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個不斷尋求認同的孩子，張愛玲總是不斷在散文和小說敘述自己的母親，既愛又恨。作家隱含控訴的筆塑造了我們熟悉的黃逸梵。黃逸梵和張志沂的婚姻危機直接原因是家長權(quán)威的消失。張志沂幼年喪父，寡母李菊耦對兒子教養(yǎng)非常嚴(yán)格。“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呵！”
張志沂十六歲，母親去世，管教他的家長是二哥張志潛，風(fēng)格也延續(xù)了舊式家長風(fēng)格，保守而嚴(yán)厲。“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張茂淵為原型）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出還好，沒有什么，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里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么，又不讓去?！?/span>不過雖說長兄如父，但長兄畢竟不是父親。張志潛的權(quán)威和約束力隨著弟弟妹妹的成長而削弱。1922年張志沂的堂兄張志潭幫他謀到了津浦鐵路英文秘書的差事，張志沂帶著家人到天津生活，乘機和大哥張志潛分家，算是開始了自己的自由生活。這位之前被嚴(yán)厲管教的末世子弟很快沉迷于嫖妓、養(yǎng)姨太太、賭錢和吸大煙，拿著分來的家財花天酒地。黃逸梵呢，也同樣在1922年獲得自由。黃逸梵是遺腹女，撫養(yǎng)她長大的母親是父親的正房。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她對母親的感情是極深的。《小團圓》中蕊秋（黃逸梵為原型）對女兒說：“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1922年她母親去世，一方面留給她豐厚的財產(chǎn)，另一方面母親對她的沉重期許也不復(fù)存在。
獲得財富和自由的黃逸梵如何對待在自由中沉淪的丈夫？自然是要抗議的，并無效果，于是離開就成了黃逸梵的選擇。1924年黃逸梵借護送小姑子張茂淵留學(xué)的名義，隨同出國。那年，張愛玲4歲，張子靜3歲。
那時候她并沒有決心舍棄婚姻，仆人會向她報告家中情況，孩子們也時常收到媽媽寄來的衣服和玩具。離開她的張志沂生活得一塌糊涂，聲名狼藉到自己職位不保，還連累了舉薦他的堂哥張志潭。張志沂懺悔，寫信給妻子，懇求她回國，希望夫妻倆能重新開始，認真生活。那時候張愛玲8歲，張子靜7歲，這是張愛玲姐弟最幸福的時光。“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張子靜回憶說，“她尚未和我父親離婚前，對姐姐和我的飲食營養(yǎng)很注意，常叫我們吃牛油拌土豆泥和菠菜泥。我雖不愛吃，也只好把它們當(dāng)藥一樣吃下去?！?/span>《小團圓》中“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xùn)話講營養(yǎng)學(xué)，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無疑都是那段時間的事情。黃逸梵不僅重視孩子的營養(yǎng)，也希望孩子不要沿襲舊有的私塾教育，而是送進新式的學(xué)校。可惜美好的時光過于短暫，“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張志沂的鴉片戒不掉，對于妻子的理念也全不認可，只能近乎無賴地維持這段婚姻。黃逸梵堅持離異，最終在1930年正式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張愛玲姐弟歸張志沂撫養(yǎng)，不過額外注明，張愛玲日后的教育問題，需要征求黃逸梵的同意，孩子也可以時常去看母親。這樣注明是有原因的，正式離婚前，黃逸梵送張愛玲去美國教會辦的皇室小學(xué)，張志沂“一再地大鬧著不依。”張志沂的大鬧并非是為了守舊。張志沂也曾自詡新派人士，他在天津的差使是津浦鐵路英文秘書，雖然掛名，講英文有點口吃，但是英文并不太糟糕，“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斗》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采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張志沂的守舊，因為省錢也為了賭氣，說到底，不過是自私。離婚協(xié)議上孩子的教育費由他承擔(dān)。張愛玲在母親的強力干預(yù)下早早送到了新式學(xué)堂，張子靜呢，雖然只比姐姐小一歲，姐姐讀高一，他才插班讀小學(xué)五年級。黃逸梵對張子靜的事沒有力爭，大約以為張志沂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不管怎么說，日后張志沂的人生軌跡證明離婚的正確性。這么一個男人在煙榻上耗盡了自己的財產(chǎn)，唯一的兒子教育上也是七零八落，婚事也無人操持。
張志沂不愿意出女兒留學(xué)的費用，父女倆沖突的結(jié)果是張愛玲在《私語》中寫的暴打、囚禁和逃離。黃逸梵接納了女兒，提供了女兒受教育的經(jīng)費。她以每小時五美元的報酬替女兒聘家教，“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lián)合招考的監(jiān)考人自己教，當(dāng)然貴得嚇?biāo)廊恕?/span>”這筆費用也物有所值 ，張愛玲以遠東地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而被倫敦大學(xué)錄取。黃逸梵的眼界和魄力可以想見，她對女兒的擔(dān)當(dāng)也是實實在在的。母女倆關(guān)系卻算不上好，張愛玲像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哪吒一樣，成年后將母親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折算成黃金還給母親。從女兒的角度來看，因為深愛，所以苛求。作為一個天才少女，張愛玲渴望得到母親無條件的愛與包容，然而生性敏感的她又發(fā)現(xiàn)母親的愛不夠純粹。從母親的角度來看，黃逸梵除了做母親之外，她想做自己。她需要在女兒的前途和自己的人生之間進行取舍，她需要在女兒和兒子之間進行取舍，她需要女兒自己對人生進行取舍，這些權(quán)衡取舍，是一個絕不愉快也充滿世俗算計的過程。黃逸梵愛美，梳愛司頭，涂紅蔻丹，喝羊奶，住淺水灣，鋪仿畢加索的畫織就的地毯，維持體面的生活，這些都需要金錢。她自己在黃家繼承了不少古董，不過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并沒有張家的地產(chǎn)和房產(chǎn)那樣豐厚安穩(wěn)，她也曾考慮過創(chuàng)業(yè)，但是并沒有成功，面對青春期的吞金獸，黃逸梵的焦慮和怨念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另外一方面，母女倆磨合的過程并不輕松。雖說母女血緣天性，但雙方已經(jīng)太久沒有在同一屋檐下親密相處。記得湖南12歲弒母少年吳某康嗎？背后有無數(shù)類似的半大孩子和陌生父母的沖突。張愛玲和母親何嘗不是如此。張愛玲在父親家的時候，正如她自己所說“衣食無憂，學(xué)費、醫(yī)藥費、娛樂費，全用不著操心，”上學(xué)、看電影由汽車接送，她連自己家汽車的號碼都不記得，更別說道路方向。到了母親的家，她不會削蘋果，要努力才學(xué)會補襪子，永遠學(xué)不會織絨線。黃逸梵要接納女兒，要接納女兒在張家生活留下的痕跡，要接納女兒與前夫相似的地方。這些并不容易。她對女兒的審視與嫌棄要比一個伴著女兒成長的母親突兀得多，張愛玲“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這給張愛玲留下了永久的創(chuàng)傷。所有的孩子都希望母親是“只要你健康平安”的李煥英，但其實許多母親都曾有過“要不是你，我會如何如何”的暗念，只是有些因愛釋懷，有些成為道德綁架的怨母。無論是年前的馬金瑜，還是春節(jié)檔的李煥英，母親們的話題總是自帶血雨腥風(fēng)。這些爭論背后有一個永恒的哈姆萊特式的選擇：做母親還是做自己。在久遠的過去，這些并不需要選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一生最大的榮耀無非是嫁個好老公，生個好兒子，夫榮子貴，封號自來。沒有選擇就沒有自由，可也不需要承擔(dān)自由的代價，不需要掙扎著在自己的職業(yè)和孩子的未來之間不斷權(quán)衡；不需要被指責(zé)，為什么婚姻不幸丈夫家暴還要生三個孩子；不需要被批評，把自己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黃逸梵生活在一個女性初嘗自由的時代。她選擇了做自己，也兼顧了女兒母親的職責(zé)。
她這一生看過最遠的風(fēng)景，一雙小腳踏過半個世紀(jì)一個大洋”；她有過絢爛的愛情，可惜男友死于1941年的炮火，孤獨終老；她不曾做完美的母親，也不曾綁架兒女養(yǎng)老，而是坦言“現(xiàn)在是20世紀(jì)，做父母只有責(zé)任，沒有別的。”60多歲的她，“必須自力更生，手一停，房租、三餐就沒著落了”，但臨終還是給女兒留下了一個裝有古董的箱子。她的女兒崇拜她怨恨她，最終也理解了她；她的兒子仰慕她疏遠她，最終還懷著一些孺慕之情。
她從沒有符合世人眼中的幸福樣本，但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劉洋風(fēng)：愛生活，愛寫作，尋尋覓覓，迷迷糊糊。 點個“在看”，好文共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