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吳王夫差開挖邗溝始，大運河流淌了兩千年，漫長歲月中形成的通達南北的水路體系在國家治理、社會發(fā)展、文明交流等方面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一條“流動的文化”。

公元960年，趙匡胤依靠惠民河與廣濟河的漕運優(yōu)勢，建立北宋政權，隨后貫通通濟渠（又稱汴河），溝通黃河和淮河，使這一時期的大運河在承襲隋唐運河部分河段的基礎上，又發(fā)展出新水系，逐漸成為國家重要的物資運輸大動脈。同時，隨著北宋定都開封以及自唐以后經濟重心南移的格局形成，大運河更發(fā)揮著維系北方政治中心與江南經濟重心的重要紐帶作用；而其溝通地域的功能，進一步使南北文化風俗倚靠運河迅速融合，碰撞出中國文化新高峰。因此，本文試以北宋時期大運河的變遷為切入點，淺述其在政治制度、經濟發(fā)展、文化溝通等方面發(fā)揮的影響，彰顯運河歷史價值。

一、確立建都立制的政治格局

隋煬帝時期（604～618），出于政治、軍事考量，營建大運河，至此連通南北的水運體系正式形成，出現(xiàn)“大業(yè)中……商旅往返，船乘不絕”的現(xiàn)象。作為大運河重要組成部分的汴河（即通濟渠），勾連黃淮間的水系交通，再由邗溝進入長江流域，將中國主要水系連為一體，確保了南方漕糧順利北運，充分展示了汴河與糧食供給、國家穩(wěn)定間的緊密關系。至唐代，疏浚汴河是施政要務之一。經唐一代，對汴河的疏導工程有四次，以保證“每州所送租及庸調等”不因汴河淤塞而延誤，如期抵達東都洛陽。至北宋，汴河與國家統(tǒng)治、社會治理間的關系更為緊密，統(tǒng)治者不僅在擇定都城時將汴河這一因素考慮在內，同時，上層國家建筑也隨之發(fā)生相應調整，一些新機構、新制度應運而生，大運河不僅是一項舉世矚目的水利工程，對北宋乃至中國的歷史走向亦產生了深厚烙印。

（一）立國設都

自秦漢以降至隋唐，中國始終承襲以西北關中地區(qū)為都的建國理念，近千年間，這一地區(qū)山河險要、沃野千里，既是政治、軍事中心，也是農業(yè)經濟重心。但自五代以后，政治中心東移，后梁、后晉、后漢、后周選擇中原地區(qū)的開封為都城，趙匡胤建立北宋后，繼續(xù)以開封為都，雖然他認為理應“據(jù)山河之勝而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命”，屢次提出遷都，但最終還是在群臣勸說下放棄這一想法。這一決定，深刻影響了中國此后的政治地理格局，關中地區(qū)不再作為建立大一統(tǒng)國家都城的首選之地，開封、北京等城市逐漸進入統(tǒng)治者視野。趙匡胤這一抉擇的背后，與大運河尤其是汴河段息息相關，正如范祖禹所說“國家建都于汴，實就漕挽東南之利”。

一是汴河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漢末以來，關中地區(qū)戰(zhàn)爭頻仍、生產事業(yè)遭遇嚴重摧毀，同時，魏晉后衣冠南渡，經濟重心南移導致了政治、經濟中心分離，統(tǒng)治者需要利用一種手段，將二者重新連接，大運河便是基于這一背景而產生。通過設立行政機構的形式，加強管理，保障水運通暢，可見汴河對于統(tǒng)治者具有戰(zhàn)略意義。

二是隋唐以來對大運河的持續(xù)性修整。隋末戰(zhàn)爭不斷，以致運河河務松懈，唐立國后，認為運河河道淤塞，以致“江淮漕運不通”，將整修運河河道列入施政計劃。因此，此時唐廷雖式微，依舊要“開決汴河”，目的便是為了通過維持運河通航以保障經濟命脈，從而維持統(tǒng)治，這也為北宋定都開封提供了便利條件。

三是具有運輸之利。在陸路運輸成本較高的古代，水路運輸始終是國家物資運輸?shù)氖走x，故而串聯(lián)南北的大運河以其絕對的地理優(yōu)勢，形成了巨大的運輸勝勢，使統(tǒng)治者定都時不得不考慮這一要素。

多重條件下，趙匡胤放棄遷都想法，立都開封，并于東南諸水上，鑿橫江渠于歷陽，達到“以通漕運，而軍用無闕”的效果，便于統(tǒng)一。

（二）管理漕運

開封地處中原，為“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之地，僅就水路而言，有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四水貫都，史稱“漕運四渠”，而四河之中，又以汴河為重，勾連大運河南北各段，“漕引江、湖，利盡南海，半天下之財賦，并山澤之百貨，悉由此路而進?！弊鳛榱}，北宋通過制定行政制度以及設立各層級管轄機構的方式以保證對大運河的治理。

北宋開封水系示意圖

以制度規(guī)范漕運管理。北宋立國后，通過河底清淤、導洛通汴等形式，使汴河航道通暢，漕運進入繁盛時期。在此基礎上，中央政府對漕運及其相關人員進行管理。一是實行嚴格的漕運制度，規(guī)范漕運路線。二是規(guī)定漕運時間及綱船。三是管理漕運稅收。

通過中央地方各級機構加強漕運治理。此外，為便利運河流域商貿，北宋循后周舊制，設立榷署，允許商旅進行貨物交易。并將地點由建安移至揚州，只因揚州地處江淮之間，又位于運河沿線，具有遏制物資運輸?shù)难屎碜饔茫伺e不只是稅收機構的調整，更是國家對于大運河經貿功能的看重。

二、形成開放有序的都城布局

北宋建立后，著手維護大運河，不僅通過“引洛入汴”的方法對隋朝以來的汴河進行修整，解決泥沙淤積問題，同時，續(xù)修水系，通過水利工程，擴大惠民河、廣濟河、金水河水域，既解決了大運河通航運輸問題，也完善了開封城內的供水功能。同時，為最大程度發(fā)揮運河作用，還開鑿了新運河，如在淮河南岸，新建沙河、洪澤、龜山三段水系，不僅擴大運河流域面積，也縮短了航程。故而，隨著北宋對大運河進一步的維護，南方物資源源不斷運往京師開封，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不僅促使長久以來的里坊制度瓦解，使開封出現(xiàn)“侵街”現(xiàn)象，同時帶來了各產業(yè)的繁榮，改變了都城空間布局。

北宋東京城平面復原圖（局部）

（一）里坊制度瓦解

里坊制是傳統(tǒng)社會長久遵循的城市管理模式，最典型的便是唐代將長安分為約108個里坊，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唐末五代以來，社會動蕩，里坊制度瓦解。至后周時期，街道占用合法化，以至北宋里坊制完全被街市制取代，這一現(xiàn)象產生的背后原因復雜，由大運河物資運輸帶來的商業(yè)繁榮、人口膨脹是主要因素之一。

北宋時期，大運河運輸主要以漕糧為主，以確保政治、軍事安全，但由前所述，宋廷允許運輸人員在押解漕船時“兵梢口食”，即夾帶其他貨物入京銷售，這一政策，促使大量物資由運河運往開封。隨著社會發(fā)展，大運河不再以漕糧為唯一運輸貨物，涉及國計民生的貨物鹽、茶經運河抵達開封。此外，各類生活物資也由運河出現(xiàn)在開封。

開封里坊制度正是在大量物資到來的背景下開始改變。一是宵禁制度的限制。二是坊市功能分離，活動空間過小。三是大量物資交易活動引發(fā)的商品經濟發(fā)展導致商人階層擴大，但里坊制度的限制會使商人無法發(fā)揮應有活力，因此，許多商業(yè)經營者“占道經營”。而北宋統(tǒng)治者看重稅收之利，立足發(fā)展經濟，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此種行為，助推“侵街”行為。綜上，可以看出由大運河的貫通帶來的物資運輸效益為北宋及開封城市布局帶來的影響十分深遠。

（二）城市空間發(fā)展

里坊制度瓦解，促進了開封社會經濟高速發(fā)展，帶來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一方面開封城市空間布局發(fā)生轉變。由于大運河的運輸功能，北宋開封形成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的城市繁榮景象，商業(yè)店鋪充斥街巷，分布了米行、肉行、果行等，由此形成了多處商業(yè)空間。一是汴河南岸商業(yè)區(qū)。二是“北市商業(yè)區(qū)”。三是東、西市。宋代以前的市，有嚴格的時間、地點限制，“日中為市，市罷而散”，而宋代則取消這種限制，甚至以市兼為刑場之用，正如開封的東、西市。但這并非因為開封寸土寸金，而在于此處人員密集，用作刑場，可起到威懾作用。可見，除東、西市外，開封其他商業(yè)空間的形成都與運河及運河運輸帶來的經濟繁盛關聯(lián)緊密。

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另一方面則是社會層面首次出現(xiàn)娛樂空間。隨著宋代商業(yè)活動增多、商業(yè)空間分布廣泛，開封城內百姓生活日益豐富，城市中甚至首次出現(xiàn)供以玩樂的娛樂空間。此外，還有金明池爭標、水秋遷等節(jié)日性活動，豐富百姓日常生活。諸如此種的娛樂活動至北宋晚期，依舊興盛，如孟元老所言“大抵諸酒肆瓦市，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駢闐如此。”

北宋張擇端款《金明池爭標圖頁》 天津博物館藏

三、產生造極于宋的文化風尚

宋代迎來了傳統(tǒng)文化的新高峰，這不僅得益于重文抑武的政治傾向，使文人地位得到空前提高，創(chuàng)作出大量文學作品而促進了文化發(fā)展，還在于大運河勾連南北的交通屬性，使各地文化用品涌入開封，塑造了高雅的文化審美，形成特有的文人雅趣；商賈百姓也經由大運河傳播各類民俗傳統(tǒng)，各地域文化大交融，并最終匯聚在都城開封，成為北宋文化高地。

（一）文人雅趣

宋朝大興文教，太學機構完備、書院教育發(fā)達、科舉制度嚴密，形成了濃郁的教育氛圍，文化教育超出士的范疇，向農、工、商各個社會階層普及，形成了文官集團。集團內部人員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以雅玩等為載體表達自己較高的審美意趣，并通過自身影響力向社會傳播，塑造了一個雅趣的社會審美傾向。而被他們視為雅玩的器物很大部分由運河傳來。要表述宋代文人雅趣與大運河的聯(lián)系，關聯(lián)最緊密的無過于筆墨紙硯。筆墨紙硯作為文人必備之物，在宋代除了實用性的特征，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也被賦予觀賞、收藏的特性，器型美、質量優(yōu)的物品更受文人歡迎。由于筆墨紙硯的昂貴價格和供小于求的現(xiàn)實，因此，購買者主要集中在士大夫階層，他們又以自身較高的社會地位影響了市場購買取向，使南方優(yōu)良的文化用品某種意義上成為身份的象征。

觀花賞石被宋人視為人生雅事，對花卉異石的追捧，一度成為開封社會風尚。同時，宋代還形成了賞花付費的消費經濟，不僅代表社會經濟發(fā)展的成熟，也代表經由運河而來的花卉帶有“物以稀為貴”的特點。除觀花外，宋人對賞石也頗為熱衷，收藏奇石并進行創(chuàng)作亦是一種潮流。

（二）市民風俗

八方物資經由大運河源源不斷匯聚開封，城內百姓的日常生活習慣隨之發(fā)生轉變，在飲食、戲曲等為代表的民俗方面不僅具有中原特征，兼有典型的運河流域特點，共同構成了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在飲食方面，南方果蔬、稻米運往開封，這里形成了豐富的飲食結構。南方稻米順著運河進入開封，改變了以粟麥為主的飲食來源，百姓日常生活不僅以其為主食，亦進行加工，制作成飯、糕、稻米粥和粽子等食物，在開封人飲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南北飲食文化在北宋也出現(xiàn)了交融。

宋代以雜劇出名，在種類繁多的歌舞雜戲中，運河沿線元素的加入促進了開封多元戲曲的形成。

都城作為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心，對各類人群具有先天向心力，吸引各地風俗在此融合，形成兼容并包的文化特性，轉而以強勢文化的屬性向各地傳播，塑造了一個以都城為核心，向全國各地發(fā)散的網狀文化網絡。北宋時期開封城的風俗習尚同樣具有這種特點，如在偃師宋墓出土的一些雜劇雕磚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在汴京盛行的雜劇，在洛陽亦可看見，出現(xiàn)向洛陽傳播的跡象，可見大運河帶動了沿線城市的文化交融。

四、結語

北宋時期社會高速發(fā)展，在文學藝術、經濟交流等方面達到中國歷史的新高峰，被日本學者認為是中國近世開端，這一切與大運河所發(fā)揮的功能息息相關。隋唐宋以來對大運河一以貫之的維護修整，使大運河在大部分時間保證了通航的順暢性，運輸物資從以漕糧為主到百物運輸，各類物品南來北往，促進了全國統(tǒng)一大市場的形成，加強了政治中心與經濟重心的聯(lián)系，有利于維護中央集權統(tǒng)治。而貨物的匯聚也促使了人口的集聚，開封由此形成當時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產生了燦爛多姿的文化，可以說大運河對北宋、開封乃至中國社會發(fā)展都有著深刻影響。

本文刊載于《文物天地》2024年第12期，參考文獻從略，下載全文請登錄中國知網首頁-出版物檢索-文物天地

作者及其單位：朱聿婧，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