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玲
今年剛一開年,即收到三晉出版社落馥香先生寄來的大郵包,打開看時,是紅學專家梁歸智教授的大著,一共五大冊,分別是:《百年紅學大PK—〈紅樓夢〉研究簡史》《〈紅樓夢〉:芝麻開門》《〈紅樓夢〉里的四大風波》《〈紅樓夢〉里的小人物》和《綴珠集錦繡——〈紅樓夢〉的思想與藝術》,涵蓋紅學史、探佚學、版本學、人物贊、藝術論,又有多篇書評、評論及通信。我知道梁歸智先生出版過多種紅學專著,但這次五大冊一起推出,厚厚的一大摞,既醒目又厚重,讓我敬佩不已。
1980年8月,我由寶雞三線工廠調(diào)入中國藝術研究,分配在紅樓夢研究所,安排協(xié)助父親(周汝昌)作研究工作。有一天,我從單位攜回一封信交給父親,是從山西大學寄來的。閱后方得知,是正在山西大學讀研究生的梁歸智。與信夾在一起的,還有一篇文稿(《史湘云嫁賈寶玉說》),內(nèi)容大致是支持父親的“湘云嫁寶玉說”。
父親的“湘云嫁寶玉說”,早在五十年代已露端倪。其1949年在燕大學報發(fā)表的《真本石頭記及脂硯齋評》一文中首次談到脂硯齋是位女性,而且她與作書人曹雪芹的關系非同一般。在76版《紅樓夢新證》“湘云的后來及其他”一節(jié)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引在這里: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于衛(wèi)若蘭家。當她忽然看見若蘭的麒麟,大驚,認準即是寶玉之舊物后,傷心落淚,事為若蘭所怪異,追詢之下,這才知道她是寶玉的表妹,不禁駭然!于是遂極力訪求寶玉的下落。最后,大約是因馮紫英之力,終于尋到,于是二人遂將湘云送到可以與寶玉相見之處,使其兄妹竟得于百狀坎坷艱難之后重告會合。這時寶玉只身(因寶釵亦卒),并且經(jīng)歷了空門撒手的滋味,重會湘云,彼此無依,遂經(jīng)衛(wèi)、馮好意撮合,將他二人結為患難中的夫妻?!@應該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則回目的意義和本事。
父親見梁歸智文中所論與自己的看法不謀而合,不勝欣喜,就提筆給他回信,既提建議,又談看法,表明支持并寄以很大期望。緊接著,梁歸智又連續(xù)寄來多篇“探佚”文稿,父親均一一細讀。父親認為“探佚”是紅學中極關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他對梁歸智提出:“務望努力——全力以赴”。由此二人魚雁傳書,未嘗停斷。
1981年年初,梁歸智欲把“探佚”文章結集出版,取名為《石頭記探佚》,向父親索序。父親聞其文稿將有出版之望,很高興,認為他是數(shù)十年來的第一個專門集中而系統(tǒng)地做探佚工作的青年學人,而且成績斐然,很愿結此墨緣,即冒著六月中伏酷暑,揮汗走筆,一氣呵成,撰下一篇“石破天驚”的序言:
“紅學”是什么?它并不是用一般小說學去研究一般小說的一般學問。它是以《紅樓夢》這部特殊小說為具體對象而具體分析它的具體情況、解答具體問題的特殊學問?!诩t學上,研究曹雪芹的身世,是為了表出真正的作者、時代、背景;研究《石頭記》版本,是為了恢復作品的文字,或者說“文本”;而研究八十回以后的情節(jié),則是為了顯示原著整體精神面貌的基本輪廓和脈絡。而研究脂硯齋,對三方面都有極大的必要性。在關鍵意義上講,只此四大支,夠得上真正的紅學。
……沒有探佚,我們將永遠被程高偽續(xù)所錮蔽而不自知;沒有探佚,我們將永遠看不到曹雪芹這個偉大的頭腦和心靈畢竟是什么樣的,是被歪曲到何等不堪的地步的!……紅學(不是一般小說學)最大的精華部分將是探佚學。對此,我深信不疑?!?/section>
有不少人對這段話不以為然,至今仍充斥批評與謾罵。他們認為《紅樓夢》首先是文學作品,而不應該將文本研究“排斥于紅學之外”。
然而,《紅樓夢》到底是怎樣一部文學作品?它的文本原貌究竟如何?談人物,就必涉及作者生平;看文本,就要涉及版本;講伏線,就必須引及脂評;講結構,就需要從事探佚。父親著重指出:《紅樓夢》原本不同于一般小說,用對一般小說的眼光與方法去對待,就無法看到像梁歸智所看到的東西——這么重要的內(nèi)涵,意義。
大家都知道,探佚是探索《紅樓夢》原著八十回后已毀滅的那后半部書的內(nèi)容概況,以便總攬曹雪芹的思想、藝術的偉大整體——不把已佚失的后面極其重要的部分的情節(jié)內(nèi)容弄得略為清楚,空談什么《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是如何的高超偉大,就是一個欺人而自欺的笑談。梁歸智先生在著作中指出:曹雪芹原著與后四十回續(xù)書是兩種美學體系的《紅樓夢》,嚴格區(qū)分兩種《紅樓夢》對解讀作品至關重要,而要作這種區(qū)分,探佚就是一把利刃。
《紅樓夢》研究的歷史,已歷二百幾十年了。“在風云起伏葛藤扭結”的《百年紅學大PK—〈紅樓夢〉研究簡史》中,梁歸智先生勾勒出一個學術發(fā)展演變的輪廓,簡明扼要。他說:“我寫的千言萬語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百年紅學史就是曹雪芹原著和程高本‘兩種《紅樓夢》’的糾纏史、蒙蔽史和解蔽史。所謂索隱派、考證派和文學批評派的現(xiàn)象名目也只有歸結到這個‘本質’問題上才能獲得意義?!?/span>
但是《紅樓夢》八十回后的書既不復存在的,那“探佚”的依據(jù)到底是什么呢?
父親回答說:最主要的是前八十回中所包含的伏線。“伏線”即具體人物情節(jié)事跡。合而言之當然就是必須符合曹雪芹本來的書文中的各個人物的經(jīng)歷和結局.并且由此寫出通部書的思想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若沒有具體的前者的表敘,自然也就無從談到什么抽象的后者的傳寫。由此可見,這“伏線”一事,關系是何等重大。由此也就可見,伏線的全面考察是了解雪芹原著的關鍵,是評價續(xù)補工作的基準,而全面考察雪芹所設下的伏線,也就構成了一門于紅學極其重要的專學。由此更可見,探佚學不是張三李四“異想天開”的玄思幻覺,它是產(chǎn)生于原著機體內(nèi)部的客觀實在,所以探佚學是一門科學。
梁歸智教授在《〈紅樓夢〉:芝麻開門》“小引”中說:“探佚是我步入紅樓的第一步,也是我論紅的基礎?!薄丁醇t樓夢〉:芝麻開門》里的50位人物贊,皆是作者感悟性的“贊”而不是邏輯行的分析。篇幅都不太長,但蓄隱哲理,溢宕詩情,言簡而意賅,引逗啟發(fā),耐人尋味。
總覽梁先生的著作,無論是“探佚編”“藝術編”,還是“人物編”“思想篇”,處處表明的是他這樣一個理念:“沒有紅樓探佚,就談不到思想和藝術,探佚不是索隱,也不是猜謎,而就是思想,就是藝術?!?/span>
讀《紅樓》,當然是“看小說”,但實際更是賞詩,沒有詩的眼光與“心光”,是讀不了的。《紅樓夢》處處是詩境美在感染打動人的靈魂,而不只是敘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贊嘆。只有這一點,才凸出了《紅樓》與其他小說的主要不同之特色異彩。梁歸智先生指出:“《紅樓夢》更有其詩性、哲學性即超越性的層面,幽美深邃,天高地遠。而且正是這個層面,是它能夠成為最偉大文學藝術經(jīng)典的重要元素?!庇纱丝晌蛑?,《紅樓夢》從文學境界上講,實屬高層修養(yǎng)與精神感受能力的范圍,沒有足夠修養(yǎng)與感悟力的人,面對高超的文學境界,也是不能知見、不能感受的。這也就是父親所說的“‘紅學’并不是用一般小說學去研究一般小說的一般學問。”
煌煌五本巨著,可以看出梁歸智先生深厚的功力和對探佚的追求。他的領悟能力極強、文字造詣極好、筆調(diào)氣質極高、詩詞韻味十足,其中名言至理,繽紛絡繹,亦難列舉。
1986年6月28日,父親在給梁歸智先生的信札中寫下這樣一段感慨:
為紅學辛苦大半生,今乃得有吾兄佼佼出現(xiàn)于紅壇,欣慨交胸,莫可為喻。吾輩目前,勢似孤單,但分明已經(jīng)打破牢籠,而進入一個新的時期了。能解決這個中華民族文化史上最巨大、最深刻的問題,開辟了一個嶄新的精神世界,使全人類逐步認識曹雪芹,平生愿足,豈復更有他求哉!?
2008年6月14日,父親收到梁歸智先生新書《紅樓疑案——紅樓夢探佚瑣話》,即賦詩一首,題曰“戊子中元節(jié)歸智新書送到喜而作詩兼迎其不久返國”,詩曰:
探佚誰能樹義旗,頻年早得會心知。
文章自古千秋業(yè),學術仍須一味癡。
紅藕香殘懷竹榭,綠楊風爽問芳溪。
新書入手題新句,萬里歸來國慶期。
2010年9月10日,父親又賦詩一首,贈歸智賢友:
姚公得意屬梁生,三晉風流續(xù)六經(jīng)。
清夜簫聲違鬧市,華年劍氣入青冥。
馬遷列傳舒椽筆,麟佩姻緣譜夕星。
喜得堅盟探佚主,會當石破九天驚。
2010年10月9日,《光明日報》刊出梁歸智先生所撰《紅樓夢的“原生態(tài)”讀本——評<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書評,父親喜而口述《風入松》一首,詞云:
說周批點與人殊,根穩(wěn)葉扶疏。高山流水天涯近,更何須瓊島蓬壺。名士風流意度,美人靈性巾裾。 涼風秋水滿江湖,君子興何如?老駒伏櫪心猶壯,愿同行探佚長途。依舊半間陋室,交心四海鴻儒。
上面所引幾例,聰明的讀者定能看出父親視梁歸智先生既為知音,又多賞識。梁歸智先生在與父親交往的三十多年間,二人魚雁傳書,切磋論學、賦詩唱和……他們之間的種種情緣,既感動人,又令人折服。古人嘗云:求師難,尋徒也不易。顧隨先生1954年4月11日給父親的信里有這樣一段話,讀后感慨頗多,我引錄在這里,期望共解其中味:
……唯是平居自念,戔戔所得,或堪自信,或在半途,堪自信者,亟欲以告之來者;在半途者,亦甚思借助于他山。還視四周,俱不得其人。此老糟之所以日夜盼望于吾兄之北還也。茲雖北還,乃居京而不來津,即曰近在咫尺,而朝夕周檢切磋琢磨,仍復有間焉,能使老糟之心之平而氣之和也耶?況復老糟新來學力日增,體力日減,望六之人前途就迮,是以衷心時雜悲喜。于此有兩則公案為魚兄告。其一,記得曾已拈舉,一大師欲其高弟繼法,而弟子不肯。師曰:然則老僧居此何為,憤欲辭院。其二,道家修行,每有丹將成而身已老,則或借尸還魂,或轉世投胎,以竟前業(yè)。老糟近日每每念此二者不能去心?!欢坏敏~兄【按:父親號射魚邨人,故顧隨先生晚年稱其為魚兄】,吾又將誰與語此?
顧隨先生與父親,父親與梁歸智先生,時常縈繞在我心頭。
令人欣喜的是,紅學(不是一般小說學)最大的精華部分的探佚學不僅是一門科學,而且成為了一門專學,它的興起,改變了紅學的面貌。這其中,梁歸智先生無疑是這門專學的領路人,創(chuàng)建者。
“探佚學”將在紅學發(fā)展史上豎立起一塊里程碑,而梁歸智先生當仁不讓的是這一里程碑的立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