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新一年開始了，總覺得應(yīng)該找個新鮮事挑戰(zhàn)一下自己，于是開始練滑雪。

練習場的坡度基本都很緩。可是即便很緩，對于初學者也是很大挑戰(zhàn)。穿上笨重的雪鞋后，馬上就感覺兩條腿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套上雪板往下滑的時候，唯一的感受就是：失控。因此，滑雪練習場上最常見的景象就是：摔倒。

這里有很多家長帶著孩子練，親子互動時風格各異。給我留下印象的有三個情景，正好拿來作為這個話題的引子。

● 情景一：

排隊時前面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看上去情緒很低落，旁邊應(yīng)該是爸爸。爸爸教育女兒道：“不用這個樣子呀，不就是摔了嗎？學滑雪哪有不摔的呀？”

一圈以后，真巧，父女兩人又排到我后面。這次爸爸的語氣顯然有點不耐煩了：“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摔倒了就站起來，接著練！都15歲的人了，摔個跤就哭喪個臉，至于嗎？”因為兩人在我身后，我看不見女孩的表情，但能猜出個大概。

又一圈以后，我遠遠看到女孩抱著滑雪板從半山坡走下來。父女倆沒有去到隊尾，而是朝著出口走去，應(yīng)該是不滑了。爸爸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一只手不時地在空中不耐煩地揮兩下。

● 情景二：

一個6、7歲的男孩，每滑十幾米都會摔倒，摔倒后不會馬上起來。每次媽媽都會去到他身邊。因為離得遠，聽不見兩人說了什么，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媽媽從不主動伸手去拉男孩，而是等男孩伸出手，媽媽才會把他拉起來。

有一次排隊時離母子兩人比較近，看到男孩興高采烈地跟媽媽說著什么。顯然，他并沒有因為多次摔倒而情緒低落。我離開練習場的時候，他們還在那里接著滑呢。

● 情景三：

一個小女孩，應(yīng)該不到5歲，爸爸跟在她身后。每次女孩摔倒，爸爸也都跟著摔倒，夸張地躺在雪地上四腳朝天。隱約能聽到女孩咯咯的笑聲。之后，爸爸會坐在地上先幫女孩站起來，女孩站起來后，會伸出手去把爸爸“拉起來”。

摔倒，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情景，不僅在滑雪場，而且在每天的生活里。

摔倒后，三個孩子都站起來了，但是顯然，對于第一個女孩，整個過程中似乎缺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應(yīng)對挫折、適應(yīng)逆境，一直是心理學的重要話題。

近年來在這個問題上，一個新的概念被越來越頻繁地提到：resilience。這個詞含義并不簡單，因此在中文里，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詞能夠準確對應(yīng)它的意思。

先看看這個詞的原始含義。

resilience原本是一個物理概念，引用維基百科的解釋是：一個物體受到外力發(fā)生變形，當外力撤銷后，這個物體能夠恢復原狀、不會永久性變形的能力，稱為resilience。

例如一根彈簧，我們用力把它拉長，然后松手，彈簧就會回彈并恢復原狀。在物理上，我們把它稱為“彈性”。

其他學科也經(jīng)常使用這個概念，例如在生態(tài)學中，resilience指的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在發(fā)生干擾性事件甚至災(zāi)難性事件的時候，能夠抵御破壞并快速復原的能力。

在心理學領(lǐng)域，resilience的概念最早在70年代由美國心理學家艾米·沃納（Emmy Werner）提出。沃納花了四十年時間追蹤了698名夏威夷考艾島的孩子，其中201個孩子的家庭不僅貧困，而且父母都有問題（失業(yè)、酗酒、精神疾病等）。

不出所料，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超過2/3，到了青春期后都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然而意外的是，仍然有接近1/3的孩子表現(xiàn)良好，似乎成功抵御了早年家庭環(huán)境中不良因素的干擾。沃納稱這1/3的孩子為resilient children（resilience 的形容詞）。

80年代末的另一項研究報告公布了同樣的發(fā)現(xiàn)。馬斯特恩小組的研究對象是母親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孩子。盡管大部分孩子的心理成長都因為母親的狀況而受到了影響，但還是有一小部分孩子發(fā)展良好。（Masten A, Best K, Garmezy N. Resilience and development: Contributions from the study of children who overcome adversity. Development and Psychopathology. 1990.）

也就是說，惡劣環(huán)境的影響，固然很可能導致不良的結(jié)果，但是并不絕對。具備足夠的resilience的孩子，可以抵御逆境中的不良影響。

那么，resilience指的是什么呢？是否就是以往所說的“堅持”或者“抗挫折能力”呢？

良好的resilience，體現(xiàn)在哪個環(huán)節(jié)？

Resilience is the process of adapting well in the face of adversity, trauma, tragedy, threats or significant sources of stress — such as family and relationship problems, serious health problems or workplace and financial stressors. It means 'bouncing back' from difficult experiences.

——美國心理協(xié)會

美國心理協(xié)會的解釋中，首先概括：resilience指的是面臨逆境時能夠良好適應(yīng)的過程。緊接著又用了一個通俗的說法進一步強調(diào)：resilience意味著能夠從不良經(jīng)歷中“彈回來”。對于“彈回來”的強調(diào)，對于準確理解resilience的含義至關(guān)重要。

還是用彈簧來打比方：我們用力拉緊一根彈簧（彈簧受到外力），然后松開手（外力解除），彈簧能夠回彈恢復原狀，說明它具有resilience（彈性）。

整個過程包括兩個環(huán)節(jié)，第1個是被拉緊，第2個是回彈、復原。如果沒有第2個環(huán)節(jié)（回彈復原），就談不上resilience。彈簧只有回彈復原以后，才能更好地承擔下一次任務(wù)。

同樣，心理學意義上的resilience包括同樣的兩個環(huán)節(jié)：

1. 因遭遇逆境而產(chǎn)生緊張，包括憤怒、恐懼或悲傷等情緒；

2. 放松下來，情緒緩解。美國心理協(xié)會所強調(diào)的，就是第2個環(huán)節(jié)的重要性，原因也一樣：更好地面對下一個逆境。

過去我們常說的“抗挫折能力”，往往只注重第1個環(huán)節(jié)，認為能夠“扛住”越大的壓力，能夠“堅持”越長的時間，就說明抗挫能力越強。也就是說，過去我們以為：彈簧拉得越長，繃緊的時間越久，就說明彈性越好。

顯然，這個認識是不完整的，因為沒有考慮：假如彈簧被拉變形了，無法回彈復原了呢？只有當彈簧完成了第2個環(huán)節(jié)，回彈恢復原狀后，才能體現(xiàn)出它的彈性，也才能為下一次任務(wù)做好準備。

摔倒后能夠“站起來”，不就是“回彈復原”了嗎？

行為表現(xiàn)與心理感受，經(jīng)常是不一致的。這里所談的“復原”，指的是心理上的復原，而不是行為上的復原。

那么，什么才算是心理上的復原呢？

簡單地說，就是緊張的情緒得到緩解，表現(xiàn)為逐漸放松的眼神、表情、語氣和肢體動作等。

我們在以前很多文章中都提到，心理活動以及情緒，都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工作結(jié)果。在遭遇挫折時，大腦中的應(yīng)激系統(tǒng)會自動緊張起來，讓我們產(chǎn)生心跳加速、呼吸加快、血壓升高、壓力荷爾蒙水平升高等一系列生理反應(yīng)。這個環(huán)節(jié)就相當于彈簧被拉緊的環(huán)節(jié)。

而所謂的回彈、復原的環(huán)節(jié)，就相當于心跳、呼吸、血壓恢復平靜，壓力荷爾蒙回歸正常水平。當然，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無法量血壓、測心跳，因此我們需要從眼神、表情、語氣和肢體動作中獲取信息。

滑雪場的情景中，第二個男孩和第三個女孩，從情緒的表現(xiàn)上看，他們的心理狀況基本都復原了。而第一個女孩雖然也站起來了，但是她在心理上并沒有復原。下次，如果讓她自己選擇，她還會再來練滑雪嗎？

Resilience，是天生的嗎？

這個問題，我們會在之后的文章中進一步討論，這里先做一個簡單回答：大量研究表明，resilience在很大程度上是后天培養(yǎng)的。

關(guān)于resilience，哪個中文詞更準確呢？

有的地方譯為“抗壓能力”或者“抗逆力”，優(yōu)點是能讓大家一目了然，但缺點是有可能簡單理解為“與壓力對抗”，只注重前面所談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

有的地方把resilience譯為“復原力”，好處是重點突出，強調(diào)了第二個環(huán)節(jié)的重要性，但缺點是對于不了解背景的人，需要更多的解釋才能理解它的意義。

還有的地方直接譯為“心理彈性”，更接近于原意，但同樣需要進一步的解釋。

我們之前的文章中也談到過resilience，曾把它譯為“適應(yīng)力”，因為絕大部分英文文獻中的定義都把它總結(jié)為“對變化、逆境的適應(yīng)”。但是這個譯法的缺點也是沒有突出“回彈、復原”的重點所在。

也許，不同的語境中，使用不同的詞會更順暢。無論怎樣，resilience是一個相對較新的概念，理解它的作用和意義，肯定需要時間。同時，理解新概念的過程中，我們原有的舊觀念勢必需要更新，這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