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俗文學領域,一部作品要成為大眾喜聞樂見的經典,其自身無疑須具備兩個層面的魅力:一是故事的魅力,一是敘事的魅力。 所謂故事的魅力,就是故事本身(無論由誰來講述,不管通過何種媒介來呈現(xiàn))足夠吸引人,能夠迎合大眾趣味、滿足大眾期待。所謂敘事的魅力,就是講述故事的藝術性,講述者如何在遵循特定媒介的藝術傳統(tǒng)與表現(xiàn)成規(guī)的同時,實現(xiàn)風格化敘述;在充分照顧大眾文化教養(yǎng)、知識結構、審美旨趣的基礎上,將個體意識(特別是文人精神)注入文本,使其具有深刻的思想、豐富的意涵,同時彰顯文筆與技巧,為文學批評家與文學史家們提供無窮的闡釋空間。 在這兩方面,百回本《西游記》都滿足了要求,且達到極高品位。 今人閱讀《西游記》,理解《西游記》,甚至重新發(fā)現(xiàn)《西游記》的價值,也應當主要從這兩個層面的魅力去考慮。 故事本身的魅力,是世代累積而成的。 它以玄奘西行求法的歷史事跡為本事,在后來演化、傳播過程中,逐漸脫離歷史本相,羼入大量虛構、幻想,最終蛻變?yōu)橐粋€龐大的神魔故事群落。 玄奘,俗名陳祎,河南陳留(今洛陽)人。他于公元628—645年,用時十七年,歷盡險阻,到五天竺(今印度)求法。歸國時,帶回佛經657部,1330卷。又用了十九年的時間,與門徒、同行埋頭譯經。他為佛教在中土的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被譽為“萬古風猷,一人而已”。 玄奘回國后應唐太宗之請,口述西行聞見,由門徒辨機執(zhí)筆,寫成《大唐西域記》。其后,門徒慧立、彥悰又撰寫《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盡管兩書在描述中已夾雜不少神異色彩,有“神化”傾向,但依然屬于紀實文學范疇。 真正進入文藝的想象天地,虛構一個“西游”世界,始自《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這部說唱作品刊刻于兩宋,成書或許早在晚唐五代。 《取經詩話》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猴行者、深沙神等形象,盡管情節(jié)、形象都較為粗糙,敘事上也略顯稚拙,卻為后來的故事發(fā)展提供了不少原型(典型者如“經過女人國處”“入王母池之處”)。 其后又有元明時期的“西游”雜劇,存留下來的有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雜劇》(殘帙)與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全本)。 后者現(xiàn)存本為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刊本,但創(chuàng)作應在元末明初或者更早。全劇計六本二十四出。這部早于百回本小說的劇作,集結了前代“西游”故事的精華。把原本獨立發(fā)育的講述玄奘出身的“江流故事”和孫悟空大鬧天宮連接在了一起,增加了火龍化馬、收水怪沙和尚、降黑豬精豬八戒、過女兒國、火焰山諸多情節(jié)。從一些文本證據(jù)(如劇中孫行者居住“花果山紫云羅洞”,與《取經詩話》所謂“花果山紫云洞”,僅一字之差)看,它應該屬于《取經詩話》的故事系統(tǒng)。 值得一提的還有一部《西游記平話》。這部平話在國內久已失傳,慶幸的是在古代朝鮮的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中尚存相關故事敘述和七條小注。 盡管屬于轉述性話語,但信息量夠大,能夠說明《平話》較雜劇又有所發(fā)展。西天路上的妖魔數(shù)量猛增,不僅有黑熊精、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還多了師陀國、棘鉤洞、薄屎洞等處魔障。孫悟空的名號也由雜劇中的“通天大圣”蛻變?yōu)椤褒R天大圣”,他與沙和尚、朱八戒同往西天,最后法師證果旃檀佛如來,行者證果大力王菩薩,朱八戒證果香華會上凈壇使者。 細化到具體情節(jié),“車遲斗圣”一回占據(jù)了很大篇幅(可能就是《平話》的“大節(jié)目”之一),百回本的相關情節(jié)要素“云梯賭圣”“隔物猜枚”“油鍋洗澡”等應有盡有,孫悟空頑皮、促狹的性格特征也已初見端倪。 此外,現(xiàn)存明代《永樂大典》殘本卷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字韻夢字類中的《夢斬涇河龍》,明確標注引自《西游記》,這段文字極有可能和《樸通事諺解》所引《西游記平話》屬于同一部作品。 將上述資料匯集在一起,大致可以勾勒出“西游”故事蛻變并逐漸形成一部集大成小說的發(fā)展、演進脈絡。也有人認為:在世德堂百回本小說和平話之間似乎還應有一個過渡本(或稱其為“前世本”),但因資料所限,無法清晰呈現(xiàn),暫不論及。 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是目前所見該書的最早刊本。它是此前“西游”故事的集大成者。 當然,前此參與敘述“西游”故事的各部文本,不論《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還是《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也是其所處時代、所涉媒介的集大成者,都具有足夠的敘事的魅力(否則,它們也不可能流傳下來),但不可否認的是: 這些文本尚處于民間話語體系內,是集體敘述經驗的多媒介、跨文本傳遞,即便由文人寫定(如吳本雜劇、楊本雜?。?,也是“媚俗”的成分居多,多多少少可以看到文人的知識與趣味,卻很難發(fā)掘出文人精神。 至百回本《西游記》才完成了文人話語體系對傳統(tǒng)故事的“點鐵成金”與“奪胎換骨”,實現(xiàn)了具有極高品位的敘事。 這一質的蛻變,得益于百回本的作者(準確說應是“寫定者”)。關于他的身份確認,直到今天仍有疑議。 有清一代,從康熙間的《西游證道書》署名元代虞集的序言開始,將著作權給了全真教的丘處機(此前已有類似說法,但多是只言片語,在大眾層面的影響很?。?。 丘著說得以廣泛流傳,一方面是證道派評點本的極力鼓吹,《證道書》之后,無論《西游真詮》《西游原旨》等“權威”評點本,還是各種歷史上不具名的道教徒闡釋,雖然側重不同,但在該書著作權方面高度一致;另一方面是丘處機的弟子李志常寫過一本《長春真人西游記》,此書記述丘處機率領弟子西行覲見成吉思汗的事跡,涉及沿途的山川地理、土物風俗,是真正的“游記”,但此書收在“道藏”中,當時世俗民眾見到的不多,以致“郢書燕說”。 清代其實已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但影響不大。直到現(xiàn)代學者魯迅、胡適等人,根據(jù)天啟《淮安府志》等相關文獻,判定其為淮安人吳承恩,又經出版、傳媒、教育等文化機構推波助瀾,吳著說才流行起來,以至成為一個文學常識。至今小說的封皮、版權頁,無一例外,都標注為“吳承恩”。 但這一看法的最大漏洞在于缺乏文獻的“鐵證”,無法成為定讞,所以反對的聲浪一直也沒有停息過。正所謂“破易立難”,顛覆常識固然需要勇氣,但更需要證據(jù),同時也要提供一個更具參考性的選項。 目前看來,否定吳著說之后,學界還無法提供另一位令人信服(遑論達成共識)的作者。有人另提出唐新庵、閻蓬頭、李春芳等不下十數(shù)位的“候選人”,不能說這些說法一點啟發(fā)性沒有,但它們目前的價值似乎也只在于啟發(fā)性。 當然,學界仍要努力尋出作者,這是我們“知人論世”文學傳統(tǒng)的自然體現(xiàn),但在沒有足夠的“硬證”之前,我們不必急于一時,更不能在預設結論的情況下,選擇性地使用材料來為以上候選人“背書”。 既然目前還無法提供一個能讓正反雙方都服膺的合適人選,我們權且將著作權掛在吳承恩名下。只要大家有足夠耐心——說不定哪一天地下出土文物會給我們一個意外驚喜呢! 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寫定者”是一位長期沉郁下僚的底層文人,他對社會的黑暗、官場的腐朽有太多的感觸,他只能“以戲言寓諸幻筆”,把自己的人生感喟寄托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借神魔以刺世,同時他也是一位敘述高手,具有超凡的文筆與技巧,于是便有了這本吞吐八荒、雄視古今的奇書問世。 百回本《西游記》之所以耐看,藝術上脫胎換骨是最直接的原因。原本散在的、獨立發(fā)展的“西游”故事被巧妙黏結,作品的主次人物做了微調。 原本的第一主人公三藏法師,讓位于行者悟空,這樣大鬧天宮的故事模塊和西天取經完成了無縫對接。連接這兩大板塊的粘合劑是“唐王入冥”。 正如清代一位評點者汪象旭所說:這一回是過接敘事之文,就像元人雜劇中的楔子,因為引出唐僧,必先用唐王建水陸道場,要說水陸大會,必先說地府還魂,而魂游地府是由于涇河老龍告陰狀,老龍之死是由于犯天條,犯天條是由于遷怒卜人袁守誠,遷怒卜人則是由于漁樵問答。 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把原本獨立發(fā)育的“西游”故事順暢而又自然的銜接起來。彰顯文心之妙。除了結構上的調整,內容也極大豐富,對“九九八十一難”的組織,也是步步為營,煞費苦心。 尤其對前期“西游”故事的取舍增刪,處處見出幻設敘事的功力。比如女兒國故事,在《取經詩話》《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中,皆以之為重要“節(jié)目”,到了百回本寫定者手中,又想象生發(fā),精心布置,首先利用《詩話》中“若識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與普賢”一句,將此事另行分化出活色生香的“四圣試禪心”一難。 同時考慮到雜劇中的女王見獵心喜,色欲難耐,有損一國之君的風度、體面,于是將人物一分為二,另造出蝎子精這一角色,承擔“情色”筆墨,女王則回歸人間國主的精神氣質。如此處理,可謂恰到好處,各得其所。 再如百回本中的鐵扇公主為紅孩兒之母,向原型追溯,二者其實毫無瓜葛(如楊本雜劇中兩個角色均登場,彼此并不相識),紅孩兒的原型之一是嬪伽羅,其生母是大名鼎鼎的鬼子母。 “鬼母揭缽”故事在宋元時期就已經進入“西游”故事系統(tǒng)了,但百回本沒有吸納該故事,鬼子母形象被芟荑,紅孩兒則留下來,“寄養(yǎng)”到鐵扇公主的膝下(第四十二回收伏紅孩兒,大圣去南海拜觀音,出來迎接的諸神中出現(xiàn)了“鬼子母諸天”。 該形象于書中僅此一見,恰出現(xiàn)在紅孩兒段落,算是寫定者對故事進行“外科手術”時留下的刀口),母子之情也轉嫁給了鐵扇公主(盡管已移居翠云山芭蕉洞,擁有平息山火的芭蕉扇,但還殘留了鐵扇公主的名號),于是鐵扇公主從傳統(tǒng)“西游”故事中的“光桿兒司令”演變成了一位母子情深、夫妻反目的慈母、棄婦、怨婦,人物形象空前豐滿。 類似人物形象的設置不止一處,如三藏的前身是“金蟬子”,金蟬子實為“金蟬”,在中國人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蟬”是長生的象征物(這一點可從考古報告所載,秦漢古墓中大量出土的蟬形玉琀等得到印證),于是令諸魔垂涎的唐僧肉就都有了原始的動力——用好藥,有療效;吃唐僧,得長生。 此外,法師的秀氣外表與佛典中的釋迦弟子阿儺有諸多重合之處,于是阿儺的“女色磨難”成了法師揮之不去的夢魘,遂有女妖渴望與其交歡,盜取元陽真氣的情節(jié)。 可以說,“我佛如來的二弟子金蟬子轉世”,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其實已為這一人物增添了多重內涵,也為妖魔劫擄唐僧的行動,提供了最為直接的動力。 作者行文中,更是隨手生春,文字之詼諧幽默,常人難以企及。孫悟空被玉帝招安,做了天宮的弼馬溫,實則是民間俗傳:馬廄中放猴可有效阻止瘟疫。 于是作者為猿猴之屬的大圣“量身定作”了一個亙古無雙的官職——弼馬溫(避馬瘟)。作者之游戲筆墨,于此可見一斑。 最為關鍵的是,作者在花團錦簇的文字中滲透了自己濃烈的主體意識。在一個原本的宗教故事框架中楔入了對社會、人生的獨特思考,在滑稽、謔浪的文字背后隱藏了自己的一顆“傲世之心”。 虛幻的神魔世界成了真實人世的投影。作者對現(xiàn)實是失望的,所以他筆下的天、地、人三界皆非凈土!他的希望、他的失望都在一部稗官之中! 百回本《西游記》問世之后,對其主旨的解讀、闡釋就沒有停止過,“或云勸學,或云談禪,或云講道……”(魯迅語)明代人認為作品的主題是收束放縱之心(“收放心”);清代人認為是闡揚金丹大道;今人認為是“安天醫(yī)國”“誅奸尚賢”…… 不同時代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標準,“六經注我”式地去解讀,這恰可說明:作為一部傳世經典,《西游記》的蘊含永遠不會被窮盡! 《西游記》問世以后,版本眾多,世德堂百回本是現(xiàn)存最早刊本,此外的明刊本中《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版本相對精良,二本文字稍異,難分伯仲,可以相互參證。 1、本次??币匀毡緝乳w文庫所藏明刊《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為底本,以日本廣島市立中央圖書館淺野文庫藏本、河南省圖書館藏本、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本以及世德堂百回本等為參校本。 2、原書《題辭》、凡例、批語從略。 3、凡底本漫漶、闕文依參校本擇善而從;明顯錯訛徑改,個別差異較大者出注。 4、全書采用簡體橫排,凡古今字、異體字、通假字以及少量不合今日規(guī)范的字詞等統(tǒng)一以通行規(guī)范寫法;有些字詞前后寫法不一,盡量統(tǒng)一。如,埜—野;拏—拿;筭—算;女圣(恠)—怪;疋—匹;悮—誤;觔斗(抖)—筋斗;驚呀—驚訝;抖搜—抖擻;耳躲—耳朵;吻喇—唿喇;?。ㄡ敚?;吾黨—吾當?shù)取?/span> 5、注釋主要是針對佛道術語,典章名物,方言俚語,詩詞掌故等加以簡明解釋。 本書在校注過程中對前輩、時賢觀點、成果多有借鑒,李天飛校注本啟發(fā)尤多,在此一并致謝!限于識見,錯舛在所難免,敬請廣大讀者朋友不吝賜教!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