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夢見鬼了。

從驪山講武回到宮中，唐玄宗心里總感覺悶得慌，一病就是月余，宮里用盡方法，請了良醫(yī)和巫師，科學(xué)玄學(xué)齊上陣，都不見好。

直到一夜，他做了個噩夢。

夢里，有一個小鬼和一個大鬼。小鬼穿著紅衣短褲，一只腳有鞋，另一只腳光著，手里搖著大紙扇，他沒沖著唐玄宗來，而是在床邊竊取楊貴妃的香囊和玄宗的玉笛。大鬼猛然出現(xiàn)在小鬼身后，只見他頭戴帽，腳踏靴，穿藍裳，袒露一臂，威風(fēng)凜凜。大鬼捉住正在行竊的小鬼，挖掉小鬼的雙目，旋即將小鬼一口吞下。

夢里的唐玄宗表示，嚇死寶寶了，趕緊問那個壯碩的大鬼，你是何人？

大鬼答道：“臣生前武舉落榜，而今誓為陛下除盡天下妖孽?！?/span>

唐玄宗一覺醒來，霍然而愈，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這個故事出自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更早的版本可以追溯到唐代文人的筆記，比如晚唐周繇也寫了玄宗夢鬼的故事，更詳細地描述這位捉鬼大神的樣貌：圓顱、長髯、闊臆，著斜開領(lǐng)藍衫，戴危冠，手執(zhí)鳳管、竹簡等法器，舞動時如虎跳幽谷、龍躍深淵，萬鬼莫近，離去時煙云忽起，雨雹交加，不留痕跡。

周繇、沈括等描寫的是一個流傳已久的神話人物——鐘馗。

有一種觀點認為，鐘馗的原型不是現(xiàn)實人物，而是一件禮器，得名于周代的“終葵”，古人用它來做逐鬼驅(qū)邪的法事。

《周禮·考工記》曰：“大圭長三尺，杼上終葵首，天子服之?！边@里提到周天子使用的禮器圭上，有一種裝飾被稱為“終葵”。明代才子楊慎為此句作注時，考證終葵是一種椎子狀的器物。

這種說法的一個有力證據(jù)是，六朝至唐代的文獻提到“鐘馗”時，有時會使用“終葵”一名。

▲[清]高其佩：《指畫鐘馗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那么，鐘馗的形象是怎么來的呢？

民俗學(xué)家胡萬川推測，其兇惡的造型可能是從儺舞中的“方相氏”演變而來。

儺祭，這種古老的祭祀禮儀早在商周時期便有記載，是恭迎神靈降臨的儀式，同時又有驅(qū)逐不吉的寓意。《論語·鄉(xiāng)黨》說，孔子在鄉(xiāng)間遇到有人舉辦儺祭時，會身著正式的禮服，恭敬地站在朝東的階梯上，以此表示尊重（“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直到現(xiàn)在，中國很多地區(qū)仍有儺舞的習(xí)俗，表演形式雖有不同，但都傳承自古老的祭祀儀式。

儺祭中最核心的環(huán)節(jié)，即扮演神職角色起舞。在周代的儺舞中，有一個重要的角色“方相氏”，外表為“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的兇相，在儀式上負責(zé)驅(qū)疫逐鬼。

古人一向敬重鬼神。想象一下，在兩三千年前的儺祭儀式上，扮演方相氏的神職人員身披一身火紅的戰(zhàn)袍，頭戴黃金制成的四目面具，手上裹著猛獸的毛皮，舉起干戈舞動。圍觀的人們應(yīng)該感到震懾，他們相信，這樣就可以趕走惡鬼，驅(qū)逐不幸。

不過，從上古的禮制、巫術(shù)中探尋鐘馗的起源，終究只是推論，缺乏考古發(fā)掘和歷史文獻的支持。

▲儺舞面具。圖源：攝圖網(wǎng)授權(quán)

學(xué)者劉錫誠從文獻中尋找鐘馗起源的文字記載。他認為，據(jù)前人考證，作于晉代的《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已經(jīng)有鐘馗捉鬼的記載，那么，鐘馗信仰在晉代，甚至更早的時期已經(jīng)廣為流傳。

《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是一部道教咒語書，有誓魔、遣鬼、縛鬼、殺鬼、禁鬼、斬鬼等章節(jié)，敦煌本《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有一節(jié)說：“今何鬼來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殺鬼之眾萬億，孔子執(zhí)刀，武王縛之，鐘馗打殺得，便付之辟邪?！?/span>

在這個故事中，鐘馗會捉鬼治病，還有孔夫子、周武王給他打輔助，組成“捉鬼小隊”，一大幫神兵給他們撐場面，可見鐘馗打鬼的形象深入人心。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后來唐宋文獻中有大量鐘馗傳說。

▲[清]呂學(xué)：《鐘馗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在《夢溪筆談》中，唐玄宗夢鐘馗的故事還有后續(xù)。

唐玄宗病好后，召見畫家吳道子，將夢的內(nèi)容告訴他，命他作畫。吳道子是人物畫的行家，有“吳帶當風(fēng)”之稱，聽完玄宗的講述，他仿佛親眼見過夢境，大筆一揮，繪成一幅鐘馗畫。玄宗端詳著這幅畫，興奮得拍桌子，說：“卿和朕做了同一個夢?。≡趺磿嫷眠@么像？”

吳道子情商很高，當即進言：“陛下憂勞，宵衣旰食，因政務(wù)繁忙導(dǎo)致飲食不規(guī)律，才被邪祟所犯，好在果然有驅(qū)除邪物的神明，以衛(wèi)陛下圣德?！毙诼牶蟠髳偅p了吳道子百金。

吳道子畫鐘馗一事，并非空穴來風(fēng)。北宋的書畫鑒賞家郭若虛就看過吳道子的鐘馗畫，在《圖畫見聞志》中點評：“昔吳道子畫鐘馗，衣藍衫，?一足，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發(fā)，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筆跡遒勁，實繪事之絕格也?！?/span>

據(jù)說，在唐玄宗的引領(lǐng)下，家家戶戶懸掛起了鐘馗畫。唐代的文臣們也記載了新春時掛鐘馗畫的場景，如張說的《謝賜鐘馗及歷日表》、劉禹錫的《為杜相公謝鐘馗歷日表》等。其中，張說是玄宗時期的宰相，他在這篇表文中說，每到歲末的時候，宮中派宦官到大臣府上宣讀圣旨，賞鐘馗畫和新日歷，鐘馗畫用來懸掛家中，驅(qū)除邪祟。

▲[明]佚名：《鐘馗像軸》。圖源：網(wǎng)絡(luò)

由于鐘馗捉鬼的IP營造得太過成功，五代十國時期，出現(xiàn)了一起因鐘馗畫引發(fā)的大案。

吳越國第三任國君錢佐死后，王位傳給弟弟錢倧。錢倧為人比較嚴厲，不滿于哥哥在位時縱容舊臣，所以一上臺就想整頓吏治，雷厲風(fēng)行地處死了三名違反法律的官員。吳越國的開國功臣胡進思在朝中頗有威望，多次干預(yù)政事，成了錢倧的眼中釘，雙方關(guān)系急劇惡化。

有一次，錢倧在碧波亭閱兵，犒賞三軍，胡進思仗著自己是老臣，非要出來找存在感，勸諫錢倧不要賞賜太厚，家底省著點花。錢倧不樂意了，說我賞賜將士，并非私事，有什么過失呢？

錢倧即位后幾個月，正逢除夕之夜，宴請百官，錢倧命畫工獻上《鐘馗擊鬼圖》，親自題詩。要知道，從唐代以來，皇帝在新年賞賜鐘馗畫就是常事，有吉祥的寓意，可是，偏偏這時候，錢倧和胡進思鬧掰了。胡進思一尋思，鐘馗打鬼，老板這是要打哪個鬼？不會是我吧？

武將不可怕，就怕武將有文化。于是，胡進思索性起兵，殺進宮里，逼迫錢倧?fù)宋?，擁立其弟弟錢俶為君。之后胡進思一直想找機會殺掉錢倧，幸好錢俶為人仁愛，說只有保全我哥，我才能上位，錢俶多次派人保護哥哥，沒讓胡進思得逞，這場鐘馗捉鬼的鬧劇，才沒有演變成兄弟相殘的悲劇。

▲[明]佚名：《鐘馗騎虎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至此，鐘馗已經(jīng)是一位家喻戶曉的捉鬼大神。以往講神話人物，很多神仙有史實原型，經(jīng)歷了從人到神的演變過程，鐘馗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的形象演變是一個從神到人的過程。

宋代是一個科舉興盛的時代，有人通過科舉考試平步青云，就有更多人遺憾落榜。此前，在鐘馗的神話故事中，他一直有個生前科舉不第（一說武舉）的標簽，虛構(gòu)的鐘馗落榜經(jīng)歷或是引發(fā)了失意文人的共鳴，于是，鐘馗作為凡人的故事得到補充。鐘馗到底是哪朝考的科舉，究竟怎么落的榜，統(tǒng)統(tǒng)給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北宋元豐年間開封人高承編纂的《事物紀原》中，鐘馗是唐玄宗開元年間終南山人，下山應(yīng)舉，卻沒有考中，悲憤之下觸階而死。唐玄宗下旨為鐘馗安葬，鐘馗感念君恩，成為鬼神后仍發(fā)誓為君王除盡天下邪祟妖孽。這個故事明顯是給“玄宗夢鬼”補的前傳，還帶有幾分忠君思想。

鐘馗被改編為凡人出身，自然得給他編造幾個家人、朋友。

在宋代的鐘馗畫中，鐘馗身邊多了一個女子，她就是鐘馗的妹妹。比如宋末元初龔開的《中山出游圖》，描繪了鐘馗和小妹乘輿出游的情景，他們身邊跟著形態(tài)各異的鬼卒，有的挑衣包，有的挾卷席，有的背簍筐，有的負葫蘆，鐘馗環(huán)目虬須，回過頭來深情看著妹妹，滿是疼愛之情。

龔開這幅鐘馗畫的創(chuàng)作靈感，實際上來自當時的民間習(xí)俗。宋代吳自牧所著的《夢粱錄》中說，臨安（今杭州）有“打夜胡”的傳統(tǒng)，每年陰氣將近、陽氣萌生時，三五人為一隊，裝扮成鐘馗、判官、小妹、神鬼等形象，敲鑼打鼓，巡游街市，每到一戶人家，就讓他們捐點錢，討個好彩頭，也有驅(qū)鬼迎神的意思。

▲[宋]龔開《中山出游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那么，與鐘馗同行的家人為什么一定是妹妹，而非鐘馗爸爸、鐘馗媽媽呢？

根據(jù)部分學(xué)者的觀點，這可能是個“諧音梗”。傳說中，鐘馗能“驅(qū)魅嫁魅”，民間以訛傳訛，就成了“驅(qū)魅嫁妹”，妹妹就這么來了。

明代《天中記》錄《唐逸史》所載，繼續(xù)為鐘馗的不幸遭遇增色。

在《唐逸史》中，鐘馗依然是那個悲苦的落榜舉子，但這一次，他本該是才華橫溢的狀元，因為貌丑被皇帝取消錄用，鐘馗氣得撞死于金鑾殿上，死后陰魂不散，被封為驅(qū)鬼之神，為世人驅(qū)邪避兇。鐘馗作為捉鬼之神，不應(yīng)該只是帝王的守護者，他更應(yīng)該是“人民的鐘馗”，這個改編體現(xiàn)了市民階層崛起后，民間文學(xué)的世俗化。

鐘馗成神后還有后續(xù)。話說鐘馗自盡后，其同科好友杜平傷心不已，將鐘馗安葬。鐘馗生前和妹妹相依為命，他得知杜平這么講義氣，便帶著一眾鬼卒回到家中，將事情原委告知妹妹，然后親自送妹妹出閣，嫁給杜平，成就一段好姻緣?！扮娯讣廾谩钡墓适潞髞戆l(fā)展為小說、戲曲的經(jīng)典橋段。

經(jīng)過不斷改編，故事中的鐘馗亦人亦鬼亦神?？梢园l(fā)現(xiàn)，鐘馗也是一個典型的箭垛式人物。所謂“箭垛式人物”，是胡適的說法，指的是中國古代的歷史或傳說人物，得到歷代不斷改編，故事不斷擴充，形象越來越生動復(fù)雜。

▲[元]陳琳《寒林鐘馗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古代關(guān)于鐘馗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到清代達到頂峰，《鐘馗全傳》《斬鬼傳》《平鬼傳》等神魔小說層出不窮，膾炙人口，完成了鐘馗形象的“最終進化”，他不再只是傳統(tǒng)的驅(qū)鬼之神，更是為民降妖除魔的超級英雄，廣受百姓愛戴。

以現(xiàn)在的視角來看這些小說，都很套路化，主要內(nèi)容就是文武雙全的鐘馗死后成為驅(qū)魔打鬼的神明，他有勇有謀，懲奸除惡，用各種方法降伏作惡的鬼怪，保一方百姓平安，最后功德圓滿，享受香火。真是妥妥的爽文，適合用來改編成3A游戲。

▲豐都鬼城。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授權(quán)

可是，古代的文人為什么要寫鐘馗的故事呢？

在《鐘馗斬鬼傳》，作者借閻君之口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凡人鬼之分，只在方寸。方寸正時，鬼可為神，方寸不正時，人即為鬼。”而在《鐘馗平鬼傳》中，開頭第一回閻王也說：“今陽間有一種鬼，說他是鬼，他卻是人；說他是人，他卻又叫做鬼。各處俱有，種類不一，甚為民害?！边@么一看，鐘馗小說里的閻王是個哲學(xué)家。

總之，和很多明清小說一樣，鐘馗小說背后充滿了抨擊社會現(xiàn)實的內(nèi)涵。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鐘馗小說歸類為清代的諷刺小說。再看鐘馗故事中打的各種鬼，像什么風(fēng)流鬼、誆騙鬼、齷齪鬼、釅臉鬼、粗魯鬼、酒鬼等，有著人間的種種惡習(xí)，他們看似是鬼，其實都是對人的影射。

有人的地方必有鬼。但愿，有鬼的地方都有鐘馗。

參考文獻：

[宋]沈括：《夢溪筆談》，中華書局，2022年

[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

[宋]歐陽修：《新五代史》，中華書局，1974年

[宋]吳自牧：《夢粱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

[明]陳耀文：《天中記》，廣陵書社，2007年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劉錫誠：《鐘馗傳說和信仰的濫觴》，《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03期

劉燕萍：《鐘馗神話的由來及其形象》，《宗教學(xué)研究》2001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