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

從前，楚楚襄王和宋玉一起到云夢臺游覽，他們憑高遠(yuǎn)望，只見高唐觀之上呈現(xiàn)出很為獨特的云氣，初看像高峻的山峰，很快又改變了形狀，楚刻之間千姿百態(tài)，變化無窮。

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

楚襄王看到后問宋玉說：“這是什么云氣？”宋玉回答道：“這就是所謂的朝云?！蓖踉唬骸昂沃^朝云？”

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跻蛐抑?。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

楚襄王問：“什么叫朝云？”宋玉說：“從前，先王曾到高唐來游獵，有一天，他感到困倦了，白天就在那里睡著了。夢見一位婦人對他說：'我是巫山之女，在高唐作客，聽說您到高唐來游獵，我愿意為您鋪好枕頭和席子?！谑窍韧蹙秃退瑢?。她辭別時對先王說：'我在巫山的南面，高山的險要處，清晨是云，傍晚是雨，每天早晚，生活在高唐之下。’第二天早晨，先王起來一看，果然像她所說的那樣。于是就為她建造廟宇，稱為'朝云’?！?/span>

王曰：“朝云始出，狀若何也？”玉對曰：“其始楚也，?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駕駟馬，建羽旗。湫兮如風(fēng)，凄兮如雨。風(fēng)止雨霽，云無所處。”

楚襄王問道：“朝云剛出來的時候，形狀是什么樣的？”宋玉回答說：“她剛出來的時候，茂盛像挺拔蒼翠的松樹，稍過一會兒，鮮明得像婀娜多姿的美女。她揚起長袖遮住日光，像在盼望她所思念的情人。一會兒又改變了樣子，迅猛得像駕車疾馳，又像高高樹立的羽旗，清涼像微風(fēng)，凄然如下雨。等到風(fēng)停雨住，云消霧散，無處可尋?！?/span>

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蓖踉唬骸捌浜稳缫樱俊庇裨唬骸案咭语@矣，臨望遠(yuǎn)矣。廣矣普矣，萬物祖矣。上屬于天，下見于淵，珍怪奇?zhèn)?，不可稱論?！蓖踉唬骸霸嚍楣讶速x之！”玉曰：“唯唯！”

襄王問：“我如今可以游賞一番嗎？”宋玉說：“能?！背逋鯁枺骸澳抢锏那樾卧趺礃樱俊彼斡窕卮鹫f：“那里高峻而廣闊，憑高眺望可以看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同時寬廣無邊，萬物仿佛從那里生出。那里上接青天，下臨深淵，珍奇怪異，瑰麗偉岸，難以說盡?！毕逋跽f：“你試為我說說看?！彼斡駴r：“是?！?/span>

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巗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霽兮，觀百谷之俱集。濞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上。

那高唐的大概形貌，絕無什么東西可能和它相比。以巫山那樣盛大，也無法與它匹敵，道路錯綜曲折，橫斜而上。登上峻峭的山巖向下望啊，只見那長長山坡下蓄積的深深潭水。遇上雨后初晴，遠(yuǎn)觀百川匯流，只見波濤洶涌，卻聽不到聲音。川水交流，水滿四溢，聚水成潭，深不可測。

長風(fēng)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礫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厲，水澹澹而盤紆兮，洪波淫淫之溶?。

大風(fēng)吹來而水波涌起啊，浪濤就像附在山上高高突起的田壟。大水驚濤拍岸，遇到險隘之處，撞擊倒流會合于上游。兩浪相合，怒濤奔涌掀起高高的浪峰，就像航行在海上望見海邊的人山一樣。巨石累累，水波沖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激流吞沒巨石，巨石在水中時隱時現(xiàn)。波浪滾滾，巨浪高掀，水波蕩漾，盤旋曲折，如云如霧，濤聲陣陣。

奔揚踴而相擊兮，云興聲之霈霈。猛獸驚而跳駭兮，妄奔走而馳邁?；⒈蛸?，失氣恐喙；雕鶚鷹鷂，飛揚伏竄。股戰(zhàn)脅息，安敢妄摯。于是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鱣鮪，交積縱橫。振鱗奮翼，蜲蜲蜿蜿。

猛獸聞聲而驚恐，東奔西跑而逃向遠(yuǎn)方?；⒈蚶恰⑾Ｒ活惷瞳F失去平時的氣勢而驚恐萬狀。雕鶚鷹鷂，有的高飛，有的伏竄躲藏，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氣不敢出，又怎敢氣焰囂張？于是水中一些動物也都受驚而露出水面，爬到水洲的北面。黿鼉鳣鮪，東躺西臥，積壓在一起，張開鱗甲，振起魚鰭，游動身軀，紛紛攘攘。

中阪遙望，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闇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

站在山坡向遠(yuǎn)處望，幽深的樹林冬天仍長得很繁茂。光彩鮮明，令人眼花繚亂，如燦爛的群星，很難完全描繪出來。榛林郁郁蔥蔥，繁花盛開，鮮花綠葉，掩映覆蓋。對對山桐果實累累，枝葉彎曲錯雜相交。輕風(fēng)吹拂，枝葉倒影隨波飄蕩，不甚分明，向外伸展的枝條就像飛鳥張開的翅膀，繁茂柔美。

綠葉紫裹，丹莖白蒂。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清濁相和，五變四會。感心動耳，回腸傷氣；孤子寡婦，寒心酸鼻。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嘆息垂淚。

綠葉紫花，紅莖白蒂，微風(fēng)吹動纖細(xì)的枝條，發(fā)出陣陣悲鳴，就像竽籟奏出的樂聲，聲音清濁相和，如五音變化，與四方之聲會合。聲音凄愴動人，令人聞之感動，回腸蕩氣。孤兒寡母，為之傷心落淚，長官廢職，賢士失意，使人愁思無盡，嘆息流淚。

登高遠(yuǎn)望，使人心瘁；盤岸巑岏，裖陳磑磑。磐石險峻，傾崎崖頹。巌嶇參差，縱橫相追。陬互橫啎，背穴偃蹠。交加累積，重疊增益。狀若礫柱，雜巫山下；仰視山巔，肅何千千。炫燿虹蜺，俯視崢嶸，窐寥窈冥，不見其底，虛聞松聲。

登高遠(yuǎn)望，使人憂傷。曲折的崖岸，山峰峻峭，整齊排列，高大巍峨，盤石險峻，傾斜崎嶇，仿佛要從山崖上倒塌下來一樣。山巖崎嶇，參差不平，縱橫交錯，好像互相追逐。山腳之下，山石橫臥，堵塞道路，山邊有深幽的洞穴，下邊像踏著什么東西，山石交加堆積，重重迭迭而更顯得高大，形狀就像中流砥柱，屹立在巫山之下。抬頭看山頂，秋冬之際的山色濃綠異常，仿佛虹霓那樣光輝耀眼。俯視山下，幽暗空曠，深不見底，只聽到陣陣松濤聲。

傾岸洋洋，立而熊經(jīng)，久而不去，足盡汗出。悠悠忽忽，怊悵自失。使人心動，無故自恐。賁育之?dāng)?，不能為勇。卒愕異物，不知所出。縱縱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狀似走獸，或象飛禽。譎詭奇?zhèn)?，不可究陳?/span>

崖岸傾頹，有如洋洋大水之聲。野熊直立起來，爬到樹上縮成一團，久久不敢離開，腳心冷汗淋漓。悠悠忽忽，迷惘不知所措，令人心驚，無故恐懼，縱有古代勇士孟賁、夏育那樣的決斷，也難以做出勇敢的事來。又如突然遇到怪物，感到驚愕，不知從何處而來。怪石林立，形態(tài)各異，如出于鬼斧神工，有的像奔跑的野獸，有的像飛翔著的禽鳥，變化多端，瑰奇魁偉，難以推究陳述。

上至觀側(cè)，地蓋底平?；嗦?，芳草羅生。秋蘭茝蕙，江離載青。青荃射干，揭車苞并。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王鴡鸝黃，正冥楚鳩。秭歸思婦，垂雞高巢。其鳴喈喈，當(dāng)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隨流。

登上高唐觀的一側(cè)，地勢平坦，山勢形狀像簸箕的后部，前闊后窄，連綿不斷。芳草遍地，秋蘭、茝、蕙和江離等鮮花盛開，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車等香草叢生。草樹繁密，連綿不斷，茂盛而艷麗。濃郁的香氣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群鳥號叫，雌雄相失，相對哀鳴。魚鷹、黃鶯，正冥、楚鳩、子規(guī)、思婦，垂雞鳥，都把巢筑得高高的，百鳥合鳴，當(dāng)年樂游，此起彼伏，鳴叫唱和如同歌曲傳向遠(yuǎn)方。

有方之士，羨門高谿。上成郁林，公樂聚榖。進純犧，禱琁室。醮諸神，禮太一。傳祝已具，言辭已畢。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合諧。紬大絃而雅聲流，冽風(fēng)過而增悲哀。于是調(diào)謳，惏悷慘凄，脅息增欷。

有法術(shù)的羨門、高溪、上成等眾多仙人，樂于共同在山上會餐。供奉祭祀是純一色的家畜，在用寶石裝飾的宮室中，向眾神祈禱。祭祀天神，祝禱辭已準(zhǔn)備好，禱告結(jié)束后君王才乘坐玉輿，駕著青色蛟龍，配合協(xié)調(diào)的各色飾有垂旒的旌旗迎風(fēng)飄揚。撥動琴弦，傳出典雅的樂聲，寒風(fēng)吹過，更增添一層悲哀。于是重整歌聲，再彈一曲，令人悲傷凄慘，屏息傾聽，又增哀嘆。

于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fā)，罘?不傾。涉莽莽，馳蘋蘋。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fā)。何節(jié)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

于是就讓打獵的人縱馬馳騁，地上人馬足跡多如天上的星星。遍告羽林騎士，不許出聲。弓箭不射，捕網(wǎng)不張，人馬在大水中跋涉，在草地中奔馳，群鳥還沒來得及飛，野獸還沒有來得及逃，就在車馬暫停的片刻，已是馬蹄濺血，那捷足先登的獵手，已將獵物裝滿了車。

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云旆，蜺為旌，翠為蓋。風(fēng)起云止，千里而逝。蓋發(fā)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

君王想去親自一游，一定要先沐浴齋戒，選擇良時吉日，減少車騎隨從，穿上黑色衣服，車上樹立起飾有云氣的旗，以虹霓為旗，以鳥羽做車蓋?？烊顼L(fēng)起雨止，千里之遙，轉(zhuǎn)眼即逝。君王與神女相會，就如同啟發(fā)蒙昧一般。君王時時為天下人著想，為國家禍患憂慮，進用賢才來彌補自己的不足。這樣，就能九竅開通，精神清明，延年益壽，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