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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吉斯 | 回憶我的老師雷蒙德·卡佛

 置身于寧靜 2021-10-27

回憶我的老師雷蒙德·卡佛

瑪莎·吉斯 作 孫仲旭

我是在一九八〇年認識的雷蒙德,當時我參加了他在華盛頓州湯森港市執(zhí)教的兩周夏季寫作班。事實上,為了進這個班,我寫了平生第一個短篇,此前我只寫過新聞報道,但是卡佛的短篇《家門口就有這么多水》讓我寫起了虛構(gòu)作品,應(yīng)該說,它改變了我,因為讀這個短篇,讓我茅塞頓開。

在這個短篇中,有個男的周末去納徹斯河釣魚。第一天晚上,他和伙伴發(fā)現(xiàn)水里漂著一具少女尸體。他們不是收拾好東西就去通知有關(guān)部門,而是把她綁到岸邊,在周末余下的時間接著釣魚。卡佛說:“他們聲稱自己累了,時間又晚,還有就是,事實上,那個女孩也去不了哪兒。”

短篇是通過一個女性的視角講述的。她是跟朋友去釣魚的那個人的妻子。短篇講述得極為巧妙,準確再現(xiàn)了她的恐懼、好奇、反感和渴望。短篇中那些讓人難以從心理上接受的事實讓我深受震撼。

讀過這個短篇后只過了幾個星期——這段期間,潛意識里有了個想法后,我就一直有所期待——一份宣傳冊到了我的桌子上,宣稱七月份時,卡佛將會在培訓中心教寫作。他可以招收十六名學生,申請時,必須提交一個短篇。

我當時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市負責一個電影及錄像制作者中心,維持著這么一個非營利性機構(gòu),我甚至沒時間去打開日程安排手冊。然而,在接下來的八個周末里,我卻取消了其他活動,去寫我的第一個短篇。我把自己關(guān)在公寓里,只穿著睡袍,沒換別的衣服,沒接電話。

一開始,我重讀了手邊的短篇小說——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和約翰·契佛三月份剛出的那本厚厚的紅色平裝短篇集。

根據(jù)這些典范,我努力想琢磨出短篇小說實際上是什么:對白、敘事、描寫、過渡和場景怎樣起作用。十四年后的現(xiàn)在,我領(lǐng)悟了如果把自己的閱讀限于當代作品,這個過程就會容易一點。當時的情況是,我對簡·鮑爾斯(美國作家、劇作家,作家保羅·鮑爾斯的妻子)和斯蒂芬·克萊恩(美國作家)同樣看重。

這段時間,我搜腸刮肚,想找到自己的短篇小說,小小的短篇開筆之作,它也許能超越個人的記事,讓別人讀著也覺得有意思。我不知道從什么角度,從多遠距離講述?怎樣正確展開情節(jié)?何時適可而止?

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在靠房子后面陽光照耀的臥室里支起一張牌桌,把精神上受傷的南方士兵、灰心的通勤者、濫交的老處女以及被領(lǐng)到黃天鎮(zhèn)的新娘的鬼魂驅(qū)趕開(指斯蒂芬·克萊恩的幾個短篇小說中的人物),我一口氣寫了十二個鐘頭。時不時,我踱過過道去廚房倒杯咖啡。

我的短篇,一個有婦之夫準備離開自己的女朋友。他把她領(lǐng)到一間西班牙風味小餐館,希望能在那里快速宣布這件難以啟齒的事,享用在一起的最后一頓晚餐。

寫得成功嗎?我的看法,要么能在《一九八〇年度美國最佳短篇小說》中穩(wěn)居一席,要么遠遠不能稱為短篇小說。人們看到兩個心胸狹隘的人,古里古怪的,既缺乏意義,也談不上結(jié)構(gòu)和優(yōu)雅。我在兩種判斷間游來移去,甚至將其投進街角的藍色郵筒時也是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雷蒙德·卡佛(他身體魁梧,身高六英尺)時,他穿著格子襯衫和卡其布休閑褲,坐在一張帶著圍椅式寫字板的椅子上,長長的腿伸到我們一圈椅子的中央。

“我們會這樣做?!彼嶙h道,話音低沉,幾乎是咕噥。我們有八天時間,他提議全班同學上午寫作,私下跟他討論,下午兩點鐘碰頭?!叭绻銈冇X得沒什么問題的話?!彼终f,然后探詢地掃視了一圈。

各份原稿提前傳閱過,我們就可以先讀一讀,準備評論意見。在班上,每位作者都被要求大聲閱讀自己的的短篇,有時間的話,卡佛也會讓別人代讀,這樣就可以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自己的短篇。小組討論某個短篇時,作者不可以發(fā)言,這樣就不能為自己辯解,可以更好地聆聽,記下別人所講的。那次讓我知道這是愛荷華做法,也就是說,是雷本人一九六三年上過的愛荷華州立大學寫作班(十年后,他也在那里教過課)上的做法。

通常,雷以一個問題來開始點評:“這算是個短篇小說嗎?”甚至對結(jié)構(gòu)最糟糕、不可救藥的故事,他也會這樣問,而且極為嚴肅地幫助我們弄清楚為什么是,為什么不是。

如果有人開玩笑地提一個問題,他從來不會隨便回答。他總是認真應(yīng)答,似乎明白俏皮話經(jīng)常出自緊張或者不自然。如果有人評論時帶著譏諷(不是自貶)或者殘酷(那可要命?。?,他會安靜地盯著別處一會兒,通常抽著煙,耐心地等待我們自己想起要大度。

我們要做的是確定這個短篇的意圖,著手幫助作者更好地表達意圖。同時,我們對觀點上的游移、被動的結(jié)構(gòu)和蹩腳的倒置之類保持警惕??ǚ鸶嬖V我們要評論得具體,有建設(shè)性。

他鼓勵每一個人,不管在我們眼里某個短篇多么沒希望。聽說,并不是每位老師都是這樣的。班上有個女生前一年跟羅伯特·斯通學習過。斯通建議她徹底放棄寫作!當然,她深受打擊。我后來讀到《巴黎評論》上對威廉·斯泰倫的一篇訪談。斯泰倫在訪談中說道:“教師應(yīng)該把好的留下,不好的剔掉,像農(nóng)民一樣精心挑選,不鼓勵那些沒有天份的人?!?/p>

雷蒙德·卡佛卻鼓勵我們每一個人,而把剔苗的工作留給了上帝。

除了善意與尊重,雷還有極好的幽默感。他所有的作品幾乎都能證明這一點。他跟我們講了有一次他怎樣去旁聽審案,一個女孩上了證人席,站在那里一再說“后來他走了”“后來我走了”(這兩句的原文為“Then he goes”和“Then I go”,語法上不正確)。他很羨慕像這樣自在地使用語言,特別是那種用法,出現(xiàn)在他的《涼亭》中。與此類似,他喜歡新詞,我記得埃利斯·斯考特所用的“undercarriage”一詞,讓他覺得妙不可言,并問她是否可以借用這個詞。

“短篇小說更接近詩歌,而不是長篇小說,”他說過,“是像詩歌一樣,一行行構(gòu)建起來的。”

他提出一些建議,關(guān)于怎樣可以寫得更容易,然而不把這些當成規(guī)則:“短篇小說作者如果不去嘗試使用全知全覺的口吻,會寫得很艱苦,受限的第三人稱能讓我們嘗試去寫很多方面?!彼嬖V初學者。

他主要是告訴我們他覺得行之有效的寫作方式:“我盡量寫得快,不是用速記的方法。我都是在兩天內(nèi)完成第一稿,可能的話,我想一天內(nèi)就完成?!?/p>

“把一切都放進第一稿,”他強調(diào)道,“第一稿是你所寫的最重要一稿——除了最后的定稿。”雷稱這些臃腫而書寫過多的第一稿為“銀行存款”,在接下來的幾周、幾個月內(nèi)的工作對象。他期望我們視需要,可以把一個短篇重寫二三十遍。他說,他的短篇小說《鄰居》一開始的篇幅是后來定稿的十倍長。他一再提醒我們,寫作是個艱苦的過程,我們應(yīng)當學會享受改稿過程。

總是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為何總能伸進我們的段落,拎出一個蹩腳的句子,認真改寫,直到這個句子在他手里變得完美,亮光閃閃。

雷蒙德· 卡佛

雷蒙德· 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國當代短篇小說作家和詩人,小說界“簡約主義”的代表人物。他的重要短篇集有《請你安靜些,好嗎?》(1976)、《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撔┦裁础罚?981)、《大教堂》(1983)和《我打電話的地方》(1988)等??ǚ鸬男≌f風格影響了很多后來的作家,他的寫作道路卻并不平坦。他出身普通,讀書時成績平平。從事創(chuàng)作后,一度上過寫作班,成名后,他又成了寫作班里富有經(jīng)驗的老師。

卡佛跟我們說,我們從事的的確是一項很嚴肅的事業(yè),他說五十年代后期在奇科州立大學,約翰·加德納這樣教導過他,他也談到加德納做事一絲不茍,而且有耐心,無論當作家,還是當教師,無不如此。如果想當作家,我們應(yīng)該有心理準備:要取得一點進步,都需要很長時間,過程也艱辛;雷跟我們說,我們要做好下大力氣的準備。

大多數(shù)時候,他避免討論發(fā)表的事,不過他的確跟我們說起過他自己的“重要日子”。一九六〇年,他收到了投稿成功的第一份通知,一天之內(nèi)收到了兩份!一份來自《西部人文評論》,接受了他的短篇小說《牧歌》,以發(fā)樣刊代稿費;另一封信來自《目標》(現(xiàn)已停刊),接受了他的詩《銅環(huán)》,并寄來了一元錢。

“一元錢!”一個學生呻吟道。

“可是呢,并沒有誰要求你去寫作。”卡佛覺得好玩,笑瞇瞇地說。

一九八〇年時,卡佛發(fā)表的唯一一本小說作品是《請你安靜點好嗎?》,不過之前他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薄薄的詩集。他的作品大多刊登在文學季刊上。他讓我們傳閱《三季刊》和《安泰》,好讓我們看看文學季刊是什么樣。

除了上課,我們只是偶爾才會看到雷,他一個人走過沃登堡(培訓中心的地點)寬闊的草地,不會逗留。我記得在諾曼·梅勒的哪部作品里說,男的走路時,要么拱著肩膀像頭熊,要么屁股晃來晃去像只貓。(三十年來,如此荒唐地劃分男性倒是讓我一直都沒忘掉。)卡佛走路時肩膀拱得像頭熊。他一個人走進華盛頓州立公園服務(wù)區(qū)的自助餐廳,把他的桔黃色塑料餐盤端到靠墻的一張小桌子上,從來不端到我們平時吃飯的那張長桌上一起吃。他沒把自己當成我們的好朋友,當然也沒往那個方向努力。

我當然對他感到好奇,總算拼起了關(guān)于他的一份傳略:

早在一九三四年,雷的父親從阿肯色州來到瀕太平洋的西北部地區(qū),想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在大河谷水壩當了一陣子建筑工人,把全家搬到了俄勒岡州的克萊茨卡尼(雷在那里出生),然后又搬到華盛頓州的雅基馬鎮(zhèn)。他去了博伊西·卡斯凱德公司的鋸木廠工作,負責磨鋸??ǚ鹪谘呕R長大,那是個圍繞著鋸木廠和蘋果園而建的小鎮(zhèn)。

我了解那里的風情,那邊的人喝純酒,隨波逐流地過日子。我在俄勒岡州獨立鎮(zhèn)長大,那里也有間鋸木廠,另外還有豆田和草莓地。我上學的那所高中,鋸木廠工人的孩子們英語得C——要么更差。他們打球行,寫東西不行??ǚ鹨舱f過,他高中畢業(yè)時,成績幾乎在班上墊底。

我記得他提到了自己戒酒的那天:一九七七年六月二日。

另外還有那場為時甚久的婚姻,其遺跡,在他的全部作品中都有顯示。

如果說烈酒是汽油,他的兩個孩子則是火柴,有好多年,他的生活都有焚燒一空的危險。雷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瑪麗安·柏克在自己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生了兩個孩子,他后來在隨筆《火》一文中,說兩個孩子對他的寫作影響最大?!笆欠N沉重而有害的影響。”他用了那樣的詞。

烈酒和孩子。沒有時間。沒有錢。這些都是雷所要面對的逆境,在他的作品中,這些都有詳盡的記錄。

卡佛有好多年經(jīng)濟拮據(jù)。在他的短篇小說中,男的失了業(yè),急急忙忙就把汽車賣掉。他知道前門廊上傳來的收賬人的可怕腳步聲,走過松動的地板吱嘎作響。他在鋸木廠干過,也采摘過郁金香,當過加油工,在醫(yī)院擦過地板。上班后,他會回到因為貧窮而亂七八糟的家里。有時候,他出門坐在小汽車里,想在那里寫他的短篇。

培訓中心的晚上,教授寫作的老師們會在軍用小教堂里朗讀自己的作品。輪到雷朗讀的那天晚上,我坐在第一排。從《請你安靜點好嗎?》集子里,他挑選了《肥》,關(guān)于一位女侍者被一名肥胖顧客所迷戀。接下來他讀了《涼亭》,來自他的第二本集子,克諾夫書局剛剛買下。這篇是說一對夫婦為了解決他們婚姻中的問題,拿了瓶威士忌躲在汽車旅館房間里。也是在這一篇里,敘述者說“后來我走了”“后來霍莉走了”,很搞笑。雷得停下來好幾次,等著笑聲停下來。我在前排,像別人一樣笑得不可開交。后來我記得——就是杜安說“我回過頭看,我們所做的重要決定,都是在我們喝酒時做出的”那一句——我的喉嚨突然一緊,當著大家的面不自覺地抽泣起來。跟卡佛別的短篇一樣,《涼亭》平靜的表面下,有著要命的水下逆流。

培訓中心做了件值得贊賞的事情。在寫作培訓計劃中,白天是寫作班,晚上是朗誦會,其他就不安排什么啦。你就需要這些。我看到過一份伯克利大學寫作班的宣傳冊,里面說會組織看電影、舉辦雞尾酒會,還會約見代理人以及心理分析專家!

我的確記得曾為培訓中心的學生舉辦過一次初到招待會。雷沒有參加,我想是因為抬出來的是一桶葡萄酒。這次招待會的本意,是讓寫不同類型作品的幾群人融合一下,但是可想而知,寫偵探小說的湊到了一起,寫兒童小說、寫長篇小說、寫短篇小說的都各自湊到一起。我們這群人呷著塑料杯子里盛的葡萄酒,坦承自己因為有機會跟卡佛學習而感到興奮。一個女的說她是靠從一位姨媽那里繼承的一千美元來參加培訓的。另外一位從圖森那邊搭便車過來,小汽車上其他幾個人是皮瑪族印第安人。他們慢悠悠地開車,讓他急得夠嗆;另外一個小伙子說他是在六月二十日,即他生日那天收到的錄取通知。我們試著想猜猜有多少人報了名卻未被錄取。

這時一個在辦公室?guī)瓦^忙的女的開口說,這個班招生根本沒有什么篩選程序。

我們這群人都不出聲了。

“報名的只有十六個人?!?/p>

我記得,干酪看上去像是裂了口,胡蘿卜開始扭動,另外管他的,反正雷是不會出現(xiàn)了,我們就開始三三兩兩走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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