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原稿后半部若干情節(jié)的推測（二）

獄  神  廟,賈蕓、小紅、茜雪后傳（1）

《紅樓夢》后半部書中有一重要故事，即“獄神廟”，脂硯齋曾見到，但不久即為借閱者迷失?！都t樓夢》中有一重要人物，不在大觀園內(nèi)，而為作者所精心設(shè)計極力描寫者，即書中主角寶玉的“義子”賈蕓。曹雪芹寫賈蕓，一出場就同時寫兩個極不相同的人物給他作陪：一個是他的鄰居，破落戶、潑皮、醉金剛倪二；一個是先在怡紅院，后來被鳳姐看中了，向?qū)氂褚サ拇笱绢^紅玉(即小紅)。第二十四回竟可以看作《賈蕓、倪二、小紅列傳》。這一回中的其他人物只起陪襯、聯(lián)絡(luò)的作用，可以說，都是為這三個人服務(wù)的。  

  作者寫賈蕓，開始時是寶玉無意中與他在路上邂逅相逢，但立即引起了寶玉的注意：“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生得著實斯文清秀?！睂氂窨吹萌绱送?，竟順口說，“倒像我的兒子?！弊髡哂终f賈蕓。最伶俐乖覺”。接著寫他向其舅卜世仁賒買香料不成，無意中撞著醉金剛倪二，后者自動借給他十五兩銀子。作者又從賈蕓心中，估量倪二之為人：“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施，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蹦叨仲Z蕓平日不屑與之交友，賈蕓便申辯說：“我見你所相與交結(jié)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倒不理我?！边@些話都是和作者后半部原稿中故事大有關(guān)系的線索。脂京本在第二十四回前面有棠村小序說：“夾寫醉金剛”是“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在賈蕓辭別卜世仁出來一段，脂評贊他“有志氣，有果斷”，“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在倪二稱他為“賈二爺”一句旁脂評說：“如此稱呼，可知蕓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量在’也?！边@是說賈蕓雖窮，但平日行止正直，能為鄰居——甚至流氓潑皮——所尊敬，是很不容易的。賈蕓回家后不肯告知他母親他舅舅對他如何刻薄，怕他母親難過。脂評說：“孝子可敬!此人后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边@是指明在第二十四回中著力寫賈蕓，正是為后文伏筆。

脂硯對倪二的為人也有好評。當(dāng)他聽了賈蕓說卜世仁對他如何刻薄，便說：“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敝u說：“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又在作者敘述時說倪二有“義俠之名”句下，脂評說：“四字的評。難得難得，非豪杰不可當(dāng)?！敝幩私獾馁Z蕓和倪二是這樣兩個正面人物，——這也是符合曹雪芹在整部書中的計劃的。而在高鶚的續(xù)書中，賈蕓竟被寫成陰謀出賣巧姐的大壞蛋；倪二則因為自己下獄后賈蕓沒有設(shè)法救他，他便遷怒于整個榮國府，暗中使人告發(fā)，以致抄了賈家。高鶚認為：凡是窮人，都是壞蛋。

至于紅玉，讀者大概都記得，正因為她很能干，才被鳳姐看中調(diào)去。她本來有心侍候?qū)氂?，卻被秋紋、碧痕等人所排擠，巴結(jié)不上。寶玉也看不到她。作者寫寶玉第一次碰見她，就把她作為一個重要人物，著意描繪：“一頭黑鬒鬒的好頭發(fā)，挽著個??。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钡诙寤赜謱憣氂竦诙煸缟线€惦記著她。一早就出房去找她。“裝著看花兒”正發(fā)現(xiàn)小紅倚在游廊欄桿上出神，“卻恨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脂硯在這兒引用了一句《西廂記》的曲文來評道：“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用這樣一個“特寫鏡頭”來突出小紅，當(dāng)然也不是脂硯對她的偏好，而是因為他知道在雪芹后半部的故事中，她是一個重要的正面人物。但在寶釵眼中她卻是一個“頭等刁鉆古怪的東西”。過去的所謂“紅學(xué)家”們，也注意到作者在第二十四回極力寫小紅，后文必有發(fā)展，但他們只對于她和賈蕓的兒女私情方面有興趣。至于那個潑皮無賴醉金剛倪二，誰也不認為他對賈家會有什么幫助；更沒有想到賈蕓和倪二之間的關(guān)系在后文的故事中有什么發(fā)展。但若果真如此，則雪芹在第二十四回中這樣極力寫倪二，豈不是浪費筆墨?脂硯在評語中常說《石頭記》無閑文閑筆。雪芹文字前后均有照應(yīng)，組織嚴密，伏線在千里之外等等。不僅脂硯，棠村在第二十四回的小序中也指明倪二以“市井俗人”而作者譽之為“俠”，“大有深意存焉”。脂評又盛贊倪二為“仗義人”、“義俠”、“豪杰”，可知在雪芹原稿中，不但小紅、賈蕓，就是這個醉金剛，也必然要在下文故事中大顯身手，起重要作用。在全書的完整計劃和嚴密組織中，倪二的故事也必然有它的特殊地位。正因為在下文的重要故事中小紅、賈蕓、倪二都是活躍分子，所以作者先在第二十四回中給他們?nèi)藢懥恕昂蟼鳌保棺x者在心理上有所準備。    關(guān)于后半部《石頭記》中有紅玉、賈蕓、倪二等共同參加的這個重要故事，雪芹本已寫了一些初稿，評者也曾看到。我們可以從下引的評語中推知一些梗概：

第二十回寶玉的乳母李嬤嬤說到茜雪從怡紅院出去一段，眉批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庇终f：“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第二十六回眉批又說：“《獄神廟》有茜雪、紅玉(即小紅)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紅玉在第二十七回已被鳳姐調(diào)用，怎么她后來又和茜雪去“慰寶玉”呢?第二十七回末的一條“總評”(其實是棠村小序的殘文)說：

    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其〕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  

  由此可知小紅跟鳳姐去，是有關(guān)后半部書中一個重要故事的轉(zhuǎn)折點，所以脂硯又把這事聯(lián)系到“獄神廟”：脂殘本第二十七回的一條評語提到小紅跟鳳姐去這一事，說：“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nèi)〔方見〕?！敝┍就赜钟幸粭l眉批指小紅為“好邪婢”，但接著趕緊補加一條，用抱歉的口氣解釋道：“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把這幾條和上引各條評語及棠村小序所謂“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聯(lián)系起來看，可以想見這一重要故事的一部分輪廓。同時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第二十七回以后，第八十回之前，再也不提起小紅、茜雪等人；而這暫不提起，并非表明以后就沒有她們的作用了，正是要作為以后更重要的故事的懸記。    這里有一點須要說明：小紅既已早跟鳳姐去了，怎么下文又說她去“獄神廟慰寶玉”?可以設(shè)想鳳姐必然也在獄中；小紅去探監(jiān)只能以鳳姐的丫頭身份去看她女主人，而不能以別人的丫頭身份去探一個以前的男主人寶玉。所以上引脂評說她跟鳳姐去后，要到(獄神廟》回內(nèi)方見。但要了解這個故事，必須先弄清楚獄神廟是怎么回事。

    封建時代的監(jiān)獄中有獄神廟，起源甚古，到清代還保存著。宙里供的祖師爺(獄神)是蕭何，所以獄神廟又稱“蕭王堂”。據(jù)熟悉掌故的前輩說：封建時代重要監(jiān)犯剛押入獄中，獄吏就叫他祭獄神。這是一種變相的剝削。流刑在啟程(起解)之前，死囚在被處刑的前夕，都要祭獄神。獄吏在得到這筆賄賂之后，可以使犯人在被解途中，死囚在被殺以前，少受些痛苦。其實囚犯一進獄就得祭獄神，這也是古已有之的風(fēng)氣?！逗鬂h書·范滂傳》說：

    滂至獄，獄吏謂曰：“凡坐系者，皆祭皋陶?！变柙唬骸案尢召t者，古之直臣，知臣無罪，將理之于帝(指天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眾人由此亦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