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鬧得比較大，后世對此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主要的猜測點乃是何人將這件事告訴了華昶。明孫繼芳在《磯園稗史》中寫道：“弘治己未，程篁墩敏政鬻試目，給事中華昶發(fā)其事，始于舉子都穆，玄敬為昶西賓，言之昶，因舉劾。昶與穆誓死不相累，故昶雖被掠笞，終不及穆?！?/p>

看來這件事跟都穆脫不了干系，一者他是唐寅的好朋友，所以他可能了解一些底細，二者都穆又是華昶的家庭教師，因此華昶很可能是從都穆那里得到的消息。而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丙集《都少卿穆》中也持這樣的說法：“余聞之故老，玄敬少與唐伯虎交，最莫逆。伯虎鎖院得禍，玄敬實發(fā)其事。伯虎誓不與相見，而吳中諸公皆薄之。玄敬晚年深自悔恨。其歿也，不請銘于吳人，而遠求胡孝思，蓋亦其遺意云?！?/p>

《秋風紈扇圖軸》 上海博物館藏

錢謙益自稱是聽老輩們講述的故事，都穆跟唐伯虎是莫逆之交，但不知什么原因，都穆卻在背后捅了朋友一刀。雖然華昶跟都穆相互發(fā)誓絕不說出此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以至于在江南地區(qū)，很多人都看不起都穆的為人。而唐寅后來也得知這件事乃是都穆所為，于是發(fā)誓永不與之相見。

這件事對唐寅打擊極大，他在《與文征明書》中寫到了自己受此打擊后的慘狀：“茲所經由，慘毒萬狀，眉目改觀，愧色滿面。衣敝不可伸，履缺不可納，僮奴據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戶而噬。反視室中，甂甌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長物。西風鳴枯，蕭然羈客，嗟嗟咄咄，計無所出?！?/p>

《事茗圖》局部一　故宮博物院藏

《事茗圖》局部二　故宮博物院藏

這件事對唐寅造成的打擊，不僅是絕了仕途，更重要的是很多人相信這是真事，因此而鄙薄唐寅的為人。在這樣的艱難時刻，他的朋友吳寬卻勇敢地站出來替其辯護，張月尊、周道振所輯《唐伯虎全集》中錄有吳寬所作辯護之語：“今歲科場事，累及鄉(xiāng)友唐寅。渠只是到程處為座主梁洗馬求文送行，往來幾次。有妒其名盛者，遂加毀謗。言官聞之，更不訪察，連名疏內。后法司鞫問，亦知其情，參語已輕，因送禮部收查發(fā)落。部中又不分別，卻乃援引遠例，俱發(fā)充吏。此事，士大夫間皆知其枉，非特鄉(xiāng)里而已。渠雖嘗奏訴數次，事成已無及矣。今便道告往浙省屠老大人，惜其遭此，定作通吏名目者，如渠到彼，切望與貴僚、韓二方伯大人及諸僚友一說。念一京闈解元，平生清雅好學，別無過惡，流落窮途，非仗在上者垂眄，情實難堪。伺好音到日，或有出頭之時，諒亦不忘厚恩也?！?/p>

吳寬明確地說，其實很多官員心里都清楚唐寅是被冤枉的，唐寅本人也數次辯解，可惜沒人替其辯污。吳寬說唐寅并無過惡之事，而今卻落得末路窮途，希望朋友們能夠在這種景況下拉唐寅一把，一旦唐寅機運回轉，他定然不會忘掉朋友們的雪中送炭。

唐寅園門票

夢墨堂

正是這場惡運，成就了一位大畫家。唐寅返回了蘇州，之后就以賣畫為生。38歲的那年，唐寅在蘇州郊外建起了桃花庵別業(yè)以及夢墨亭，在此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畫風以及書風。明王徲登在《吳郡丹青志》中，將唐寅的繪畫歸入了妙品：

（子畏）才雄氣逸，花吐云飛，先輩名碩，折節(jié)相下，庶幾青蓮之駕，無忝金龜之席矣。中南京解元，坐事廢，逃禪學佛，任達自放。畫法沉郁，風骨奇峭，刊落庸瑣，務求濃厚。連江疊巘，纚纚不窮，信士流之雅作，繪事之妙詣也。評者謂其畫遠攻李唐，足任偏師；近交沈周，可當半席。

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王徲登也認為因為科場案事件，使得唐寅將精力轉到了藝術上面。對于他的繪畫成就，文征明在唐寅所繪《江南煙景圖》上寫下了這樣的題記：“子畏畫本筆墨兼到，理趣無窮，當為本朝丹青第一。白石翁遺跡雖蒼勁過之，而細潤終不及也?！?/p>

棺材形的香爐

神道

然而明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有著另外的評價：“伯虎才高，自宋李營丘、范寬、李唐、馬、夏以至勝國吳興、王、黃數大家，靡不研解，筆行極秀潤、縝密而有韻度，惟小弱耳?！?/p>

除了繪畫，唐寅在書法方面也頗有成就。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卷九中提到了唐寅的書法：“然于畫頗自矜貴，不茍作，而詩則縱筆疾書，都不經意，”

閑來草堂介紹牌

園中造景

關于唐寅的書法面貌，吳湖帆在跋唐寅《平康巷陌帖》中稱：“六如書學李北海，能神似?！眳呛J為唐寅的書風神似于李邕。相對來說，對唐寅書法成就評價最高者乃是啟功先生，啟先生在其《論書絕句一百首》中說道：“明賢書，適乎中葉，旌旗始變。祝允明、徐有貞、李應楨之緒，略軼藩籬，未成體段?！┝缇邮?，以不世之姿，丁彌天之厄，抑塞磊落，雄才莫騁。發(fā)之翰墨，俱見跅弛不羈之致。其于書，上于北海，下似吳興，以運斤成風之筆，旋轉于左規(guī)右矩之中。力不出于鼓努，格不待于準繩，而不見其摹古線索。天賦之高，誠有諸賢所不能及者?！?/p>

回到蘇州后，唐寅雖然靠賣畫也過得不錯，然而科場案始終是他心中抹不去的陰影，科場案發(fā)生于明弘治十二年，二十年之后也就是到了正德十四年，唐寅作了一首名為《夢》的七律：

二十年余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

雞蟲得失心猶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

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

鐘聲敲破邯鄲景，依稀殘燈照半床。

影壁背面的介紹文字

二十年過去了，科場事件仍然是其心中最大的隱痛。其實唐寅也一直想通過其他的方式改變自己的處境，比如他在45歲時受寧王朱宸濠之聘來到了南昌，然而他在朱宸濠府上住了一段之后，發(fā)現(xiàn)此人有造反之心。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記載：“宸濠甚慕六如，嘗遣人持百金至蘇聘之。既至，處以別館，待之甚厚。六如居半年余，見其所為多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處。宸濠遣人饋物，則裸形箕踞，譏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謂唐生賢？直一狂生耳。遂遣之歸?！?/p>

朱宸濠聽說了唐寅的名聲，于是派人帶著錢到蘇州聘唐寅前往。唐寅來到南昌后，受到了很好的招待，然而住了半年之后，就發(fā)現(xiàn)朱宸濠有反叛之心，但是想要離開顯然也沒那么容易，于是他就開始裝瘋，很快又被朱宸濠打發(fā)回了蘇州。

人造假山上寫著“唐寅園”

對于唐寅的這件事，后人多有夸贊。比如何大成在《唐伯虎全集序》中大夸唐寅的機智：“伯虎當宸濠物色時，名已敗矣，身已廢矣，英雄末路，能不自點者幾人哉？伯虎佯狂自污，卒以獲免，此豈風流跌宕之士所能窺其際乎？其殆幾于智者哉？”

幾年前，我在南昌找到了寧王府舊址，在那里看到了一些跟唐寅有關的遺跡，至少他住在寧王府的那間房屋被恢復了起來。唐寅靠著自己的智慧，得以從寧王府全身而退，后來王陽明平定寧王之亂，唐寅沒有再受到牽連。但事件畢竟還是對他有著很大的心理影響，令其晚年深居簡出，54歲就郁郁而終。

南昌寧王府內的“唐伯虎戲水處”

然而唐寅在蘇州建起了桃花庵，卻是他生命中頗為愉快的一段經歷。民間流傳著許多唐寅和桃花庵的故事，其中佚名所撰《唐伯虎軼事》中載有這樣一段：“唐子畏居樓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寅和沈石田韻三十首?！?/p>

戲水處介紹牌

唐寅跟他的幾位密友在桃花庵前面的花園里雅聚，他們搜集牡丹花瓣，而后裝在錦囊里，埋在欄桿下面。而葬花之舉，當然以曹雪芹筆下的黛玉最具名氣，如果以時間來論，很有可能曹雪芹是受唐寅葬花的啟發(fā)，才構思出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無論如何，唐寅的這個舉措，也足可以說明他是位多愁善感之人。

2012年6月7日，我繼續(xù)在蘇州尋訪，本程的尋訪得到了馬驥先生的大力協(xié)助。而這一天的主要尋訪點就是唐寅之墓。唐寅墓位于江蘇省蘇州市蘇福公路橫塘鎮(zhèn)東。然而我從網上查得的資料則稱唐寅墓在市郊橫塘鄉(xiāng)王家村。驅車來此，已是蘇州市內的一塊地界，原來的資料記載不知說的是哪輩子的事兒。

寧王府內的唐寅故居

如今的唐寅墓修成了旅游景點，名稱叫唐寅園。門票45元，馬兄說幾年前來時還不收費。雖然現(xiàn)在有很多景點都開始收費，但馬驥覺得這個價格還是有些貴，因為他知道這個園子面積其實不大。他的念叨立即受到了售票員的回應，對方稱這個價格中還包括著導游費。

果真，我們剛走入院內，就有一位女導游跟了過來，開始拿腔拿調地向我等講解著跟唐寅有關的故事，顯然我們都不愛聽這些野八卦，于是跟這位導游說，錢付過了不用退，但講解就免了吧。這句話讓導游頗不高興，我馬上告訴她自己來此只是為了找唐寅之墓，她順手向前一指說：“走到頂頭就是?！倍笠慌ど砭突亓朔块g。

唐寅故居乃是長長的一排

院門影壁的后面即是夢墨堂，乃是沿用了唐寅所建房屋的名稱。然而走進夢墨堂，卻看到這里建成了旅游用品商店。穿過夢墨堂，一路向前走，園子的盡頭有二、三畝地大小的臺地，臺地中央即是唐寅墓。墓圍用規(guī)則石塊壘成，墓頂裸露著黃土，墓碑上書“明唐解元之墓”，碑上有石質的碑亭，碑亭前面的兩個柱子上刻著對聯(lián)“花塢菰村雙丙舍，春風秋夜一才人?！北暗牡厣线€有一個棺材形的香爐。墓兩邊的樹上掛滿了紅絲帶，墓的左側有一排仿古房子，門口寫著不同堂號，馬兄說這些都是新建的假古董，不看也罷。

我想，唐伯虎長眠于自己所建的別業(yè)之中，這也應當是一種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