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晚年時,她曾如此形容母親: “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strong> ![]()
還有一度,她想學做手袋和皮鞋,也不嫌麻煩,從馬來西亞運回一整箱蛇皮,時不時翻曬。 翻曬時,一灣慘綠懸于窗邊,冷森森,綠瑩瑩。 她卻覺得是趣味。 她就有這樣的好興致,也有這樣的好奇心。
但她在才學上的造詣,都遠不及她離婚帶來的震撼轟動世人。 彼時,女子毫無自由。 裹小腳,不讀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實在忍受不得,離家出走,往往也沒有好結局。 恰如魯迅所說,娜拉出走之后,要么墮落,要么回家。 但與魯迅同時期的黃逸梵卻證明了,娜拉出走之后,可以獨立,甚至可以幸福。
坐者為少女黃逸梵
黃逸梵出生于1896年。 生母是黃家的姨太太,懷了一對龍鳳胎。 女孩便是黃逸梵。 沒享受過父愛,生父在她出生前便去世了。 但深得大夫人愛護,很受寵,性格野性十足。
22歲那年,由家里人做主,將她許配給了名臣之后,李鴻章的外孫張廷重。 張廷重有才學,氣質(zhì)憂郁。 每天,他都在庭院里吟詩背文,支支吾吾。 每告一段落,便一步三嘆氣,拖起長腔來傷春悲秋一回。 他身世顯赫,家財萬貫,李鴻章是他祖父,母親李菊耦是李鴻章的長女,單母親的嫁妝,就豐厚到足夠張家后三代人隨意揮霍。 黃逸梵當然也有錢。 1922年,黃家大夫人在上海去世,家里的大部分財產(chǎn)落在了她與孿生弟弟黃定柱的身上。 姐弟兩人,一個得到了家里無數(shù)價值連城的古董,另一個分得了房產(chǎn)和地產(chǎn)。
然而,兩人雖家世相似,三觀卻完全不同。 說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黃逸梵得到財產(chǎn)后,越發(fā)渴望自由。 總想著走出國門,去看一看世界。 她喜歡時尚,用西式流行風打扮自己,燙愛司頭,穿洋裝。
有一度,她與胡適打牌,一身長袍配紅蔻丹襯出濃濃的希臘風情,一時間成為牌桌上獨領風騷的尤物。 ![]() 張愛玲對母親的穿著就非常羨慕: “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母親立在鏡子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 然而,這樣美艷動人的母親,卻活在一個與她氣質(zhì)、學識、價值觀非常不符的家庭中。 丈夫無法接受新思潮,他不但躲進了深深庭院之中,更躲進了鴉片中。 他整日抽鴉片, 周旋于舞女之間, 與大舅子黃定柱一起逛窯子。 這些花花公子的品行,黃逸梵深為不恥。 她憤懣不已,抑郁非常。 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個坐擁金銀千萬、卻日日坐吃山空的家庭。 不久,機會來了。
張廷重的妹妹,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計劃出國留學。 黃逸梵看到了曙光。 她提出與張茂淵一起出國,擔任她的監(jiān)護人。
她心高氣傲,奮不顧身要脫離這個死氣沉沉的家。 張庭重反對。 她根本不聽。 而此時,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都已長大了。 黃逸梵再也不受擺布。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氣,狠下心,踏上奔赴異國的游輪。 那一年,她三十一歲。 ![]() 前往異國,前途未卜。 她不怕。 語言與文化差異。 她也不擔心。 這樣的氣魄與自信,在當時是極為罕見的。 可能也因為母親,張愛玲成年以后,也能敏銳非常,特立獨行,不在乎人言人語。 妻子出國后,張廷重墮落進深淵。 他和一兒一女,都住在天津,按理說,該好好教育孩子,做好一個父親的本分。 可他沒有。 家里隔三差五就住進來一個妓女。 夜夜笙歌, 醉生夢生, 每天迷醉在鴉片里,無法自拔。 荒誕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 接下來,張廷重失去了官職,淪為遺少,無所事事。日子一空,他竟懷念起黃逸梵。 他寄了一張照片給她,附帶一首七言絕句: 才聽律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 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 不知是這首詩打動了黃逸梵,還是她與小姑子正巧也準備回國。 黃逸梵回家了。
歸國后的黃逸梵,越發(fā)嫵媚動人。 一家人自然開心。 團聚之后,張家商議,既然張庭重已無差事,那就離開天津,搬回上海。
他們搬到了一處花園洋房。
院子很大。 洋房時尚摩登。 很符合黃逸梵的生活美學。 家里養(yǎng)了狗,種了花草,還擺上了孩子愛看的童話書。 不三不四的伙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名士、作家、藝術家。
黃逸梵也想彌補母愛。 教女兒讀英文單詞、彈鋼琴、畫畫,其樂融融。 她還與一個胖伯母肩并肩坐在鋼琴邊,模仿電影里明星們的戀愛橋段。 張愛玲的昏暗童年,此時此刻被打上了一束清澈、純凈的光。 她坐在地上,仰望著母親,看得入迷,大笑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幸福時光總是短暫的。 漸漸長大的愛玲與弟弟子靜,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了。 黃逸梵看到兩個孩子,整天在家無所事事,覺得很落后。 于是,她拽著張愛玲去了黃氏小學,硬生生地把她弄進了小學四年級,做了插班生。 弟弟張子靜本來也要上學。 張廷重不許。要他留在家里,跟著私塾先生讀書。
張子靜一生平庸,從此可窺一二。 守舊的張廷重越來越依賴鴉片,甚至還開始注射嗎啡。 爭吵再次出現(xiàn)。 伴隨而來的還有黃逸梵痛苦的哭泣,面紅耳赤的指責。 摔東西的聲音,更是從不間斷。 這段婚姻,終于到了讓黃逸梵無法忍受的地步。 她請來了律師,起草了離婚協(xié)議。 她等著他簽字。 他卻猶豫不決,多次提不起筆來,他數(shù)次挽留,最終無濟于事。 她說,“我的心已經(jīng)像一塊木頭!” 張廷重聽了這話,心里說不出難過,默默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獲得自由的黃逸梵,再次沖出國門,再也不回頭了。
她帶著因分家產(chǎn)得來的錢財,開始了四處旅行。 這個成功出逃的娜拉,進入了她人生中最自由的一段時期。 ![]() 她為人大膽,性格剛烈。 與小姑子張茂淵去瑞士,兩人一同在阿爾卑斯山滑雪。 她的一對小腳,比張茂淵的大腳滑的還快。 她在歐洲的美術學校學畫畫,后來在馬來西亞的華僑學校,當過一陣子的教師。 生活越發(fā)有滋有味。 她走遍了全世界,稱得上是中國近代第一位旅行家。
你可能會覺得,這下子總算可以證明魯迅先生錯了。 黃逸梵這位娜拉,既沒有墮落,也沒有回家。 事實確實如此,但并非全貌。
黃逸梵豪邁的旅行,所需的費用,并非她獨立承擔的。 她靠的是祖上積累下來的古董。 每次出行,她都要賣掉一些古董。 每出手一個古董,她便自責萬分,內(nèi)心十分糾結。 前夫靠花天酒地揮霍家產(chǎn),她用四處旅行來消耗古董,兩者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究竟在哪兒? 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脫離舊時生活之后,仿佛并未真正脫胎換骨。 如今的自由之路,是她一個人在走。 而過去的路,是家族的“高蹺”抬著她走。 不自由令她逃離。 而過分的自由,又使她迷失。
她開始嘗試回歸家庭,與女兒張愛玲接觸。 張愛玲中學畢業(yè)的那年,她回到了上海。 1938年,日本人打進了上海,炸彈聲,槍炮聲,晝夜不息地穿梭于城市上空。 兵荒馬亂之際,她想起了女兒,便讓張愛玲上她那兒去住幾天。 當時女兒住在蘇州河附近,她住在最繁華的淮海路。 多年未曾多相處的她們,開始了漫長的磨合期。 各方面都完美的母親,給張愛玲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十六歲的張愛玲,在學校里是天之驕子,可到了母親這里,卻木訥得像個白癡。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fā)展。 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愿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strong> 黃逸梵對女兒的矛盾心理,也是她對回國后生活的矛盾心理。 她想融入它,靠它來拯救自己。 可又抗拒它,生怕它將自己變成曾經(jīng)鄙夷的樣子。 她對孩子的態(tài)度,說冷漠,還差了一點。 說自私,卻也還沒到那份兒上。
她覺得張愛玲難以適應日常生活,便花了兩年的時間,教她走路,教她做飯,還教她笑,教她用肥皂粉洗衣服。 后來,她的錢花的差不多了,日子變得拮據(jù),脾氣也就出來了。 她警告女兒: “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 要繼續(xù)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 有一次弟弟張子靜抱著一雙用報紙包著的籃球鞋來到母親家,說要與她們一起住。 張愛玲滿心期許。 母親卻拒絕了兒子的要求,因為她負擔不起兩個人的學業(yè)開銷。 可冷漠的同時,她又堅持著為張愛玲請猶太裔的英國老師,來補習她的數(shù)學。 每個小時就要花去整整五美元的高價錢。 沒過多久,她再次離開。 逃往國外的自由生活,留下女兒與姑姑兩人一起生活。
少女張愛玲
有人說黃逸梵個人主義,自私自利。 我始終覺得她是出于恐懼,才會一輩子搖擺不定。 出走之后,每分每秒都得自己面對。 面對虛空, 面對不確定, 面對空空如也的晚年生活。 那種迷茫,那種寂寞,誰又真的安之若素? 頂不住的時候,她就選擇了回家,接觸一下鮮活的、不那么文藝的溫暖日常。 然而她清高孤傲,眷戀曾經(jīng)所唾棄的生活,并沒有什么溫暖可言。 ![]() 1957年,她終于放下患得患失,??吭诹伺畠哼@邊。 那年,她在倫敦病重,給女兒寫信,說唯一的愿望就是見見女兒。 張愛玲彼時正在美國。 她沒有前往。 而是絕情地寄了100美元。 一個月后,黃逸梵去世。 64歲的她,走遍了全世界,卻未能踏進一個家。 她那些還未消耗殆盡的古董,都交給了張愛玲。 但張愛玲并不感恩。 張愛玲對于錢財,有另一方理解。 “就算是父母的財產(chǎn),丈夫的錢,也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自由自在。那是女人的權利?!?/strong> 相比于黃逸梵,張愛玲處處笨拙。 她無法八面玲瓏, 無法左擁右抱, 甚至無法好好生活。 她說: “我發(fā)現(xiàn)我不會削蘋果,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才學會補襪子。 怕上理發(fā)店、怕見客。 很多人教我織絨線,沒有一個成功。 在房里住了兩年,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 天天乘黃包車上醫(yī)院打針,三個月下來,仍然不認識那條路。 總而言之,在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strong>
但這個“等于廢物”的人,成了張家第一個真正逃出家庭,活出自我的人。 她靠自己的稿費生存, 靠才華成名, 成為真正的獨立者。 她的靠山不是遺產(chǎn),不是男人,而是她自己。她昂揚著,走向自己的路。 黃逸梵希望做到的事,女兒都做到了。 她做了一半的事,女兒替她完成了。
或許,這才是娜拉出走的真正意義。 她點燃了出走的念頭。 勢單力薄,單打獨斗。 雖然并不算真正的成功者,但她讓后來人看見,還有一條婚姻之外的路,可以這樣走。 她成為領頭羊與出頭鳥。 而張愛玲,則沿著她的路,用實力助陣,勇往直前,最終活成華語文壇最炫麗的一朵花。 ![]() 所以。 娜拉或許沒能抵達自由的彼岸。 而前赴后繼的“娜拉們”,一個接一個緊隨而來,踏破了封建牢籠,活出了最灑脫、最自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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