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詩人必須同時是一個優(yōu)秀的批評家,這一要求在波德萊爾以后的詩歌史中得到了進一步加強。現(xiàn)代詩歌正在變成一門越來越講究方法的藝術,一個詩人必須為他的詩歌發(fā)明出獨特的方法。而對于散文作家,這一要求多少是額外的。但汪曾祺卻是一個例外,他是一個找到了自己的方法的作家。這一方法得益于他對漢語的悉心揣摩及由此而來的理解。這使得汪曾祺成為當代散文作家中一個卓異的例子。
《跑警報》(全文見本公號今日第二條——汪曾祺:《跑警報》丨 經典回顧)是一篇敘事性散文,以一種從容的語調寫成。從容,但運筆并非平鋪直敘,而是寫得一波三折,搖曳生姿。題目是“跑警報”,卻不從警報寫起,而是從遠起筆,先寫雷海宗先生的歷史課,從不經意處帶出警報。這個開頭,若讓一般人來寫,大概會從“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年,三天兩頭有警報”寫起,而且這樣開頭還不算壞,但比起汪的開頭,就差著一截了。提到警報,然后說警報有三種,但在“一曰'預行警報’”之后,并沒有接著羅列“二曰”、“三曰”,直到文章篇幅過半,才接上這個“一曰”。接上之后,也并不直說“二曰”、“三曰”,而是在活潑的敘述中,把預行警報、空襲警報、緊急警報不動聲色地交代完了,使上文的“一曰”得到了落實。這篇文章當然不是為了介紹警報有幾種,正如篇末點明,是為了反映永遠征不服的“不在乎”精神。但是作者卻沒有直奔主題,而是有意讓主題隱而不顯,把那些在我們看來最能反映主題的材料以閑筆插入敘述中,例如防空溝上的那兩副對聯(lián),例如那兩個不跑警報的同學。比起前面所說的小曲折,在文章的寫法上,這是一個更大的曲折。這種曲折的寫法貫穿了全文,乃至細節(jié)的安排上,例如對“侯兄送傘”的描寫,也在不經意中以閑筆插入,而又仍不失通篇結構上的緊湊,足見作者確是文章高手。 文章寫得這么曲折,風格卻很清淡平易,這似乎是矛盾的,因為曲折似乎應該與雕琢的風格聯(lián)系更緊。那么這種既曲折又清淡的風格是怎么造成的呢?這就與我們上面所說的方法的發(fā)現(xiàn)有關。汪曾祺在《小說筆談》中曾提出用節(jié)奏代替小說結構的概念,他認為小說的結構應該是內在的、自然的。這一點同樣適用于他的散文。他還說寫散文要注意語調。因此,汪曾祺的散文那種精巧的結構不是雕琢的結果,而是建立在內在節(jié)奏的基礎上,是文氣自然貫通的結果。 這里就涉及作家與語言的關系問題。有的作家以一種高于語言的姿態(tài)隨意驅使語言,有的作家能夠與語言獲得一種平等關系,有的作家卻用一種謙卑的姿態(tài)傾聽語言的發(fā)言。優(yōu)秀的詩人與語言的關系往往屬于第三種情況,而優(yōu)秀的散文作家多屬于第二種情況,只有不知藝術為何物的作家才會采取高于語言的姿態(tài),而不幸的是,多數(shù)散文作家均屬此列。 汪曾祺和他的語言的關系是平等的。在談到語言問題時,汪曾祺說過語言本身是藝術,不是工具,而且“是內在地運行著的”,因此他非常強調“語感”的訓練。他把語言的錘煉比作揉面,“面要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正是由于他和語言之間處于這樣一種平等的關系,而且通過悉心的揣摩和長期的寫作實踐形成了獨特的語感,才會有汪曾祺散文那種清淡從容而又富于深情的獨特風格(如他所膺服的明代作家歸有光)。這也正是汪曾祺帶給當代散文的啟示。
作 者:西渡(1967-),詩人、詩歌批評家。北京大學文學學士、清華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研究員。著有詩集《雪景中的柏拉圖》(1998)《草之家》(2002)《連心鎖》(2005)《鳥語林》(2010),詩論集《守望與傾聽》(2000)《靈魂的未來》(2009),詩歌批評專著《壯烈風景——駱一禾論、駱一禾海子比較論》(2012)。部分作品譯成法文,結集為《風和蘆葦之歌》(法 國éditions Fédérop,2008)。 來 源:原標題:以謙卑姿態(tài)作從容文章——汪曾祺《跑警報》賞析,原文刊發(fā)于《名作欣賞》2011年第5期。 |
|
|
來自: 陳巽之的圖書館 > 《名優(yōu)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