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知后覺意識到我爸的異常。

那是2009年，我在深圳讀大一。

喜歡在QQ空間里發(fā)動態(tài)，有段時間，我爸回復(fù)的頻率特別高，而且語氣怪怪的。

我有點疑惑，忍不住問了句，爸，是你嗎？

那邊很快回復(fù)，我不是你爸。

我還以為我爸和我開玩笑，第一時間打電話求證。我爸含糊其辭地說，可能是QQ被盜了。

可直覺告訴我，事情不是這么簡單。

我爸的QQ是我?guī)退暾埖?，我知道密保答案。所以我用密保問題，找回了密碼。

我翻看我爸的常用聯(lián)系人，很快鎖定了一個可疑人，進了她的空間。

看著看著，我的手就開始抖了起來。

我意識到，我爸可能出軌了。

我一直以為，出軌這件事很遙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在我爸身上。

我爸和我媽一直是模范夫妻，恩愛得羨煞旁人。

我媽年輕時特別漂亮，是方圓十幾里地的一枝花。我爸費了很大功夫才追到，承諾要一輩子對我媽好。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對我媽一直寵愛有加。

我們老家在湖南鄉(xiāng)下，家里種了很多地，但我爸從不讓我媽干活。

農(nóng)忙的時候，他自己在田里累得汗流浹背。我媽心疼他，想去幫忙，卻被他攔下了。

他說，你那么白，干活都曬黑了。你站在那就好，我看到你，就有用不完的力氣。

我媽笑得花枝爛顫，白皙的臉上彩云飛舞。

太陽公公看熱鬧似的鼓掌，田里的秧苗羞得捂了臉。

我媽愛干凈，每天晚上都要洗澡。

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淋浴，我爸每天用鍋爐燒水，拿木桶提到房間里。等我媽洗完，再把臟水拎出去倒掉。

冬天他們常常一起泡腳，水汽氤氳，簡陋的房間里都是甜蜜。

那時物質(zhì)還很貧瘠，但我媽的要求，我爸都盡力去滿足。

我媽懷我時，有天忽然想吃菠蘿。

我爸騎著車，去十幾里遠(yuǎn)的街上買回來。可他忘了讓人家削皮，于是就自顧自地用嘴啃了皮，嘴唇腫了好久。

我媽吃著吃著就哭了，覺得自己真是嫁對了人。

很多年后，我媽還是常常講起這些事。她的臉上彌漫著淡淡的紅暈，眼里是少女的嬌羞。

幸福像水缸里的水，滿得溢出來。

即便后來有了我，他倆也依舊濃情蜜意。

記憶里，我爸騎著自行車，我坐前面的橫杠，我媽坐車的后座。

鄉(xiāng)村小路上，稻苗歡快地唱著歌，向日葵明媚生長，一家人的快樂綿延不絕。

農(nóng)村的冬天很冷，晚上睡覺，每次都是我爸先上床暖被窩。

暖熱了，我和媽媽再進去，還把冰冷的腳塞到爸爸懷里。

一家人邊看電視邊聊家常，胖嘟嘟的貓咪也來湊熱鬧，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窗外北風(fēng)呼嘯，屋內(nèi)火爐燃著紅紅的火苗。

昏黃的燈光訴說著歲月的平和。

我小時候性格頑劣，媽媽總是批評我，我找我爸告狀。

爸爸舍不得說媽媽半句，只是把我舉在肩上，帶我去村里的小商店買零食。

有一次，我做錯事被媽媽兇，哭得特別慘。

爸爸哄不住我，就假裝陪我一塊哭了起來。我看著爸爸抹眼淚，忍不住笑了。

爸爸在我心里，一直是愛和溫暖的象征。

1997年，弟弟出生。

我家的日子變得拮據(jù)起來。我爸將家里的地轉(zhuǎn)包出去，去了深圳打工。

他很聰明，人又踏實肯干，很快從小工做到了包工頭。

那幾年，深圳的房地產(chǎn)如火如荼。我爸的腰包很快鼓了起來，在城里買了房和車。

他給媽媽買很多首飾、化妝品和衣服。假期帶一家人出門旅游，大江南北留下了快樂的印記。

我媽語氣里是滿滿的驕傲。我也時常和朋友們說起爸爸，字眼里都是對他的崇拜。

我以為，時光可以一直這樣溫柔。

可是很多東西，和天氣一樣，漸漸熱漸漸冷，不知不覺就變了。

2000年，我媽也去了深圳。我和弟弟在家跟著爺爺奶奶，寒暑假的時候，才去找他們。

雖然相處的時間短，但現(xiàn)在細(xì)細(xì)回想起來，是有一些變化的。

我媽這些年，明顯有些落伍。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身材有些發(fā)福，也不怎么打扮。

她還越來越嘮叨，總擔(dān)心我爸的工程款要不回來，常常催著我爸去要錢。

我爸皺著眉，不再溫柔，他說，你什么都不懂，還瞎指揮。都是熟人，催多了容易傷感情。你把人逼急了，下次誰還找你。

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吵起來。我爸在家待的時間越來越少，回來也越來越晚。

他常常說自己生意忙，壓力大。

他開了一個棋牌室，常常和各種朋友玩到通宵。他開始出入聲色場所，說是工作需要。

他回到家也常常拿著手機，基本不離身。

我媽起了疑心，問我爸，我爸說是生意上的事。

我媽隱約感覺到什么，于是反復(fù)強調(diào)，如果不是我當(dāng)初精打細(xì)算，省吃儉用，你怎么會有今天。

女人最傻的地方就在于，用否定男人來刷存在感吧。

當(dāng)然，那時候的我根本就不懂這些。

我以為，這可能是婚姻的常態(tài)。他們這么深厚的感情，怎么也吵不散的。 

可如今，鮮血淋漓的事實擺在我面前。

我翻看那個女人的空間動態(tài)，看我爸和她的曖昧，心被狠狠地剮一下。

我以為牢不可破的家，此刻正搖搖欲墜危在旦夕。

我很快冷靜下來。

截圖，把她的照片下載并保存。我要留存證據(jù)。我是法律系學(xué)生，有基本的證據(jù)意識。

我翻完了她所有的動態(tài)和資料。

知道她叫張娟，29歲，四川人。從照片來看，姿色和身材都一般，戴一副眼鏡，應(yīng)該是讀過一些書。

我心存一絲幻想。

用自己的QQ加了她，而她很快通過驗證。

我問她，你和我爸是什么關(guān)系。她說就是你看到的這種關(guān)系。

也算敢作敢當(dāng)，沒有任何遮掩。

我的最后一絲幻想破滅，心口窒息般的疼。

我強裝鎮(zhèn)定，問她為什么用我爸的QQ號和我說話，她說，我聯(lián)系不上你媽，就只能找你了。

我媽沒文化，這些年一直做全職家庭主婦，手機也只用來基本通話。加上我爸把我媽保護得很好，根本無法接近。

張娟說她和我爸在一起三年多，懷了兩個孩子，都打掉了。

她快三十歲了，不想再不明不白跟著我爸。她要嫁給我爸，取代我媽的位置。

真相赤裸裸地在眼前，我不得不相信是真的。

我對家庭的憧憬和對爸爸的信任，都在這個萬物生長的盛夏被擊碎。

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回放一家人幸福的畫面?？砷]上眼，又是張娟赤裸裸的挑釁。

我甚至可以想象QQ那頭的她是多么張狂。我恨我爸的背叛，又擔(dān)心我媽受傷，還怕這個家真的散掉。

大腦一片混沌。

我捂著被子哭了半天，稍微清醒些，我去找了我爸。

他剛開始不承認(rèn)，見我拿出了證據(jù)，有點惱怒。

他說你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我說，家都沒了，誰還有心思學(xué)習(xí)。

我爸見我情緒激動，又說他只是一時糊涂，玩玩而已，又不當(dāng)真。讓我別告訴媽媽。

我怎么會傻到告訴我媽呢？如果告訴她，就是毀了她對婚姻甚至整個人生的信仰。我寧愿她糊涂的幸福，也不愿她清醒的痛苦。

我給閨蜜打電話。

閨蜜一邊安慰我，一邊幫我想辦法。

我們商量后，決定先瞞著媽媽，我來幫她打贏這場婚姻保衛(wèi)戰(zhàn)，也守住這個家。

我回了趟家，趁我爸不注意，在他的手機通訊錄里找到了張娟的電話。

但信息量還是太少。

我又進張娟的空間，重新一條條查看她的說說及評論。

在第113條說說里，我看到了她公司同事的留言，上面寫了公司名稱。

我在網(wǎng)上搜了這家公司的信息和地址，截屏并記錄。

我還記錄了她很多好友的QQ號，都是她常?；拥呐笥?、家人、同事。

做好一切準(zhǔn)備工作后，我打電話和張娟談判。

她很輕敵，語氣里全是傲慢和不屑。她說你還是告訴你媽吧，讓你媽和我談，和你一個小姑娘沒什么好談的。

我說，你別著急，先聽我說，不滿意了再和我媽談。

我把掌握的信息都告訴了她。

電話那頭的張娟沉默了，她說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說，你最好盡快和我爸劃清界限，否則我會把你是第三者的事告訴你所有的親戚朋友同事。我還要在網(wǎng)上曝光你，讓全網(wǎng)人肉你。

張娟有點被嚇到了，但她依然恬不知恥地說，你隨便，我一點都不怕。

我沒想到張娟是個硬茬。

她刷新了我的認(rèn)知，不給她一點顏色是不行了。

我花了些錢，在一個網(wǎng)站寫了帖子，附了她的照片和QQ號，還有公司信息。

很快有人跟帖罵她。

我還往他們公司郵箱投了幾封郵件，張娟很快被領(lǐng)導(dǎo)約談。

她告訴了我爸。我爸氣沖沖地跑來學(xué)校找我。

我和我爸說了張娟的居心叵測，她是明擺著要拆散我們的家。我爸根本不相信我說的，一直說我胡鬧。

我把我和張娟的聊天記錄給他看。但我爸依然覺得是我鬧得太過火。

我想不出語言來表達對我爸的失望。

我明確告訴他，最好盡快和張娟斷了，不然我就讓我媽和他離婚，以后也不認(rèn)他這個父親。

我爸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說你別胡鬧了，離婚了你們娘三什么都沒有，你上學(xué)的學(xué)費都付不起。

我干脆心一橫，亮出底牌。我說，爸，我已經(jīng)把和張娟的通話還有咱倆的對話錄了音，這些足夠證明你出軌了。我是學(xué)法律的，會幫我媽打官司，為她爭取財產(chǎn)。我和我弟也不會跟著你，你老了我們也不會管你。

我爸懵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女兒，眼里有了潰敗的神色。

那天，我倆不歡而散。

我繼續(xù)每天給張娟發(fā)信息，打電話。

又加了她很多好友的QQ，有意無意透露張娟做小三的事。

很快，我爸給我發(fā)信息說，周圍很多朋友都知道了他們的關(guān)系。張娟心情很不好，喝酒喝得胃出血，都住院了。他讓我放過張娟，他保證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已經(jīng)不再信任我爸了。我怕稍一讓步，他們就繼續(xù)瞞天過海。以后弄出什么幺蛾子，誰也說不準(zhǔn)。

我說，我可以停止，前提是她必須離開深圳，并且保證再也不回來。

我爸說，你別做得太過分了。

我說，這不都是被你們逼的嗎？比起你們，我夠仁慈了。

我爸氣得掛了電話。

過了半個多月，我再打張娟的手機，是一個男生接的。

他說他是張娟的男朋友，張娟已經(jīng)和我爸徹底斷了，和他在一起，并且他們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這肯定是她找人在演戲。

我說，她必須離開這個城市，不然我就真的全網(wǎng)曝光她。我不介意和她魚死網(wǎng)破。

張娟沒有想到，一個19歲的小姑娘可以這么狠。

其實我和她何嘗不是一樣，都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罷了。她想要得到一個名份，而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她見識了我的厲害，也知道我會說到做到。

2010年8月，張娟在QQ上給我發(fā)了她的機票和幾大箱行李。

我第一時間打電話去她的公司，公司里的人說她辭職了。

看來是真的，我稍稍松了口氣。

張娟走后，我爸很久都不理我。

我媽很奇怪，我搪塞說我倆鬧別扭。

這件事成了我喉嚨里的一根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很長時間里，我都睡不好。我怕張娟再回來，怕他們舊情復(fù)燃。

有一次，我爸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機忘了鎖屏。

我拿來看了看，沒有找到關(guān)于張娟的任何信息。

但我和我爸的關(guān)系，再也回不到從前。

我看著我爸回避我的眼神，心里挺難過的。我借口學(xué)習(xí)忙，更多的時間待在學(xué)校。

不久后，我爸出事了。他接的一個大工程成了爛尾樓，前期墊的錢都打了水漂，他還欠了工人們很多錢。

我爸受了不小打擊。喝酒喝得胃出血，在醫(yī)院躺了好久。

人在生病的時候最脆弱，也最容易反思，我爸漸漸醒悟過來。

有天我去醫(yī)院，看到我媽正在給我爸削蘋果。我爸在床上躺著，溫柔地看著我媽。

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曾經(jīng)的他們。

我爸病愈后，身邊的鶯歌燕舞都散了。

他的生意也恢復(fù)過來。還是很忙，但再忙，都會回家。

回家越來越早，在家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私下里，給我媽講了很多婚姻的經(jīng)營之道，讓我媽跟上我爸的步伐，讓她多關(guān)心我爸，多理解和支持，少抱怨和指責(zé)。

當(dāng)然，也讓我媽學(xué)著打扮自己。一個放棄自我的女人，是沒有魅力的。

這個家好像恢復(fù)了祥和。

那一年的春節(jié)，一家人圍在一起看春晚。我爸給我發(fā)了個紅包，寫了句，謝謝閨女，謝謝你把我拉回來。

我看著這條信息，眼淚瞬間滑落。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最深的夜終于過去。

而一晃眼，這事已經(jīng)過去10年。

我爸和我媽平靜地過著日子。

看起來是我贏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事對我的傷害有多大。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談戀愛。

即便后來遇到良人，我也會想起我爸和張娟的事，無法完全信任對方。

是的，可能對于每一個爸爸出過軌的女孩來說，心里都有一頭猛獸。為了不再受傷，拒絕了所有的溫柔和善意。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換到現(xiàn)在，我還會這樣做嗎？

其實我是有那么一些后悔過的吧。如果以現(xiàn)在的年紀(jì)和閱歷，我應(yīng)該會支持我媽離婚，然后我來養(yǎng)她。

盡管我知道我爸這樣，我媽也有原因。她實在不是個聰明的女人，不懂經(jīng)營婚姻。但出過軌的男人，都不值得被原諒。

只是那時的我，一心只想有個完整的家。家里有媽媽，也有爸爸。

我保護了我媽對婚姻的信仰，也未嘗不是好事吧。

至少，她是幸福的。她的心里沒有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