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汪曾祺改聊齋|蘇北

汪曾祺為什么改寫《聊齋》？過去我一直不太明白。原來他是要賦予《聊齋》以現(xiàn)代意義。

蒲松齡當然了不起，但他由于時代的局限，在他寫下的這些志怪故事中，雖然故事奇異，描寫生動，但其價值觀，是肯定難以逾越他所處的時代的。也就是說，是缺少現(xiàn)代精神的。汪曾祺的改寫或者重寫，其目的就是賦予它一個新鮮的血液，使其更具現(xiàn)代意義。

比如《捕快張三》，在《聊齋志異》中，僅在后附的“異史氏曰”的議論中，也只是三言兩語，與上文也毫無關(guān)系。故事是一個叫張三的捕快，因常在外辦差，又貪酒，新婚的妻子被一個油頭光棍勾搭上了，一來二去，被張三發(fā)現(xiàn)，張三于是逼媳婦去死。媳婦說，那我得打扮打扮，穿上娘家的繡花裙襖。于是媳婦到里屋去收拾，張三在外間喝酒。“收拾”了好半天，媳婦出來了，張三但見媳婦“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眼淚汪汪的”，媳婦向他拜了三拜……就準備去上吊自盡，這時張三把最后一口酒飲盡，酒杯往地上“叭”地一摜，說：且慢！回來！瞎！一頂綠帽子就當真能把人壓死了！至此，夫婦恩愛，琴瑟和諧，過了一輩子。

汪先生改寫的目的，主要在此。他看重張三的“頓悟”，欣賞張三的態(tài)度。中國這個社會，直到今天，對女性，不同樣是較為“苛刻”么？

而《瑞云》呢？

瑞云是杭州的一個妓女。十四歲了，“媽媽”叫她接客，瑞云說，錢媽媽定，人我選。結(jié)果求見的王孫公子不斷，而瑞云卻看上了一個窮書生賀生。這當然不行。可這日，來了一個秀才，坐了片刻，用手在瑞云額上一指，口中念道：可惜了，可惜了。結(jié)果瑞云臉上就有了一塊黑癍，而且越來越大。瑞云破了相，被趕下樓做了粗使的丫頭。賀生得知，賣了田產(chǎn)，贖了瑞云的身，娶回了家。小兩口過得恩恩愛愛。忽一日賀生巧遇秀才，說起這事，秀才說，瑞云臉上的黑癍是他所為，賀生求秀才使法，恢復(fù)瑞云的原貌，秀才只端來一盆清水，用中指在水中寫寫畫畫，瑞云掬水洗面，黑癍即刻沒有了，瑞云又美貌如初。

本來《聊齋》原文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而汪曾祺改寫的關(guān)鍵就在結(jié)尾：

這天晚上，瑞云高燒紅燭，剔亮銀燈。

賀生不像瑞云一樣喜歡，明晃晃的燈燭，粉撲撲的嫩臉，他覺得不慣，他若有所失。

瑞云覺得他的愛撫不像平日那樣溫存了，那樣真摯，她坐起來，輕輕地問：

“你怎么了？”

賀生怎么了？

這才是本文的關(guān)鍵：賀生原來僅有的一點心理優(yōu)勢沒有了。他有一種本能的對美的恐懼?，F(xiàn)代心理學將如何解釋這種現(xiàn)象呢？

汪先生非常重視他的《聊齋》改寫工作，1987年9月，他受邀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活動，只有短短的三個月時間，在行李中，他還帶了一本《聊齋志異》。他寫信給夫人施松卿說：“還有一個月，我可以寫一點東西。繼續(xù)改寫《聊齋》。我?guī)У摹读凝S》是選本，可改的沒有了。聶（華苓）那里估計有全本，我想能再有幾篇可改的?！?/p>

他在美國先后改寫了三篇《聊齋志異》，包括《黃英》《促織》和《石清虛》。他給夫人的信中，對自己改寫《聊齋志異》頗有信心：“我寫完了《蛐蛐》，今天開始寫《石清虛》。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說。估計后天可以寫完。我覺得改寫《聊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這給中國當代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天地?！?/p>

他以“開辟”一個“天地”來概括他改寫《聊齋》的意義?？梢娝麑@項“工作”是多么的重視。

汪先生在《七十書懷》中說：“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小說集，把《聊齋新義》寫完，如有可能，把醞釀已久的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寫出來。這樣，就差不多了。”可是這兩項工作，他都沒有能夠完成，就離世了。

汪曾祺從1987年改寫《聊齋志異》，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四年，才寫了《瑞云》《雙燈》《畫壁》《陸判》等十來篇，也只幾萬字，——有的一篇才一千多字，多的一篇也不過三四千字（你知道他是一個惜墨如金的作家），——不夠出一本書的?？上Я?。

如果假以天年，汪先生能多活幾年，改出個幾十篇來，出一本《聊齋新義》（改寫時他的篇名副題就叫這個名字），那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2019年2月28日

作者：蘇北

編輯：周俊超

責任編輯：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