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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無”通詩境:從《老子》哲思觀中國古典文學留白之妙(詩、詞、曲、明清詩完整脈絡版)
《老子》第四十章言“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此“有無”之辯絕非“存在”與“虛無”的二元對立,而是揭示萬物相生、虛實相濟的宇宙根本規(guī)律。當這一哲思穿透千年,滲入中國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肌理,便演化出貫穿詩、詞、曲、明清詩的“留白”藝術——文學之魅力,從不在于“有”的極致鋪陳,亦非“無”的絕對空寂,而在“有”為骨、“無”為魂的相生相契間,突破文字局限,成就“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至高境界。
詩歌之“有”,是具象可感的實寫之筆,為讀者搭建入文的根基。無論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孤煙、長河、落日的視覺圖景,還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里執(zhí)手、淚眼的動作神態(tài),皆屬“有”的范疇。這些“有”以明確的意象、場景、情狀顯露出表層之意,讓文學脫離空泛,成為可觸、可感、可辨的“實體”,如同建筑之梁柱,支撐起意境的框架。若失卻這份“有”,文學便成無依無據(jù)的虛浮之語,讀者亦無從尋得入文的路徑;而“無”,則是藏于“有”之縫隙的虛位與余韻,是創(chuàng)作者刻意留下的“未寫之筆”,需讀者以意補之,方能見其真味。這種“有無相濟”的留白,在不同朝代的文學體裁中,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卻同樣動人的形態(tài)。
一、《詩經(jīng)》與唐詩:山水田園與抒情短章中,“有”顯景,“無”藏情
《詩經(jīng)》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源頭,已初顯“有無”留白的雛形,多以自然之“有”藏悵惘之“無”?!遁筝纭分小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白露”“霜”“晞”皆是秋日清晨可感的實景之“有”,詩人反復鋪陳這份蕭瑟之景,卻未直言“追尋”之事的具體緣由,也未寫“溯洄從之”“溯游從之”時的艱辛與悵惘——為何追尋?追尋之人是誰?這份“未言明的追尋之苦”與“求而不得的悵惘”,便是藏于“有”中的“無”。讀者雖不見“愁”字,卻能從秋景的清冷與追尋的往復中,品出那份綿長的失意,為后世詩歌的留白奠定基調(diào)。
至唐詩,“有無”留白愈發(fā)成熟,尤其在山水田園詩與抒情短章中,常以極簡之“有”引無盡之“無”,兼具清意與禪思。王維作為“詩佛”,最善以“有”載“無”,其《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二句,“明月”“松”“清泉”“石”是清晰的“有”,只寫月光灑在松枝、清泉漫過青石的實景,卻未提半字“靜”與“幽”——可讀者自能從“明月”的柔和、“清泉”的細響中,品出山居秋夜的靜謐,這份“靜謐”是“無”;更未言詩人身處其中的心境,卻能從“照”與“流”的悠然里,感知到詩人超脫塵世的閑適,這份“閑適”亦是“無”。
除山水詩外,唐詩抒情短章的留白更顯凝練。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移舟”“煙渚”“日暮”是“有”,明確了游子泊船江邊的場景與時間,“客愁新”只點出“愁”的存在,卻不寫“愁因何起”——是念故鄉(xiāng)親人,還是嘆漂泊無依?也不寫“愁有多深”——是淺愁輕緒,還是刻骨相思?這份未說透的愁緒,便是藏于“有”中的“無”,讓短短十字有了千鈞重量。李白《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亦是如此,“舉頭”“低頭”的動作、“明月”的物象是“有”,“思故鄉(xiāng)”點出核心情感,卻未寫“思故鄉(xiāng)的什么”——是思父母安康,還是思故園風物?這份“未言盡的思念”,讓詩歌跨越地域與時代,成為每個游子的心聲。
二、宋詞:日常情事中,“有”敘事,“無”牽緒
若說唐詩的“有無”留白重“景與情”的呼應,宋詞的留白則更重“事與緒”的勾連,常以細碎日常之“有”,牽出綿長情愫之“無”,尤其在婉約詞中,這份“無”更顯細膩深沉。
柳永善寫市井情愁,其《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堪稱典范:“執(zhí)手”的動作、“淚眼”的神態(tài)、“無語凝噎”的狀態(tài),皆是具體可感的“有”,精準捕捉了離別時的瞬間——二人雙手相握,淚眼相對,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可詩人未寫二人此前如何不舍籌備離別,也未寫此后各自漂泊的境遇,更未直言“離別之痛有多烈”;但“相看淚眼”的“有”,恰恰引出了“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與“此后漫長的思念”之“無”,這份“不說之痛”,比直白寫“肝腸寸斷”更顯深沉,讓讀者能共情那份“話到嘴邊卻咽回”的無奈。
李清照的詞則善以生活小事之“有”,藏隱秘心事之“無”。前期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雨疏”“風驟”“濃睡”“殘酒”是“有”,交代了昨夜的天氣與今晨的狀態(tài);后續(xù)“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問”“答”“反問”的互動是“有”,卻未寫詞人為何如此在意海棠——是嘆春光易逝,還是暗喻年華漸老?也未寫詞人聽到“海棠依舊”時的具體心境,是失望還是嗔怪?這份藏在“問與答”背后的心事,便是“無”,讓小令跳出“記日?!钡臏\層,多了層耐人尋味的意趣。
即便是豪放派詞人,也善用“有無”留白。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十年”的時間、“生死兩隔”的境遇是“有”,“不思量,自難忘”點出對亡妻的思念,卻未寫十年間“如何思念”——是夢中相見,還是觸景生情?也未寫思念時的具體滋味——是撕心裂肺,還是綿長隱痛?這份“未言明的十年牽掛”,便是“無”,讓豪放詞多了份柔腸,“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有”,更讓這份“無”的思念有了落點,催人淚下。
三、元曲:市井生活里,“有”繪俗,“無”嘆世
元曲貼近市井生活,多以通俗直白之“有”,藏世態(tài)炎涼之“無”,少了唐詩的清逸、宋詞的婉約,卻多了份對現(xiàn)實的關照,留白更顯質(zhì)樸卻深刻。
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是元曲“有無”留白的巔峰之作,全曲僅二十八字,“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斷腸人”皆是具象的“有”,以十個意象堆疊出秋郊暮色中游子漂泊的場景,卻未寫“斷腸人”為何漂泊——是為生計所迫,還是為功名奔波?也未寫“斷腸”的具體感受——是孤獨無依,還是歸鄉(xiāng)無門?這份“未說透的漂泊之苦”與“對安穩(wěn)生活的渴求”,便是“無”。讀者雖不見“苦”字,卻能從“枯”“老”“昏”“瘦”等意象的“有”中,品出那份浸透骨髓的孤寂,“斷腸人在天涯”的收尾,更讓這份“無”的悵惘有了無盡延伸。
關漢卿的散曲亦善用“有無”留白,其《四塊玉·閑適》“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舊酒”“新醅”“老瓦盆”“笑呵呵”是市井生活的“有”,描繪出閑適自在的場景,卻未寫“為何追求閑適”——是看透官場黑暗,還是厭倦世俗紛爭?這份“未言明的避世之由”,便是“無”。讀者能從“笑呵呵”的“有”中,感知到作者對世俗功名的不屑,留白處藏著對世態(tài)的清醒認知,讓通俗的元曲多了份思想重量。
四、明清詩詞:家國與個人境遇中,“有”述事,“無”寄志
明清時期,社會動蕩與個人境遇交織,詩詞中的“有無”留白多與家國情懷、個人抱負相連,以具體之事之“有”,藏深沉之志之“無”,更顯厚重。
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其詩多含家國之思,《秋山》中“秋山復秋山,秋雨連山殷。昨日戰(zhàn)江口,今日戰(zhàn)山邊”,“秋山”“秋雨”“戰(zhàn)江口”“戰(zhàn)山邊”是戰(zhàn)亂場景的“有”,清晰描繪出明末戰(zhàn)亂頻繁的慘狀,卻未直言“亡國之痛”與“救亡之愿”——為何反復寫“秋山”“戰(zhàn)事”?是嘆百姓流離,還是恨敵軍入侵?這份“未說出口的家國愁緒”與“堅守氣節(jié)的抱負”,便是“無”。讀者能從戰(zhàn)亂之“有”中,品出詩人對家國的牽掛,留白處藏著文人的擔當。
清代黃景仁的詩則多寫個人境遇,善以日常之“有”藏失意之“無”。《綺懷》中“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星辰”“昨夜”“風露”“中宵”“立”是場景與動作的“有”,交代了詩人深夜立于風露中的狀態(tài),卻未寫“為何立中宵”——是思念故人,還是感慨懷才不遇?也未寫“立中宵”時的心境——是孤獨,還是悵惘?這份“未言明的失意與牽掛”,便是“無”,讓詩句雖淺白卻動人,成為后世抒發(fā)悵惘之情的經(jīng)典。
從《詩經(jīng)》的初露鋒芒,到唐詩的清逸、宋詞的細膩、元曲的質(zhì)樸,再到明清詩詞的厚重,“有無”留白始終是中國古典文學的核心魅力之一,而其根源,正是《老子》“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哲思?!坝小笔莿?chuàng)作者的“實寫之筆”,為意境搭骨架;“無”是創(chuàng)作者的“留白之智”,為情感注靈魂。若只重“有”而輕“無”,便如作畫填滿畫布,雖詳盡卻失靈韻;若只談“無”而無“有”,則如空中樓閣,雖空談意境卻無根基。
正是這份“有無相濟”,讓中國古典文學突破了文字的局限,讓每一首詩、每一首詞、每一支曲,都成為“半是實寫半留白”的藝術品——讀者見“有”之景、之“事”、之情,更能品“無”之愁、之緒、之志,歷經(jīng)千年而始終能與后人共情,這便是《老子》哲思賦予中國古典文學的永恒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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