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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國的變遷
——《西游記》成書一個“切面”的個案考察
摘要
“女兒國”是百回本《西游記》中較為引人注目的情節(jié)。放眼《西游記》成書的整個過程,它不僅出現(xiàn)得早,而且在不同歷史時期,又有著顯著的差異。透視它在《西游記》“累積成書”過程中的變遷,可以窺見百回本寫定者獨特的美學(xué)貢獻。
關(guān)鍵詞 女兒國變遷;百回本《西游記》;匠心
盡管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于《西游記》等早期章回小說經(jīng)典之作的成書方式已有定論——“世代累積型成書”,但隨之而來卻產(chǎn)生了一系列問題:究竟該怎樣看待中國古典小說這一獨特的成書形式?怎樣看待它們的“寫定者”(因為關(guān)于作者問題尚有許多爭議,稱之為“寫定者”似更為合理)的歷史功績?怎樣評價他們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在這里我們試以女兒國為例,剖析它在百回本《西游記》成書過程中某些質(zhì)的變化。因為在《西游記》成書的系列環(huán)節(jié)中,女兒國可謂典型個案。透過它的變遷,可以審視百回本成書過程中寫定者的獨特美學(xué)貢獻,可以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一個獨特的視角。
(一)
其實關(guān)于女兒國的傳說可以追溯到《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等皆有相似的記載),后來被移進了“西游”世界。這一素材在“西游”系列故事中的出現(xiàn),最早應(yīng)在玄奘法師所著《大唐西域記》。其卷四和卷十一,分別出現(xiàn)了“東女國”“西大女國”。前者強調(diào)該國女尊男卑的生活狀態(tài)(“世以女為王,因以女稱國。夫亦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種而已”);后者強調(diào)此地有女無男的本土特色。而玄奘弟子彥悰和慧立所著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四也詳細記載了西大女國的來歷,和《大唐西域記》所載基本相同。這一素材徹底擺脫傳記“實錄”狀態(tài),完全以純文學(xué)的面目出現(xiàn),是在晚唐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i)。這里一改原始記載的“粗陳梗概”,開始有了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求婚),有了主要人物(法師與女王),有了關(guān)于圣僧與塵俗女子之間的恩怨糾葛:
……又行百里之外,見有一國,人煙濟楚,買賣駢闐。入到國內(nèi),見門上一牌云:“女人之國”。……僧行入內(nèi),見香花滿座,七寶層層;兩行盡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輕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齒,桃臉蟬發(fā),衣服光鮮,話語柔和,世間無此。一見僧行入來,滿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國,都無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來,奉為此中起造寺院,請師七人,就此住持。且緣合國女人,早起晚來,入寺燒香,聞經(jīng)聽法,種植善根,又且得見丈夫,夙世因緣。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師曰:“我為東土眾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師兄,豈不聞古人說:‘人過一生,不過兩世。’便只住此中,為我作個國主,也甚好一段風(fēng)流事!”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辭行。兩伴女人,淚珠流臉,眉黛愁生,乃相謂言:“此去何時再睹丈夫之面?”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顆、白馬一匹,贈與和尚前去使用……(2)
前此傳記中“西大女國”有女無男的簡單記載在這里被豐富、發(fā)展了,有了首尾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盡管稍嫌簡略),后來的《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等的相關(guān)場面皆以此為藍本發(fā)展而來,至百回本則更加大肆渲染,不僅寫出了一片風(fēng)光旖旎的溫柔之鄉(xiāng),凸顯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同時情節(jié)上前后鉤連,伏脈千里。
可以說從《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到《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3),再到百回本《西游記》,女兒國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變化。
(二)
這幾部出現(xiàn)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西游”作品,有著不同的創(chuàng)作背景,因而呈現(xiàn)出迥然相異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各自代表了不同時期不同受眾的審美情趣味兒。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寺院俗講”的性質(zhì)決定了作品濃重的“弘佛”傾向(這從其它情節(jié)也可感知,比如猴行者的自愿加盟,深沙神的化橋渡人,大梵天王神號的威力無邊等)。所以,在這一基調(diào)之下,法師是一個抱定取經(jīng)信念至死靡它的的虔誠佛徒。而女王挽留法師,首先提出的條件居然是“今日得睹僧行一來,奉為此中起造寺院,請師七人,就此住持。且緣合國女人,早起晚來,入寺燒香,聞經(jīng)聽法,種植善根”,而后才談到“夙世因緣”問題。當法師婉拒之后,女王并沒有過多留難,還頗有風(fēng)度地饋贈了明珠、白馬。當然關(guān)于女王的身份還有疑問(這一點下文還將論及),但這并不妨礙這一形象的塑造。
至楊景賢《西游記雜劇》(第十七齣女王逼配)女王則突然“變臉”。面對法師,步步進逼。如果不是韋陀神突然出現(xiàn)、護法,后果不堪設(shè)想。盡管女王(包括國中其他婦女)也曾受過中原文化的熏陶,“知書識史”,但是煢煢獨立、形單影只的生活狀態(tài),卻使她產(chǎn)生了嚴重的壓抑心理,正所謂
“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識男兒像。見一幅畫來的也情動,見一個泥塑的也心傷?!保ā净旖垺浚┰谶@種近乎變態(tài)心理的驅(qū)使下,她一見唐僧便禁不住春心蕩漾,唱道:“但能夠兩意多情,盡教他一日無常。天魔女邪施伎倆,敢是你個釋迦佛也按不住心腸?!保ā均o踏枝】)接下來更是不顧一切,抱住唐僧,捉翻,欲行非禮。此時的另外兩支曲子將女王的心態(tài)刻畫得更加淋漓盡致:
【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污,袈裟上粉膩香。似魔騰伽把阿難攝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將如來圍定在靈山上,巫枝祇把張僧拿在龜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個個要尋和尚。
【幺篇】你雖奉唐王,不看文章。舜娶娥皇,不告爺娘。后代度量,孟子參詳。他沒來由獨鎖空房。不從咱除是飛在天上,箭射下來也待成雙。(云)你若不肯呵,鎖你在冷房子里。(唱)枉熬煎得你鏡中白發(fā)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愛,索強似百世流芳。
還好是韋陀神及時出現(xiàn),在神杵的威逼下,女王才不得已放了手,可接下來卻道:
【尾】……你如今去,我這里收拾下畫堂,埋伏下兵將,等回來拿住再商量。
可謂淫心不死。從她的行為、語言上,很難想象這是一位貴為人主的“女”王,說是淫魔也不為過,某種程度上更像一個被情欲沖昏了頭腦的色情狂。
由以上的簡單對比,可以看出,《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在弘佛傾向之下,突出的是佛法無邊;而《西游記雜劇》則突出的是市民意識,重在滑稽調(diào)笑,甚至流于油滑,完全消解了宗教的莊嚴、神圣。至百回本這一故事充分地發(fā)展起來,總體傾向有了很大的變化。最顯著的一筆是,寫定者對這一情節(jié)中涉及到的人物全部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凈化處理,尤以女王為最。
前文已詳述了,《西游記雜劇》中的女王儼然一色情狂,動輒動粗、用強,百般要挾。到百回本中,作者充分注意到了她作為一國之君的風(fēng)度、涵養(yǎng)。首先,女王是一個仁德之君,她治下的女兒國人口稠密,市井繁華,“市井上房屋整齊,鋪面軒昂,一般有賣鹽賣米,酒肆茶房;鼓角樓臺通貨殖,旗亭候館掛簾櫳”(4)。其手下的驛丞、太師等大小官員的精明干練無不顯出她作為一國之君的治國才干。從這一角度說,她還頗有些女強人的意味兒。但書中同時又強調(diào)她的無比美貌,“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秋波湛湛妖嬈態(tài),春筍纖纖嬌媚姿?!保?)在她身上不但看不到一絲的橫暴粗魯,相反卻溫文多禮,心思細密。她對唐僧一行,尤其是唐僧心存愛意,但絕不用強。只是委派手下大臣去盡力招待取經(jīng)四眾,并且在適當?shù)臅r機提出了聯(lián)姻的要求。這一形象與雜劇中的“先輩”相比,實在是天懸地隔。
百回本寫定者的高明處在于,為使這一轉(zhuǎn)變合情合理,將其性格中“色情狂”似的一面轉(zhuǎn)嫁了出去,妙筆一分,于是下文出現(xiàn)了一位蝎子精。可以說這位蝎子精是寫定者為凈化女王而憑空杜撰,她是雜劇里女王性格中橫暴、色情部分的外化。
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蝎子精是百回本獨有的,前此有關(guān)的“西游”系列故事中不見蹤影?!洞筇迫厝〗?jīng)詩話》中沒有;《西游記雜劇》中不見;《銷釋真空寶卷》(6)提到羅剎女、紅孩兒、地勇(涌)夫人、牛魔王、蜘蛛精,就是沒有蝎子精。而最為人們看好的《西游記平話》中的記載更是耐人尋味:
今按法師往西天時,初到師陀國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黃風(fēng)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幾死僅免。又過棘鉤洞、火炎
山、薄屎洞、女人國及諸惡山險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幾。此所謂刁蹶也。(7)
既提到“女兒國及諸惡山險水”,也列舉了諸多妖怪,可還是沒有蝎子精??芍泳珣?yīng)是百回本寫定者的獨創(chuàng)。此時此地之所以多此一舉,目的明確:凈化女王。所以,這只蝎子便順理成章地承擔了“歷史的重負”,元雜劇中女王的“情色”被剝離之后,全部轉(zhuǎn)嫁到她的頭上了。這也是為什么女兒國和毒敵山前后兩個故事緊密相連的原因,正所謂“脫得煙花網(wǎng),又遇風(fēng)月魔”。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蝎子精的某些行為看起來和《西游記雜劇》中女王那么相似。因為后者原本就是前者的一部份。雜劇中女王的口號是:“不從咱除是飛在天上,箭射下來也待成雙”(強逼);“你若不肯呵,鎖你在冷房子里”(威脅);“枉熬煎得你鏡中白發(fā)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愛,索強似百世流芳”(色誘)。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再看百回本中的蝎子精,簡直就是前者的翻版。先是勸慰:“御弟寬心。我這里雖不是西梁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閑自在,正好念佛看經(jīng)。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zhèn)€是百歲和諧也?!保?)而當唐僧無視她的百般媚態(tài),心如死水,全不動念之際,那女怪終于惱羞成怒:“一條繩,捆的像個猱獅模樣?!保?)二者行為、語言如出一轍。
由此看來,蝎子精這一人物在本質(zhì)上與女王是二而一的,是百回本的寫定者為凈化女王,將雜劇中的同一形象一分為二了!
正因為是寫定者靈機一觸的獨創(chuàng),所以這一女妖的形象相對而言,比之百回本中的其它妖魔來說顯得粗糙。換句話說,她身上有著其它妖魔的影子,和它們在性格、行為上有某些重疊之處。拿她的行為動機(捉唐僧以采元陽)來說,分明是地涌夫人(白鼠精)的翻版;而結(jié)局,被昴日星官(公雞)降伏,和百眼魔君被毗藍婆(母雞)降服,又有很多相似處(10)。歸根到底,蝎子精這一形象盡管略顯粗糙,但這一形象出現(xiàn)的積極意義是不容抹煞的。她的出現(xiàn)將女王性格中原本野蠻、暴力、色情的一面,全部過濾了,凈化了,維護了人物性格的統(tǒng)一,同時提升了作品的審美格調(diào)。類似這種省凈之筆,百回本中不止一處(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等都作了一定程度的凈化處理,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當撰文另述)。由此可見寫定者的審美取向已和傳統(tǒng)西游作品有了質(zhì)的區(qū)別。不再僅僅是弘教,也不再單純地迎合低級情趣兒,寫定者用自己寓莊于諧的獨特風(fēng)格取代了原本泛濫的色情。這樣,在他的筆下,傳統(tǒng)題材煥發(fā)了生機,平添了新意。而正是這種既承負傳統(tǒng),又超越傳統(tǒng)的濃烈主體意識,才使得百回本《西游記》獲得了新的藝術(shù)生命,擁有了獨特的藝術(shù)品格。
(三)
以上我們從人物塑造的角度,剖析了百回本《西游記》中女兒國的創(chuàng)新。其實,圍繞著女兒國還有許多迥異于傳統(tǒng)的東西。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以及《西游記雜劇》等作品中女兒國都是“獨立王國”,即與其它魔難是平行的,沒有任何瓜葛。以致如果將它的位置前后移動,對作品總體的藝術(shù)效果并不會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而百回本則不然?!熬啪虐耸浑y”的總體構(gòu)思,是情節(jié)演進的潛在動力。寫定者將“吃水遭毒”、“西梁國留婚”、“琵琶洞受苦”三難和其它情節(jié)水乳交融般地結(jié)合在一起,幾近天成。“在窮山惡水,驚險怪幻的總體文字流瀉中,加進了柳暗花明的人間景象,其旖旎風(fēng)流的濃度,不亞于《水滸傳》在樸刀桿棒打斗、虎嘯猿啼驚心動魄之中,插進潘金蓮故事以新人耳目也?!保?1)誠然,在百回本中,女兒國的位置,前接“大鬧金兜洞”,后續(xù)“真假孫悟空”,二者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激烈打斗場面。中間忽然夾進唐僧、八戒誤飲子母河水,行將分娩,令人啼笑皆非;加之女王情意殷殷,一心招贅夫郎,香艷異常。故事節(jié)奏明顯放緩。這一張一弛,令讀者原本繃緊的心弦,有了些許放松。由此可見,寫定者對于相關(guān)情節(jié)的設(shè)置,可謂煞費苦心。
如果說從總體構(gòu)思上,女兒國一段增加了百回本全書情節(jié)的張力,那么,僅就這一情節(jié)自身的發(fā)生、發(fā)展,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新變化,不乏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
首先,活用了“飲水產(chǎn)兒”的傳說,讓唐僧、八戒“心懷鬼胎”,增加了小說的詼諧意味兒,與他處的詼諧雅謔一起形成了全書滑稽謔浪的美學(xué)風(fēng)格,令人耳目一新。百回本《西游記》的詼諧滑稽俯拾即是,女兒國可見一斑。
與此同時也為后文的“三調(diào)芭蕉扇”做好了鋪墊,“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有子母河,必有落胎泉,有落胎泉,就有了如意金仙。如意金仙的出現(xiàn)不僅增加了取水的難度,并且預(yù)示著未來將有更大的險阻。試想,紅孩兒之叔尚且記掛“陷侄之仇”,其父母該當如何?“三調(diào)芭蕉扇”勢在難免!可以說山雨未來風(fēng)滿樓的造勢,已使讀者的審美期待變得更加迫切。說到如意金仙,在傳統(tǒng)的“西游”作品中蹤影全無,他和蝎子精一樣,恐又是寫定者的獨創(chuàng)。因為傳統(tǒng)的素材里,先后有牛魔王、羅剎女、紅孩兒出現(xiàn),但三者間似并無瓜葛。到了百回本寫定者手里,信筆一揮,于是三人組織了家庭,隨之出現(xiàn)了“牛魔王家族”。牛魔王由原來的光桿兒司令,一變而成為家大業(yè)大,牽纏最多的一方霸主。不僅有妻(鐵扇公主)、妾(玉面公主),兒子(紅孩兒),還有朋友(碧波潭老龍),此處還跑出一弟弟如意金仙。從百回本中妖怪的排名來看,不論是本領(lǐng)還是性格,如意金仙根本就不入流。但在此處卻是不可或缺。他的出現(xiàn)使作品情節(jié)搖曳生姿,戲劇性增強。
其次,因為“此”女王已遠非“彼”女王,為了適應(yīng)女王形象的改變,關(guān)于女王求配一事,沒有開門見山,而是逐步鋪墊。先是在第53回,通過一老婆婆對女兒國眾女的性饑渴狀態(tài)作一概述:“我一家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fēng)月之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哪個肯放你過去!就要與你交合。假若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去了作香袋哩。”使讀者難免為唐僧師徒捏一把汗。待到走進城內(nèi),又被一眾婦女團團圍住,大喊“人種來了!人種來了!”最后還是八戒拿出了舊嘴臉,才嚇跑眾女,開路前行。饒是如此,“一個個都捻手矬腰,搖頭咬指,戰(zhàn)戰(zhàn)兢兢,排塞街旁路下,都看唐僧。”(12)由此可以看出女兒國對唐僧一行人(尤其是三藏)的關(guān)注是不同尋常的。女王的求婚便顯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最后便圍繞求婚、允婚、逃婚生發(fā)情節(jié)。本來依靠悟空的計謀,假意允婚,騙女王將師徒們送出城外,悟空使法術(shù)定住了一干君臣人等,正待上路,卻又因為蝎子精的出現(xiàn)而平添無窮風(fēng)波。這樣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真正變幻莫測。
還要順帶一提的是:對照《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百回本寫定者在某些情節(jié)上也進行了必要的分化處理?!洞筇迫厝〗?jīng)詩話》“經(jīng)過女人國處第十”,本來寫女兒國王挽留法師,希圖聯(lián)姻,可結(jié)末詩卻說:“此中別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竺天。要識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與普賢?!迸醯确置饔殖闪宋氖?、普賢的化身,女兒國自然就成了菩薩為取經(jīng)人設(shè)下的的色欲陷阱。這一故事原型在百回本中卻被分化為“四圣試禪心”和“女兒國”兩難,某種意義上又給了色情未泯的豬八戒兩次上佳的表演機會。
要之,由女兒國的變遷可見《西游記》演變之一斑。百回本的出現(xiàn),不是僅將舊有的素材進行簡單的連綴、加工了事,而是點鐵成金、脫胎換骨。往往在大家最為熟悉的情節(jié)上,或化整為零,或化零為整,或不時地上演傳統(tǒng)人物的大“變臉”。哪怕一處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往往都是暗藏機關(guān)。經(jīng)過這樣一番刪分增減,不同程度的整合,舊有的題材在寫定者筆下便生發(fā)出不同尋常的新意。原本單純的主題模式(“色欲考驗”)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作品的審美境界得到了升華。
女兒國雖然只是個案,但它無疑具有典型意義。透過女兒國的變遷,我們可以感受到百回本《西游記》寫定者駕馭題材、塑造人物的深厚功力。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寫定者,《西游記》才會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不朽的經(jīng)典。不能因為這是一部傳統(tǒng)題材的作品,便簡單的冠之以“世代累積型成書”了事,必須對寫定者的歷史貢獻給予充分的肯定?!段饔斡洝芬酝獾脑缙谡禄匦≌f代表作《三國演義》、《水滸傳》同樣如此。如果沒有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這些出色的寫手,就沒有這些偉大作品的橫空出世。注釋:
(1)關(guān)于《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成書年代、性質(zhì),李時人《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成書時代之考辨》(《西游記考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中認為是晚唐五代時“寺院俗講”的底本,本文從之。
(2)《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經(jīng)過女人國處第十”。
(3)《西游記平話》已佚,今據(jù)朝鮮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所載,依稀可見故事輪廓。
(4)(5)(12)世德堂本《西游記》第54回。
(6)關(guān)于《銷釋真空寶卷》的寫作年代(元末明初),參見趙景深《談西游記平話殘文》,《文匯報》1961年7月8日,第三版。
(7)見[朝鮮]邊暹等編輯《樸通事諺解》中關(guān)于《西游記平話》注,轉(zhuǎn)引自劉蔭柏《西游記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49頁。
(8)(9)世德堂本《西游記》第55回。
(10)(11)參見蘇興《新批西游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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