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很多有才俊的人,似乎都不諳為官之道。有才或自以為有才,往往目空一切,而目空一切的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于是,失意落寞,怨天尤人,甚而至于自毀前程,自毀生命。貶官文化的產生,發(fā)展,繁榮,也許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現(xiàn)象,雖然,這是最具中國特色的。
屈原是楚國的貴族,和楚王是實在的親戚,身居顯位,但在楚國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卻少了斡旋的能力,在最高的決策層里,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他的兩度被流放,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必然的結局。嫻于辭令的他可能太過于自信,高馳而不顧也導致了最終的被人不顧而高馳了。屈原沒受過現(xiàn)代的語文教育,不會協(xié)調人際關系,因而也只好自投汩羅了。
司馬遷也是一個才俊,但在官場上依然是一個弱者。在正確的時間里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抉擇,得罪了皇帝,也得罪了同僚,能夠保住性命,已是萬幸的事了。游于宦海,而以屈原為偶像,是要負出代價的。司馬遷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在他的《史記》里,把屈原和賈誼合而為一,寫了一篇《屈原賈生列傳》。
賈誼是洛陽才子,18歲便名聲大振,23歲就進入了漢文帝的智囊集團。在中國古代,這可能是一個特例。然而賈生似乎并不滿足于此,他的年輕的張力和他超凡的見識都使得他在漢文帝的集團里鶴立雞群,卓然獨步。他提出的一系列有利于穩(wěn)固政權的建議,大多數(shù)都得到了漢文帝的賞識并被采納?!墩摲e貯疏》,《過秦論》以及后來的《治安策》,警醒而睿智,實用而真誠。未來在賈誼面前金碧輝煌,金光燦爛。
賈誼的政治才華和文學才華是不可分的,這些才華在他的政論文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后人評價他的政論文乃“西漢鴻文”,當不為過?!哆^秦論》便是賈誼政論文的代表,也是西漢政論文的代表。
《過秦論》分上中下三篇,而上篇尤為精彩。文章從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寫起,然后歷數(shù)了泰國六代國君從始強,日強到極強乃至秦始皇建立秦朝而終于被小小的陳涉推翻的史實,最后,水到渠成,得出歷史教訓: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政論文而以敘事為主體,以議論為輔助,且洋洋灑灑,奪人心魄,真有鬼斧神工之妙。其中的對比,反襯,蓄勢,鋪排,既有《楚辭》的華彩浪漫,也有《孟子》的嚴謹雄辯,如海一般深邃而蘊蓄,也如潮一般洶涌而澎湃。讀來令人心為之而搖,情為之而動,理為之而服。
然而,賈誼還是太年輕了。老臣們開始排擠他,小人們開始陷害他,剛剛掌權的漢文帝也已無可奈何,賈誼只好離開了他本不愿離開的京城長安,來到了南方潮濕而偏僻的長沙。
長安在西北,長沙在南方。由干爽的北方而到了悶熱的長沙,賈誼的心情當然也是郁悶的。好在長沙王是個忠厚的人,而太傅本也沒有什么大事,他也可以落得逍遙自在的??墒撬男囊豢桃矝]有遠離皇帝,一刻也沒有遠離長安,一刻也沒有忘記為漢家天下殫精竭慮。
據(jù)有人統(tǒng)計,在古代,長沙是個被貶官員的集散地,從屈原開始,無數(shù)位有才俊的人都在這里彷徨過,流浪過,感慨著生不逢時,抒發(fā)著壯志難酬。賈誼也在經(jīng)過湘水的時候,寫下了《吊屈原賦》。
冬天的北方依然寒冷,北風也依然搖撼著大地。長沙的冬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有一年的冬天,一只鵩鳥落在了賈誼住所的庭院里。鵩鳥就是北方的貓頭鷹。當?shù)亓曀祝f鳥入宅,主人命不長久。賈誼自傷自悼,寫下了《鵩鳥賦》。“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止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yǎng)空而??;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讀《鵩鳥賦》,感覺他并不是一個想不開的人。只是命運太過捉弄人,禍患總不會單行罷了。這樣的禍不單行,還延續(xù)到他回到長安之后。那是他在長沙沉悶了幾年之后,漢文帝有些寂寞了,于是想起了賈誼。他也于是由長沙王太傅變成了梁懷王太傅。這本來是他的韜悔之機,可惜,梁懷王墮馬而死,他便患上了現(xiàn)代人所謂的心理疾病,抑郁而終。雖然年僅33歲,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司馬遷沒有說過賈誼的外貌身高,但我想,他一定是修八尺有余,形貌軼麗的。如果他生活在現(xiàn)在的中國,一定會成為眾人的偶像,因而會飛黃騰達,也未可知。
幾百年之后,一個叫李白的也如他一樣的失意者,因永王事件受到牽連,被流放夜郎,途中經(jīng)過南方,便想起了過去的和他一樣的才俊,感慨之余,賦詩一首。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李白還不能說在官場上混過,剛剛入了門,就被無情的現(xiàn)實擊潰了。李白的中心就是李白他自己,充其量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小知識分子,官場里面的一二三四,他如何懂得。
普通人往往能夠知道自己的處境和身份,不普通人的往往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這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尋常的道理,不尋常的人總是不想理解。
風蕭蕭,夜已靜,一點點的幽深的感受。
李白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寫過一首古樂府,名字叫《長相思》。詩的結尾說,長相思,摧心肝;可詩的開頭卻說,長相思,在長安。漢唐和長安,有才俊的失意者和長安,真得是水乳交融,不可分離。長安,作為文學里的一個意象,是苦悶也是追求,是無奈也是希望。美人如花,夢魂不到,天長路遠,對月長嘆。
望長安于日下,這是比李白還要早一些的初唐王勃的句子。這里面說到一段歷史上的掌故。
《世說新語·夙惠》中記載。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元帝異之。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痹凼?,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p>
我想,晉明帝小小年紀,如此變通,真的是官場上的小大人了。此君狡黠圓通,是為官者或想進入仕途者的早期教育的模板。
如果賈誼們有了這樣的早期訓練,一定不會“西望長安不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