方“采詩”，也需要由地方樂人、樂器演奏。地方性的樂舞、樂器、樂人征召到中央后，正應(yīng)歸屬樂府管理。漢武帝郊祀樂的地方性，應(yīng)是其“立樂府”的直接原因。

　　漢武帝“乃立樂府”圍繞著太一祭祀展開，樂府從民間采詩制作的《郊祀歌》表達了漢武帝成仙登天的欲望。漢武帝樂府所制作的郊祀樂，是與道德倫理無關(guān)的“俗樂”，性質(zhì)與傳統(tǒng)雅樂及漢初新式雅樂完全不同。因此，漢武帝“乃立樂府”的創(chuàng)新之處，就是使俗樂正式進入國家祭祀，形成國家祭祀中雅樂與俗樂并存的新局面。西漢末年，在復(fù)古崇儒的風(fēng)氣下，承載俗樂鄭聲的樂府被裁撤，完成了它短暫的使命。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關(guān)鍵詞：樂府、雅樂與俗樂、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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