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講的是玄奘三藏法師西行求取佛經(jīng)的故事。歷史上的玄奘，生于公元602年，卒于664年，生活在隋末唐初之間。他自貞觀三年（629）前往天竺，歷時17年才返回長安。從西游故事的祖本《大唐西域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以下，生平載入過《舊唐書》、《新唐書》的三藏法師，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唯一男主角。直到幾乎一千年后，明代金陵世德堂刊行百回本《西游記》盛行，師徒四人的組合已經(jīng)固定，悟空、悟能和悟凈三個徒兒隨駕護(hù)行。三藏法師身為西方佛祖第二高徒金蟬子轉(zhuǎn)世，欽定的取經(jīng)之人，在作者的筆下，地位卻受到了一只猴子強(qiáng)有力的挑戰(zhàn)。

一句話說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西游記》本來的男主角是唐僧

《西游記》中猴子的形象，至晚在宋朝（一說唐五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占據(jù)了相當(dāng)?shù)姆至?。坊市之間說書人的底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第一回正文佚失，第二回劈面就是這只猴子：

行經(jīng)一國已來，偶于一日午時，見—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jīng)否？”法師合掌曰：“貧僧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jīng)也?！毙悴旁唬骸昂蜕猩皟苫厝ト〗?jīng)，中路遭難，此回若去，千死萬死?！狈◣熢疲骸澳闳绾蔚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jīng)。此去百萬程途，經(jīng)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狈◣煈?yīng)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碑?dāng)便改呼為猴行者。

除了“白衣秀才”四字，整本書再未提及猴子的外貌形象，除了“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這一頭銜，讀者亦再不知曉其身世來歷。

現(xiàn)存的西游故事發(fā)展鏈條中另一重要的一環(huán)是元末明初楊景賢所著《西游記雜劇》，按照戲曲的通例，孫行者一上場的自我介紹是這樣的：

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齊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喜時攀藤攬葛，怒時攬海翻江。金鼎國女子我為妻，玉皇殿瓊漿咱得飲。我盜了太上老君煉就金丹，九轉(zhuǎn)煉得鋼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擺錫雞巴。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與夫人穿著，今日作慶仙衣會也。

《西游記》雜劇的故事情節(jié)上承《取經(jīng)詩話》，下啟百回本《西游記》小說，是相當(dāng)明顯的。猴子有了正式姓氏，居住在花果山紫云羅洞，自號“通天大圣”。他曾盜仙丹、偷仙桃，并練就了鋼筋鐵骨、火眼金睛，都能在前后出現(xiàn)的文本中有跡可循。西游故事在宋朝至明初之間的流傳發(fā)展中，猴子的形象逐漸豐滿，經(jīng)歷逐漸豐富，再不是一個無來歷無交待的天降神兵。

孫悟空怎么搶了唐僧的戲？

從《取經(jīng)詩話》到《西游記雜劇》，猴子擔(dān)當(dāng)?shù)膽蚍菰絹碓街?，但是放眼整個故事，師傅仍然風(fēng)頭無匹。百回本《西游記》中唐僧地位的直線下降，在于它完全改變了西游故事的布局。所謂開篇名義，在百回本《西游記》之前，諸本都以“唐僧”開場，玄奘的身世并演化成了著名的江流兒故事。世德堂刊行的百回本《西游記》，較之此前的各種西游故事，最大的特點是將“石猴出世”置于全書之首，洋洋灑灑敷演七回之后，才輪到玄奘出場。在他波瀾起伏的前半生中，父母被害、寺院成長、復(fù)仇擒兇的驚險經(jīng)歷，卻被壓縮成為一段僅二十四句的七字韻文。

百回本《西游記》又給孫悟空編就了一個首尾完整的生平履歷表。第三回“九幽十類盡除名”，陰間文簿上寫明了“天產(chǎn)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就在此年，悟空上天受封任職，以人間歷法計算，第一次歷時十?dāng)?shù)年，第二次一百余年。大鬧天宮之后，悟空一個筋斗云沒有翻出如來手掌心，可估算出時年四百余歲；再加上壓在五行山下的五百余年；三藏法師遇到悟空時，他已是超過九百歲高齡的老猿了。百回本中唐三藏出長安是貞觀十三年九月事，行至五行山下，山下人家聽聞“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氨粔何逍猩健卑l(fā)生在王莽篡漢之際，即公元六年，再上推孫悟空的出生年月，當(dāng)是公元前三、四百年之間的戰(zhàn)國時期。

關(guān)于猴子的年齡，《取經(jīng)詩話》中有一句話特需留意，“（法師）問猴行者曰：‘汝年幾歲？’行者答曰：‘九度見黃河清。’”黃河清而圣人生，無奈黃河終年混濁，可知圣人之罕見。所以行者又說：“我年紀(jì)小，歷經(jīng)世代萬千，知得法師前生兩回去西天取經(jīng)，途中遇害。”一只猴子活過了萬千世代，見了九次黃河清，并知曉三藏法師前世兩度取經(jīng)未果，然后前來自薦襄助。這樣類比之下，《西游記雜劇》將三藏法師西去求經(jīng)的歷程擴(kuò)展為九世而未成，九次喪命恒河沙和尚之口；百回本《西游記》又將猴子年齡設(shè)定為九百余歲，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惡猴怎變大圣？

《西游記雜劇》雖然給猴子安排了不少情節(jié)，但他惡行累累，妖氣逼人，又強(qiáng)占公主為妻，并不討人喜歡。百回本《西游記》里為了重塑其猴，殫精竭慮苦心孤詣，第三十九回烏雞國國王在井里浸了三年元氣盡絕，需要人度他一口氣，助他復(fù)生。唐僧把上前的八戒攔住，指名“還教悟空來”：“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是一口清氣?！?/p>

只可惜，中國傳統(tǒng)小說源頭繁蕪紛雜的特性，隱藏在細(xì)節(jié)之中威力巨大，時不時讓編訂者猝不及防。第二十七回悟空自陳往事：“老孫在水簾洞里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干了防天陰哩！”第四十二回觀音當(dāng)面揭短：“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只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

明清時期成書的小說和戲劇，總是帶有“世代累積”的特點。從《大唐西域記》到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一只猴子成最終為了齊天大圣孫悟空，是無數(shù)說書人、寫書人合力的結(jié)果。今天我們可以再度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是這只猴子？

張暉兄曾經(jīng)比較過哪吒和悟空的差別。他認(rèn)為，哪吒由父母生養(yǎng)，只有在削肉剔骨之后才成大道；孫悟空生來無父無母，才是真正自由的、自我的。孫悟空乃天產(chǎn)石猴，由仙石感知天地日月，見風(fēng)化成，先天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他的師傅和師兄弟們，上至諸佛列仙，下至妖魔鬼怪，無不出生入死，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的世道輪回。

百回本西游記第一回回目叫做“靈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唯此心猿得大道，才在這個求取真經(jīng)的故事中，真正實現(xiàn)了照見五色蘊空，度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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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過去未來的孫悟空

《大圣歸來》上映后，票房令人驚異地突破九億元。中年再讀《西游記》，當(dāng)然不會再為斬妖除魔，快意恩仇而激動。影片中的江流兒手拿齊天大圣玩偶，仿照戲詞念道，“齊天大圣孫悟空，身如玄鐵，火眼金睛，長生不老還有七十二變，一個筋斗云啊就是十萬八千里”；大圣回答，“戲文里的話你也信”——我突然想到，孫悟空是沒有過去未來三世三生的，把生死文簿一概勾之，他便只有連綿不絕的當(dāng)下——在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的西游故事流變過程之中，西游及其諸多續(xù)作、同人，形成了一個鮮明的主導(dǎo)性方向：將孫悟空的一世視為一個時間軸，一個參照物，故事中的其它所有人物、情景，無論是師傅、是神仙、是妖怪，還是花果山，是天宮，是西天，無不被包容在這一坐標(biāo)體系中。

電影有意識地接續(xù)上了這一脈絡(luò)。如此一來，無論是《詩話》中的猴行者，還是雜劇中的孫行者，再到百回本中的齊天大圣，乃至大話里的至尊寶，《悟空傳》里的悟空，以及歸來里的大圣，都是一個故事的生生滅滅、反復(fù)詠唱。

（本文轉(zhuǎn)自“名著異讀”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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