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很高興又回來。 每年都要回來好幾次,感覺很親切。我系統(tǒng)教過的學生已經(jīng)畢業(yè),在座諸位很多都是第一次見,但好像沒有任何陌生感??吹綆讉€熟面孔,應該是去年應翟遠見老師或前年應陳景輝老師之邀,回來教過幾節(jié)課的班上同學。 一般來說,調(diào)離的老師即使有點影響,影響力也會終結于教過的學生畢業(yè)。此后,這個老師會成為陌生的名字,或者是“別人家的老師”。我非常感動,同學們還記掛著我,這大概跟我的授課錄音還在法大流傳有關。民法所的同事說:“你人是走了,可余毒未消?!闭f得我很不好意思。 弘毅跟我聯(lián)系,說希望來跟大家交流一下。我非常樂意。協(xié)調(diào)好時間,今天就回來了。 交流什么呢?弘毅說不是以前那種學術講座式的交流,同學們希望聽聽其他內(nèi)容,用弘毅的話說,聽聽我的“心路歷程”。提綱弘毅事先已經(jīng)發(fā)我,上面輯錄了同學們提的問題。這些問題主要分兩類:一是怎么學的?二是怎么教的? 那我就趁這個機會,簡單梳理一下我在法大22年的學習與教學,希望對在座諸位有點參考意義。有什么特別感興趣的問題,也歡迎隨時提出。大家像聊天一樣自由交流。 不要期待過高,我的“心路歷程”無趣之極。 “世界上名字最好聽的大學” 先從上大學開始吧。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選擇這所大學? 我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磿x擇這所大學?我想,對很多同學來說,可能就是一個偶然。我的偶然性也許比你們大一些?,F(xiàn)在高考區(qū)分度已經(jīng)很清楚了,資訊的獲取也容易得多,所以,上大學之前,我想同學們都已經(jīng)做足功課,基于重大誤解來法大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我是基于重大誤解來的。 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我那時候高考,考完之后估分。給你發(fā)一份標準答案,估算自己的考分。然后根據(jù)估分成績,參考以前的分數(shù)線填志愿。所以,填志愿其實是一場賭博,因為不知道自己到底幾分,也不知道今年分數(shù)線怎么樣,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偏差。比如過份低估自己,于是填報一所跟估分差不多但遠低于自己實際分數(shù)的學校。記得我那一級還是下一級,福建省狀元被錄取到法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估分有誤。 我還好,估分成績和實際成績只差六分,算是估得很準的。但那一年高考很難,分數(shù)普遍都低。更麻煩的是,估分的時候根本不了解這些情況。我的估分是歷次考試中最低的,比平時低幾十分的那種,所以比較受打擊。 填志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對法律特別感興趣,最向往的是中國政法大學。不是因為了解法律和法大,恰恰是因為不了解。 拿到各大學的宣傳材料,一眼看中法大,覺得“中國政法大學”簡直是世界上名字最好聽的大學,比什么北大清華好聽得不知到哪里去了,而且宣傳材料上寫著法大地處“北京市昌平衛(wèi)星城”——“衛(wèi)星城”,這個地方得有多高端哪? 一開始沒敢報法大。對自己的分數(shù)實在沒有信心,覺得很可能就上江西大學法律系了,又有點不甘心,硬著頭皮在第一志愿填了華東政法學院。 我就讀的瑞金一中每年都會派人去招生現(xiàn)場。那一年是校長親自去。校長姓黃,我的代數(shù)老師,對我特別好。她帶了三份空白志愿書去,其中一份是給我備用的。她不相信我的成績會那么差,預備著成績出來后第一時間幫我改志愿。 果然,我的分數(shù)比北大錄取線高36分。贛州地區(qū)十八縣市,我第3名。這個成績打破了瑞金一中的排名紀錄。不過我沒有出很多風頭,因為有更厲害的破紀錄者,那年贛州地區(qū)的文理狀元都在瑞金一中。這兩位狀元直到現(xiàn)在都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校長帶的三份空白志愿書正是給我們仨的。三份用上兩份,我和文科狀元改了志愿,理科狀元填的原本就是自己心儀的學校和專業(yè),堅持不改。 北大清華當然最頂尖。北大文理皆招,清華只招理科生。所以對我們文科生來說,清華想都不用想。北大就成為首選??僧斈晟倌晷男?,比較逆反。大家都說北大是最好的,我心里想,北大有什么了不起?為什么非要上北大?就把北大填在參考志愿里。當時覺得很痛快,但實際上毫無意義。 那時候根本不會想到,少年逆反的意氣用事會決定自己的一生軌跡。 我?guī)缀鯖]有猶豫,把第一志愿華東政法學院改成心目中的“圣?!敝袊ù髮W。報什么專業(yè)呢?備選的有法律系、經(jīng)濟法系和國際經(jīng)濟法系。也是一眼看中了經(jīng)濟法系——又懂經(jīng)濟又懂法,那該是多么了不起。 這樣,我就來了法大經(jīng)濟法系。 如果不是我的校長,我這輩子可能不會和法大有什么交集,也可能不會走教書寫字這條路。直到今天,我還對我的校長滿懷感激。 說我的分數(shù)比北大錄取線高36分,聽起來好像有點了不起。其實那時候其他學校跟北大的差距沒拉得現(xiàn)在這么開,雖然北大是頂尖大學,但其他學校也能錄取不少高分考生。 就說咱們法大,我同宿舍一位,吉林省排名十幾名。我的分數(shù)在班上,大概也就四、五名的程度,全年級就排得更靠后了。這也可見當時法大錄取分其實是很高的,印象中,錄取線在全國高校能排到前十位,很多人的分數(shù)上北大都沒問題。 “原來你們學校是工地??!”
來法大沒幾天就后悔了。 我1990年入學。那時候的法大什么條件呢?簡單說,一片工地。 禮堂還在建。教學樓建好四棟,也沒個像樣的名字,就簡單粗暴叫A段B段C段D段,A段是現(xiàn)在的端升樓。A段和D段各有兩個階梯教室。階五到階八的那棟階教,連影兒都還沒有。 一食堂和二食堂建好了,圖書館還在建。怎么上自習呢?除了教室,就是食堂二樓。食堂二樓被辟為臨時圖書館。 當時來說,食堂二樓圖書館條件還不錯,每個座位都有盞小日光燈,相當于臺燈。后來真正的圖書館投入使用,條件反而沒這么好。條件好是好,只是每到快開飯的時候,樓下飯菜香味四溢,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那時候,法大還有一個特色:周末只開兩餐,上午十點一餐、下午四點一餐。為什么呢?大概是因為學生少。我這屆全校招600人,89級招350人,88級不太清楚,但不會超過600人,87級回城里學院路校區(qū)了,所以全校學生也就一千多。周末很多人進城,人就更少了,學校本來就窮,可能覺得開一次伙不劃算。 有一次,我的高中同學——就是那位理科狀元——從人民大學過來看我。咣當咣當,345坐了19站。那時候也沒有高速公路,現(xiàn)在的高速輔路差不多就是當年的主路,路面還沒這么好。19站,平均每站兩公里。他咣當?shù)妙^暈腦脹,一進校門吃了一驚:“原來你們學校是工地??!” 因為太遠,交通太不方便,他當天回不去,得住我這兒。宿舍一般都會有空床,因為總有人進城回不來。第二天早上,他習慣性早起,我說你先別起來,沒飯吃。他又是一驚:“怎么會沒飯吃?” 他那次來,真是體驗生活來了。 這些事現(xiàn)在說起來聽著好玩兒,但當時感覺很苦,置身于沙漠的感覺。來了以后才知道,所謂“衛(wèi)星城”,就是離城區(qū)很遠的意思。說是在北京,其實離河北更近。到市區(qū)我們都說“進城”,完全鄉(xiāng)下人的口氣。 沙漠,不僅是地理意義的,也是文化意義的。 也是因為離城區(qū)太遠,交通太不方便,學術及其他類型的講座,乃至于各種文化娛樂活動都非常少。學生自發(fā)組織了一些詩社之類的社團,聊以自遣。有個很著名的“345詩社”,聽名字就有點悲涼,是以通往城里唯一一路公共汽車命名。 不過這些對我困擾倒沒那么大。我一直都是很悶很無趣的人,各種群體活動完全沒有興趣,只愿意一個人做自己的事。所以,有沒有學術文娛活動,對我來說差別不大。學生社團也一個沒參加。 總而言之,來法大后,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反復問自己:為什么要來這個鬼地方? 那時候當然不會想到,我不僅要在“這個鬼地方”度過四年,隨后還會度過六年,再隨后還有十二年。 文學青年的民國風 每個人,尤其是文科生,在一定的年齡段,或多或少都會有點文學青年的情結。我也不例外。大學里看了不少文學類的書。 不過,我看的文學書有點不一樣??赡苁且驗檎s上興起民國風,對民國作品特別有興趣。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學校圖書館有一套《語絲》雜志,這是以魯迅、周作人周氏兄弟為核心的文學與政論刊物?!罢Z絲派”文筆都非常犀利,一劍封喉,過癮得不行。 民國一堆文豪里,很奇怪,我特別迷周作人,跟著了魔一樣,逮著他的書猛看。直到今天,看到周先生或者有關周先生的作品,我還會盡量買回來,包括這兩年止庵編輯整理周先生文集,雖然大部分都有了,還是買了一套。 周氏兄弟并為文壇領袖,影響之大,無人能比。弟弟周作人不僅培養(yǎng)出享譽文壇的廢名、俞平伯等“四大弟子”,也對梁實秋、林語堂這些大文豪有著深刻的影響。 周先生早期作品,論戰(zhàn)風格明顯,讀來酣暢淋漓。中年以后,文風大變,變得波瀾不驚沖淡平和而略帶苦味,寓所也因此取名苦茶庵。 日侵時期,周先生曾出任偽職??箲?zhàn)勝利,被判漢奸罪入獄。雖受新政府特赦,但從此處境窘迫。幾十年來,各界人士一直對他諱莫如深,門生故舊形同陌路。最困頓落寞的五零年代,只有昔日弟子張中行不時登門看望。直到1990年,北大錢理群教授出版《周作人傳》,周先生才算重新走入視野。 周先生還有個學生叫曹聚仁,新聞人,國學功底很好,49年后留在香港。周先生生活拮據(jù),曹聚仁經(jīng)常接濟他,也在香港發(fā)表他的作品,還勸說他寫回憶錄,并幫助在香港出版?;貞涗浗小吨没叵脘洝?,咱們學校圖書館曾經(jīng)有一本,我借出來讀過。 很多同學對我的文風感到好奇,現(xiàn)在知道了,是受到民國作品的影響。當然,也受到金庸先生的影響。 學術青年的民國風 大學的專業(yè)學習剛開始不太愉快。 一年級的課無一例外都特別無聊。開了點法學課,味同嚼蠟;也開了點經(jīng)濟學的課,不知所云。至于其他課程,那就更不用說了。填志愿時“又是經(jīng)濟又是法”的憧憬遭到重創(chuàng)。特別不理解的是,明明不能自圓其說甚至相互矛盾,為什么還說得那么振振有詞? 轉折點出現(xiàn)在二年級上學期。 大二上學期開民法課,正趕上張俊浩老師——就是香香老師的博士生導師——主編的《民法學原理》出版。有些同學可能知道這本書,最后一次修訂出版是在2000年,現(xiàn)在早已脫銷。我們是第一屆使用這本教科書的,很幸運。 讀這本教科書才知道,原來法學教科書可以寫得如此文采斐然,原來民法是如此邏輯如此思辨。 從此,我喜歡上了民法。 后來我了解到,當初編寫教科書時,主編張俊浩老師,副主編姚新華老師、劉心穩(wěn)老師和其他作者,集體住到昌平校區(qū)招待所,夙夜不懈,立志寫出十年內(nèi)不會被超越的教科書。 據(jù)我判斷,這部教科書在出版后的二十年里,一直代表著大陸民法教科書的最高水準。 《民法學原理》受民國影響比較大。我按圖索驥,四處踅摸民國的臺灣的書。圖書館有少量民國臺灣的官方盜印書出借,寫著“內(nèi)部交流”“供批判使用”字樣。圖書館書店也偶爾會賣民國臺灣盜印書,比一般的書貴得多。只要見到,哪怕借錢,我都要想辦法買下來,以便“批判使用”。 通過各種“批判使用”,我結識了民法學家史尚寬、王澤鑒,結識了刑法學家陳樸生、蔡墩銘。 影印書都是繁體豎排,剛開始讀起來很費勁,慢慢也就習慣了。我現(xiàn)在讀繁體讀豎排沒什么問題,就是那時候讀民國文學作品和法學著作打下的基礎。 專業(yè)閱讀對頹廢病有神奇療效。從此,我逐漸平靜下來,不再光顧著后悔。以后的這幾年,也基本就在讀書中度過。 我的讀書習慣比較獨特。如果讀教科書,喜歡以一本書為主,同時挑選有代表性的另外幾本,擺在一起同步看。讀到任何一部分,都對照其他幾本。比如關于法人,讀完為主那本的法人部分后,再看另外幾本的相應部分。這樣,讀完一本書,也就同時讀完幾本書。 好處之一是,不用老師告訴我,說一個問題可能有多種不同的看法,因為我看書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一點。這樣,自然而然也就不會覺得法律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這點體會,可能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我?guī)缀鯊膩頉]有發(fā)生過尋求唯一標準答案的困擾。 所閱讀的書,作者對我來說當然都是高不可攀的大家,所以不會輕易認定,說這本書跟那本書不一樣,那肯定是這本書的作者不行。 作為一名還吭哧吭哧處于初學階段的本科生,既沒有動因也沒有能力去懷疑任何一位心目中的學術大家,這反倒讓我意識到,存在不同的提問方式,不同的提問方式指示不同的回答路徑,即使提問方式相同,回答方式也未必一致。進而,促使自己去思考評判,哪種提問方式更切中要害,哪種回答方式更直擊關鍵。 當時沒有意識到,獨立思考能力以及提出獨立見解的能力,其實就在這時候開始生根發(fā)芽。 這樣的讀書經(jīng)歷也讓我在以后的教學中一直強調(diào),最好對照著讀若干相同主題的書,即使不能做到,至少體系化看完某一套或者某一本書。法學知識體系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果不把某個知識點放在體系中,很難談得上真正的理解。我對自己的學術觀點一般都沒什么自信,但是對這個讀書體會,非常自信。 一定要多接觸各家學說,一定要體系化讀書,這兩點我深信不疑。 我大學讀書時間好像比較多,除了基本不參與文娛活動社團活動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經(jīng)常逃課。這也是為什么我對逃課非常寬容,從不點名。 不過,單純的放任也有問題。有些同學可能會把可以逃課理解為可以不學習,甚至有同學理解為,允許逃課即意味著許諾考試通過。所以近年來,我逐漸會強調(diào):逃課的條件是,同樣的時間里,自學效率比課堂效率高。 條件提得有點奇怪,因為這顯然是不可驗證的,只能逃課者自己把握。而且我相信,即使反復強調(diào),絕大多數(shù)逃課,仍不是基于更高效學習的考慮,因為目前為止的經(jīng)驗告訴我,不及格的學生,考卷上通常既看不到上課的印記,更看不到其他渠道學習的痕跡。 這個看起來沒有任何可操作性的條件,其實是我自己的逃課經(jīng)驗。 早期逃課,我的基本原則是:逃課時間必須用來學習,并且保證自學所得高于課堂。后期原則有所調(diào)整,變成:一旦判斷課堂所得低于自學,就選擇逃課。調(diào)整后,我逃課量大增,同時釋放出大量時間用來讀書。 讀書稍微多一點,開始會有寫作的欲望,也就會動手寫點東西。 大四那年,我在《江西法學》發(fā)表了一篇所謂的學術論文。本科生,沒有任何人指導,沒有任何人推薦,寫完直接投過去,居然就發(fā)表了,所以當時還是有點小得意的,覺得對學術還算有感覺。 當然,這種學習方法也不是沒有代價。最直接的代價是,考試成績一直不太好,因為考題基本都從課上或者指定教材中來,而且設定唯一標準答案。 本來也有補救辦法,考前狂背重點一般比較有效,但這種事情好像跟我的身份不太符——雖然我也沒什么身份。不僅如此,少年心性的毛病還老犯??吹酱蠹叶荚趶U寢忘食背重點,我偏偏要去錄像廳看錄像,每考一門去看一場。 不過,成績雖然不是很好,也不至于特別差,至少沒補考過,還莫名其妙得過一次三等獎學金。 回老家檢察院工作
成績一般,又不是學生干部,保研這種好事,也就不用去想了。可是我想當大學老師,所以得準備考研。 我從小身體就差,直到大學也還不行。考研復習強度非常大,身體越來越吃不消。臨考一個月左右,身體終于垮了。整晚整晚睡不著覺,一看書就頭痛欲裂。別人進入考前沖刺,我卻每天發(fā)呆出神。 勉強參加考試,成績可想而知。其他科目還湊合,政治只考了40多分。 不用想了,找工作吧。 經(jīng)常有人問我,畢業(yè)為什么會選擇回老家檢察院工作?其實不是選擇的結果,是不得已。 我是屬于找工作很困難的那種。成績一般,長相抱歉,沒當過學生干部,跟輔導員從不往來,家里毫無門路,簡直一無是處。發(fā)表過一篇文章,但能說明什么呢? 同班同學有位很要好的朋友是山東人,他要回青島找工作。閑著也是閑著,我就跟他一起去,順帶也看看海。青島一家律所愿意要我。但我此前待過的地方,除了老家就是北京,對真正的北方生活實在沒什么概念。 一天晚上,我坐在借宿的青島大學校園里,反復想,青島當然是很漂亮,可是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沒辦法想象成為青島人之后的生活。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回江西老家。 我大學實習是在贛州市檢察院,那時候叫江西省人民檢察院贛州分院,級別對應中級法院。對我的實習表現(xiàn),他們好像還算滿意。很幸運,他們愿意接收我去工作。 我在檢察院工作了兩年。雖然很快就離開,跟以前的同事如今也幾乎斷了聯(lián)系,但我其實一直心懷感激,還有一些愧疚。 我是院里第一個法大畢業(yè)生。那時候,全省檢察機關只有兩個碩士在省檢察院,而且這兩位都不是法學碩士。領導很為我驕傲,喜歡跟人介紹“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法學最高學府”,“全省最高法學學歷”。如果我好好珍惜,前途應該也還可以。 可是我一門心思要考研究生。 很慚愧,在檢察院,我從來沒有好好工作,一有機會就復習考研書。在辦公室讀書,辦案子也帶著書,出差能不去就盡量不去。處長找我談話,說檢察院是紀律部隊,任務是打擊犯罪,得隨時做好執(zhí)行任務的準備,不能一接到任務,就各種借口各種推脫。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對,可就是屢教不改。 領導和同事雖然對我很不滿,但也沒有特別為難我,算得上是非常寬容了。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們的寬容,我不可能擠出那么多時間來復習,當然也不可能考上研究生。 法大碩博 考研唯一認準的就是法大,其他學校想都沒想過。 經(jīng)過四年,法大的感情已經(jīng)融入血液。畢業(yè)離校,我對著校門發(fā)誓:兩年之內(nèi)一定要回來。 其實不是單純的感情,還在于我堅信,法大擁有全國最好的法科。這個信念一直維持到我留校當老師。 剛畢業(yè)那會兒,我當過一屆班主任,不太稱職,總共開過一次班會,跟他們的見面也就那一次。 班會上,我意識到,原來法大的學生并不是那么自信。有學生問我:法學最強的是哪個學校?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法大。”從學生的表情來看,他們好像不太相信。但我這么說,是發(fā)自內(nèi)心,并不是為了安慰他們。 尤其是民商法,老一輩,擁有江平、楊振山、巫昌楨和張俊浩這些大家耆宿,中青年,有方流芳、王衛(wèi)國、姚新華、米健、趙旭東、夏吟蘭、劉心穩(wěn)、費安玲和鄢一美這樣的中流砥柱,青年教師中,李永軍、龍衛(wèi)球、王涌、劉智慧、劉家安及田士永等等也都是一時之選,真可稱得上是群星璀璨高手如云。 我堅定地相信,沒有任何一所學校的民法實力可以比肩法大。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信念,法大任教時,學生報考其他學校研究生找我寫推薦信,我都會有點難過。這個心理有點像一個取笑法國人的段子。說有個人在歐洲自駕游,從法國出境時迷路了,問一個當?shù)厝嗽趺措x開法國,當?shù)厝舜笈|問游客:“法國有什么不好你要離開?”我就是這種心理:法大有什么不好你要去別的學校?當然,難過歸難過,該簽字還簽字。 后來想開了。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有人喜歡一直待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也有人愿意嘗試不同的氛圍,這些都無可厚非。 還算幸運,我第二次考研如愿以償。復試的時候,我走在比昌平還狹小破舊的學院路老校園里,感覺特別親切,想著再過幾個月我就會成為這里的主人,心里別提有多美。 碩士期間,對學術研究開始有一些感覺,也開始對自己有一點期許。最有激勵意義的一件事,是1999年我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小文章。 《讀書》雜志于我有特別的意義,是我年輕時候非法學書籍的讀書指引。這是一份綜合性的讀書刊物,主要評介各學科經(jīng)典文獻和經(jīng)典作者。研究生期間,我不僅每期必買必讀,還四處搜羅《讀書》舊刊。這些舊刊至今還擺放在我的書柜里。 看得多了,心里就會想,要是能在這份刊物上發(fā)表文章,那該是多么愉快的事情。1998年,我寫了一篇兩千來字的小文章,冒冒失失往《讀書》投,結果還真登在了1999年第2期。 其他沒有太多可說的。整個碩士三年,波瀾不驚,基本就在讀書中度過。如果說有什么變化,那就是對學術的興趣越來越濃,越來越想當老師。這樣,考博也就理所當然。 我上大學之前特別擅長考試,上大學之后,突然變得特別不會考試,每次考試都磕磕絆絆??疾┮彩侨绱?。 當時我高中文科狀元同學從廈門大學過來,由會計專業(yè)改考北大經(jīng)濟法博士。為了不受打擾,雖然很窮,我倆還是咬咬牙在外面租房備考。結果,他轉專業(yè)跨學??剂说谝幻?,我考本校本專業(yè)差點又沒考上。 考博比較失敗,倒是碩士論文答辯還可以。答辯結束后,好幾位老師稱贊說達到博士論文水平。這當然是過譽,不能當真,不過當時聽著也挺高興,算是在考博失敗的低落中找回一點心理安慰。 讀博期間繼續(xù)風平浪靜。除了讀書寫字,依然基本沒什么其他活動。 跟碩士階段不同的是,博士階段大大小小發(fā)了將近10篇文章,包括在《讀書》上又發(fā)了一篇小文章。其中,發(fā)在《比較法研究》2000年第2期上的文章,大概可以算作我學術研究的正式起點。 《比較法研究》是我當時特別喜歡的法學期刊,喜歡到不想錯過任何一期,于是跑到編輯部,從創(chuàng)刊號開始一期不落全部買下。 姚新華老師時任《比較法研究》編輯。承蒙姚老師抬愛,他讓我碩士論文修改后投過去,并且堅持把我的文章放在當期第一篇,做重點文章推薦。 三年很快就過了。接下來是畢業(yè)找工作。 留校 田士永老師是我大學同學,他比我早兩年博士畢業(yè)留校。讀博期間,有一次去昌平找他玩,晚上住他家。早上起來在校園散步,看著校園里的人來人往,我心里想:對,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讀大學開始就想當大學老師,讀到博士,這個想法愈加強烈。可是,快接近目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容易。 最想的是留校。可畢業(yè)的時候,正好換新校長。新校長說,為了防止近親繁殖,本校畢業(yè)生原則上不能留校。 民法教研室當時隸屬法律系。楊振山老師讓我給法律系分管副主任打電話咨詢一下。副主任說,必須是特別優(yōu)秀的才能留,你覺得自己特別優(yōu)秀嗎?我說我不知道。副主任說,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想,留校大概是不可能了。 當然,也不是非當大學老師不可。我喜歡跟文字打交道,所以對做編輯也有興趣。法大出版社時任社長李傳敢比較賞識我,希望我去,許諾讓我專門負責純學術的出版,只考慮著作的學術價值,不管經(jīng)濟效益。我很心動。 清華大學出版社也招法學編輯。因為清華法學院復建,清華出版社想順勢開拓法學類圖書的出版市場。我去應聘,他們也想要我。 一般會認為,法大社不如清華社,但自己是法大畢業(yè)生,感情因素起了決定作用,愿意留在法大社。我把情況跟李社長說明后,李社長很高興,迅速跟學校打報告要進人指標。 現(xiàn)在的校黨委副書記高浣月老師當時是人事處長。收到報告后,她問費安玲老師,怎么你們專業(yè)朱慶育要去出版社嗎?費老師又轉告我導師。 楊老師把我叫到他家,說你怎么能去出版社呢?我說工作不太好找,留校好像也沒什么希望。楊老師說,我們希望你留下來,去意大利學羅馬法。我說,難度太大也不用勉強,反正我也愿意去出版社,跟文字打交道挺好的。楊老師有點不高興,說你自己又不是不能寫,為什么要去幫別人看稿?他這么一說,我覺得也有道理。 出版社這事就擱下了。最終,在楊老師多方爭取下,我如愿留校。 教書 留校后,基本工作當然就是教書。 2014年離開法大前的最后一堂課上,我說,學生時代的最高理想,就是能站在政法大學的講臺上。確實如此。能留校,真是無比興奮,覺得人生理想也就這樣了。 教書必須要對得起學生。當年我曾經(jīng)也坐在下面,學生為什么會逃課,我非常清楚。 我希望我的學生不會逃課,同時希望,不逃課不是因為點名或者其他強制手段,而是因為不愿意逃課。要做到這一點,對我來說,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自己的學術研究、授課內(nèi)容、課堂表達以及授課技巧各方面都有足夠的說服力和吸引力。 我有社交恐懼癥,對文字的興趣遠高于對人的興趣,跟文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自在得多。這也是選擇當老師的原因之一。想象中,大學老師應該不必怎么跟人交往,基本工作就是讀書寫字,上好自己的課,做好自己的研究,然后萬事大吉。 可是,老師必須在講臺上面對眾多學生。社交恐懼癥的一個表現(xiàn),是容易緊張,在眾人面前尤其如此。我每次上課前都緊張得不行,特別害怕在課堂上出丑。 為了克服恐懼,我備課時間一般來說會在別人兩倍以上。 首先,寒暑假期間,我要把下學期的課全部備好。無論新課舊課,都得通盤過一遍,并形諸文字。所以,好多年我根本沒有寒暑假。 不僅如此,其他假期也都用在備課上了。有一次上課,好像是五一假期過后,我在課堂上隨口說了句:假期結束,終于可以稍微輕松一下。沒想到同學們轟的一聲笑了,大概以為我在講笑話,但其實不是,我說的是真的。假期天天都在備課,上課反而感覺是一種放松。 然后,每次上課前一兩天,我還要花比課堂時間多不止一倍的時間,把將要講授的內(nèi)容再捋一遍。 我擔心在講臺上突然卡殼或者出錯而不自知,所以,授課內(nèi)容事先要反復看反復推敲。為了增加安全感,我還要把備課講義全部打印出來,帶到課堂上。現(xiàn)在我家里還保留著每學期上課打印出來的那些講稿。 所幸,回報也相當豐厚。 最大的回報是,學生喜歡我的課堂。 有一次,晚上上課,突然停電。等了一會兒沒動靜,我就說:要不咱們下課吧。同學們不答應,要求接著講。我說:咱們彼此都看不見,怎么講呢?同學們就拿出手機照亮。在一百多人的教室里,我就著手機亮光堅持講完。講完后,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煙,但特別感動,也特別有成就感。 當然還是會有人逃課,但沒有人可以讓所有人滿意,再者,如果一個人不想學習,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法大任教期間,最讓我欣慰的,是獲得兩屆“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老師”獎。這種由學生自發(fā)評出的獎項,比任何官方獎項都值得自豪——當然,我也沒得過什么官方獎項。 我大概算得上是法大最著名的殺手,同時也是最受本科生歡迎的老師之一,這尤其讓我感到驕傲。在其中一屆的領獎致辭中,我說:“能夠得到受害者肯定,毫無疑問是一名殺手的莫大榮耀?!边@當然是調(diào)侃。我真正想表達的是,同學們?nèi)绱撕駩?,萬不可辜負。 另外一個回報,是我的《民法總論》。這本書以法大十年講義為基礎,2013年出版后,得到的溢美之詞遠遠超乎預期。應該感謝法大同學們的好學,促使我須臾不敢停止思考。 它的特別意義還在于,在法大任教的尾聲出版這本書,正可當做我12年任教和10年求學的小小總結。 我還有個特點,長有一點點“反骨”。一般來說,做學生的,或多或少都會受到自己老師的影響。高校普遍擔心的近親繁殖,并不是沒有道理。但我無論多佩服哪個老師,都不會想和他一樣,總想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東西。 這也是為什么,我授課從來不使用別人的教科書,任何一門課程,都要自己寫講義。 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蔽疑钜詾槿?,也用這句話告誡過學生。 如果跟著老師亦步亦趨,老師達到的高度會成為學生的天花板,老師的問學路徑會讓學生墨守成規(guī)失去創(chuàng)造力。 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現(xiàn)象,老師是大家,培養(yǎng)出很多杰出的學生,但是沒有一個學生的成就比得上老師。這一方面可能說明,老師的個人成就確實非常了不起,另一方面也許說明,老師在教育上不是特別成功。 我有時候會在課堂上講一個故事。希臘化時期,斯多噶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的主張比較接近,但命運相差萬里。斯多噶學派的輝煌延續(xù)至羅馬時代,對羅馬哲學構成重大影響,而伊壁鳩魯學派則迅速衰落。其中一個原因是,伊壁鳩魯把自己的言論制成語錄,要求弟子背誦并且完全遵從。 懷疑是問學之本。羅素說:學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此不信是理性不信,要做到這一點,懷疑精神、懷疑能力以及獨立思考能力,三者缺一不可。 準備留學 留校的基本工作除了教學,再就是準備留學。 楊振山老師對法大的一大貢獻,是成立羅馬法研究中心。中心與意大利建立穩(wěn)定合作,每年派學者過去交流,由意方提供資助。中心成立沒幾年,法大就成為國內(nèi)名副其實的羅馬法研究中心。 楊老師把我留下來,用意之一,是讓我去意大利學習羅馬法。我正好也對羅馬法有興趣,當然很愿意。所以,留校事宜辦妥后,在費老師的指點下,馬上報名參加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意大利語培訓班。費老師負責羅馬法中心的具體事務,她知道我經(jīng)濟困難,幫我報銷了培訓費。 正式入職后,遇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沒地方住。學校本來要解決周轉宿舍,但遲遲不見落實。沒辦法,只好在豐臺租房。 這樣,我的行程就是:每天早上4點半起床趕第一班公交車,從南三環(huán)的豐臺區(qū)住處,去位于朝陽區(qū)北三環(huán)與北四環(huán)之間的貿(mào)大聽課,聽完課或者回豐臺,或者去昌平給本科生講課,然后再回到豐臺。每天在路上的時間超過5個小時。 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學期。 很不巧,我這邊在緊鑼密鼓做準備,那邊意大利合作項目卻出了點問題。上一期合作結束,下一期因為意方資金沒到位而處于停滯狀態(tài)。能不能繼續(xù)或者什么時候繼續(xù),都是未知數(shù)。 沒辦法,只好等著。 等了大概半年左右,新項目啟動時,國內(nèi)已經(jīng)積壓著好幾個人。名額有限,費老師告知,幾個候選人需要競爭。我不想跟人競爭,所以沒有介入。 與此同時,因為住豐臺太不方便,房租負擔又比較重,昌平周轉房也終于得到解決,2003年,我搬到昌平??墒牵瑥牟饺ベQ(mào)大聽課比豐臺更不方便,加上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去意大利,就中斷了意大利語的學習。 這樣又耽擱一年多。 2004年,我的博士生導師楊老師去世。 同在這一年,法大住房改革。學校告知,如果買房,憑購房合同可以領取十幾萬元的一次性住房補貼,否則不僅住房補貼停發(fā),而且周轉房租金也按市場價收取。按市場價收取的周轉房租金高于我的工資。 無奈之下,我在城里買了套住房補貼款剛好夠付首期的房子。簡單裝修后,2005年搬到城里新居。 搬到城里后,我開始想,意大利看來是去不成了,要不要改學德語?博士畢業(yè)已經(jīng)好幾年,也開始帶研究生,時間再也浪費不起,必須做個決定。 民法的概念體系直接來自于德國,對民法來說,德語是最有用的外語;我住的地方恰好離北外又比較近。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到北外學德語。 這樣,我平時到昌平授課,周末去北外上德語培訓班。吳香香老師當時已經(jīng)是我的研究生,我和她同期在北外學德語,幸好不在同一個班,要不然我這個老師恐怕會不太好當。我班上的同學,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孩子,只有我是三十幾歲的大叔。 學德語完全是自費,當時也看不到任何赴德希望。決定要學,只是想要閱讀德文文獻,讓自己不受制于翻譯。因為語言的限制,我的學術研究已經(jīng)處于瓶頸狀態(tài)。 德語上了一年的周末班,成績不好也不壞,拿了中級證書。昌平授課任務很重,實在擠不出時間繼續(xù)學習,只好到此為止。 還好,這時候已經(jīng)可以借助字典閱讀專業(yè)文獻。 通讀完的第一本德文教科書是布洛克斯的民總,斷斷續(xù)續(xù)花了我兩三個月時間。布洛克斯的民總是德國最好的入門教科書,真正的大家手筆,言簡意賅,語言淺白而思想深邃。 閱讀能力有所增強后,我借助德文文獻,大致梳理了一下法律行為概念,寫成一篇將近6萬字的論文《法律行為概念疏證》,試圖對法律行為這一民法核心概念作一正本清源式辨證。 論文發(fā)在《中外法學》2008年第3期,這好像是大陸法學雜志一期刊發(fā)篇幅最長的論文。對主編與責編的魄力,我至今心存感佩。 回到基本概念一直是我的基本學術旨趣,德語學習讓我初步具備追溯概念的能力,《法律行為概念疏證》可說是這一學術旨趣的第一個成果。 大概在2007年,法大推出中青年教師海外提升計劃,學校資助教師海外留學。分管人事的副校長高浣月老師是我畢業(yè)時的人事處長,她通知我說徐顯明校長讓我申報一下。 我大喜過望,趕緊請德國那邊的朋友幫我聯(lián)系導師,獲得位于漢堡的馬克斯-普朗克外國私法與國際私法研究所的一年訪問邀請。2008年3月,順利成行。 2002年開始準備出國留學,六年之后,總算告一段落。 2008年,我35歲。 讀書諸法 同學們讀書方面疑惑比較多,咱們接著說說讀書的事吧。 雖然是法學專業(yè),可大學時候,我讀的非法學類書比法學類多,部分原因是,可讀的法學書實在不多。除了文史類,高年級快畢業(yè)的時候,我開始找一些政治、哲學類的經(jīng)典著作來看。 記得讀過的第一本政治哲學經(jīng)典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硬著頭皮啃完,只有一個感覺:大家不愧是大家,寫的東西我基本沒看懂。也曾經(jīng)試圖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但剛開始就放棄了,實在是沒辦法讀下去。 等到研究生階段再拿起《社會契約論》,才感覺這本書其實如此淺白。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也在碩士期間讀完了。 經(jīng)常有同學問我,書讀不懂怎么辦? 我的體會是,只要認定是經(jīng)典著作,讀不懂就硬讀。讀不懂,通常說明不具備理解文本所需知識,但這些知識也只能靠閱讀獲得。 如果讀不懂就輕易放棄,也許永遠都不會有讀懂的機會。反之,一本一本的啃過去,知識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理解能力會越來越強,所積累的知識也會越來越豐富。這種螺旋式上升的過程,稱之為“解釋學循環(huán)”。 讀書過程中,往往只見循環(huán)而不見上升,所以很容易自我懷疑:讀了這么多,怎么好像沒什么長進? 知識的積累比較緩慢,很難明顯覺察出來,所以要有耐心;而且,知識增長,有時候不是讓人產(chǎn)生充溢感,沾沾自喜于無所不知,反倒可能讓人感覺虛空,惶恐于一無所知。 檢驗有沒有長進,有一個簡單方法:一兩年后,回過頭去讀之前讀過的書,如果感覺和當初一樣難,那大概說明確實沒什么長進;如果感覺容易了,說明知識有增長。 經(jīng)常還有同學問我:讀書記不住怎么辦? 沒有人可以記住全部讀過的書。如果總是糾結于能不能記住,也許說明兩個問題:一是以記憶為讀書目標,這可能是多年應試形成的下意識;二是讀書太少。 記憶力有好有壞,好的可以做到過目不忘。但無論好壞,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淡。讀書越少,會越珍惜所讀的書,也就越想記住。有點悖論的是,讀書越少,知識越少,記憶維持的時間會越短。 辦法有兩個。 第一個辦法,先忘掉記憶的事情,找類似主題的文獻,一本接一本去讀。讀到足夠多后,能不能記住某一文獻的內(nèi)容就不再重要,因為你已經(jīng)掌握這個主題或這門學科的知識體系。 從學生時代開始,我花了很多年,粗線條系統(tǒng)閱讀過功利主義、實證主義、自由主義、詮釋學及新制度經(jīng)濟學這幾個主題的經(jīng)典文獻。我的治學路數(shù),正是在梳理這些主題的過程中慢慢成型。 這個辦法告訴我們:比記住文獻具體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掌握知識體系。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多讀,同時,勤做讀書筆記。 如果覺得這本書太經(jīng)典,一定要記住,那就試試第二個辦法。這個辦法其實還是多讀,只不過是就某一本書一遍又一遍地讀。 聽過我的課或者授課錄音的同學應該知道,我特別喜歡約翰·密爾,課堂上經(jīng)常提及這個人。我有一個偶像排行榜,他長期高居榜首。約翰·密爾的書尤其是《論自由》和《自傳》這兩本,我已經(jīng)記不清讀過多少遍了,到現(xiàn)在也還要反復閱讀。 反復閱讀可以維續(xù)記憶,更重要的是,經(jīng)典之作,必定是常讀常新的,不同時期閱讀,會有不同收獲,順便也可以檢驗自己有沒有長進。 經(jīng)典常讀常新,對此我深有體會,包括金庸,從初中讀到現(xiàn)在,百讀不厭。所以,對于學術經(jīng)典,不要指望讀一遍就完全理解,最好隔一段時間閱讀一遍。 黃侃黃季剛先生小學天下第一,名列章門“五大天王”之首,天資之高,世所罕有。但他的自我認知是:“汝見有辛勤治學如我者否?人言我天資高,徒恃天資無益也。” 怎么“辛勤治學”?還是用黃先生自己的話說:“余觀書之捷,不讓老師劉君。平生手加點識書,如《文選》蓋已十過,《漢書》亦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燦然?!缎绿茣废茸x,后以朱點,復以墨點,亦是三過?!墩f文》《爾雅》《廣韻》三書,殆不能記遍數(shù)。” 天才尚且如此,何況常人? 可問題是,那么多書,既要反復閱讀,又要不斷拓寬閱讀面,怎么辦呢? 我的建議是:第一,盡量選擇高質量的書。讀書時間非常有限,要讀的書無限多。要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無限的讀書中,就盡量不要讓垃圾書占用過多時間。如果垃圾書提供的知識或觀念是錯誤的,那就不僅僅是浪費時間這么簡單。第二,選擇一些特別能打動自己、特別能影響自己思想路向的書,反復閱讀。 一言以蔽之,讀最好的書,在最好的書里,選擇最具共鳴的書反復閱讀。 越是初學者,越有必要閱讀高質量的書,因為踏入新領域,第一次接觸的知識印象最深,而初學者又不具備鑒別能力,往往受誤導而不自知。等到泥足深陷,那就回天無力了。 可是,不具備鑒別能力,也就意味著沒有能力判斷書的好壞。這又怎么辦呢? 辦法有三個。 第一,看作者名望。在成熟的學科領域,最具名望的,往往也是最杰出的學者,他的作品也最值得信賴。不過,這只是成熟學科領域的特點。中國法學,這個標準還不太靠譜。 所以需要結合第二個辦法,借助老師尤其是授課老師的推薦。老師對于授課專業(yè)的文獻通常比較熟悉,所作推薦一般也都經(jīng)過篩選,比初學者全憑名氣的莽撞靠譜一些,但也取決于老師的鑒別力與用心程度。 我自己主要用第三個辦法,即是利用靠譜的書評類文獻,其中,對我?guī)椭畲蟮木褪恰蹲x書》,包括對我治學理念形成重大影響的哈耶克、以賽亞·伯林這些人,都是先在《讀書》上接觸到,然后按圖索驥找他們的著作來讀。 不過,書評類文獻對選擇法學著作意義不大,因為此類文獻很少涉及法學、尤其是純法學著作。 對法學初學者來說,第二個辦法比較常規(guī),所以遇到什么樣的老師非常重要。當然,多數(shù)法科學生沒有機會選擇老師,進入大學后,會碰見什么樣的老師,多少有點宿命的意味。法大還好,每門課都有很多老師可以選擇。 我之所以主要用第三個辦法,是因為讀書經(jīng)歷里,自學成分比較大。不僅僅大學階段,碩士階段也是如此。 碩士入學,分配給我的導師人非常好,也原本打算根據(jù)我的特點做有針對性的指導,但見過兩次面后,很不幸,她乳腺癌復發(fā),不能再帶學生。我請求導師組重新分配導師。導師組答復說:我們是導師組負責制,你有學習上的問題想找哪位老師都可以,為什么非得要個名義上的導師呢?所以碩士三年,我沒有名義上的導師。 我可能是法大歷史上唯一沒有導師的碩士生。碩士畢業(yè)論文要填寫指導老師,我很費了一番躊躇,最后決定填將來的博士生導師。答辯時,一位老師還專門提出疑問:楊老師不是你的指導老師,為什么填他?我只好說:因為我不知道該填誰。 平常還好,反正我本來就習慣于自學,沒人管,自由自在看書,倒也愜意。一年中有一天會覺得比較落寞,就是教師節(jié)那天。等到這天,大家都有人認領,只有我像孤魂野鬼,沒人要。但一年也就這么一天,問題也不是太大。 讀博后,楊老師也不管我,繼續(xù)放任我隨心所欲讀書。每次跟楊老師見面,他只是問:最近又讀了什么書?有什么心得?從來不會說:你應該讀什么什么書。 這個經(jīng)歷對我培養(yǎng)學生有點影響。我經(jīng)常跟學生說,不要太依賴老師,獨立自主的學習能力至關重要。 我知道學生都比較怕我,其中一個原因是,問問題的時候,我態(tài)度通常都不太好。 必須承認,我的確不是循循善誘春風拂面式的老師。 每年民總第一課,我都會引用約翰·密爾的兩句話,以表達自己認同的教學思路。一句話是:“如果不要求學生做不會做的事情,他就永遠不會去做能做的事情。”另外一句是:“凡是能運用自己思考得出的東西父親從不教我,只有盡我努力還不能解決的問題才給與指點?!?/span> 兩千年前,孔子說過類似狠話:“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從這幾句話里,可以理解我為什么總喜歡“折磨”學生。 課堂上,我會強調(diào):歡迎問問題,可是最好對問題先有自己的思考,自己查閱過資料。所以學生問我問題,我經(jīng)常會反問一句:你覺得呢?多數(shù)情況下,學生會覺得尷尬,心里可能在想:我要知道還問你?其實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思考是什么? 我的基本態(tài)度是:大量的問題,可以通過自己查閱資料獲得解答,如果還無法解惑,歡迎帶著困惑跟我討論;如果對于一個疑問,自己沒有思考過,沒有動手去查閱資料,說明只是想要一個輕松確定的答案,但如果只得到一個答案,知識不會增長。 更重要的是,吝嗇自己的思考,說明不用心。 張中行先生一生隨順,少有執(zhí)念,但他“一直堅信”:“文學事業(yè),有成就,要生死以之,至少也要多半個心貫注,半心半意必不成?!薄拔膶W”二字,換成“法學”,同樣成立。 法科學生還會面臨一個問題:怎么處理法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尤其近年來,法律教義學的呼聲迅速高漲,相應的,質疑法律教義學的聲音也不絕于縷。 什么是法律教義學?簡單說,就是依據(jù)實證法規(guī)范解決法律糾紛。這顯然是法律人的基本技能,是法律人區(qū)別于其他專業(yè)的標志。但如果因此認為,其他學科知識對于法律適用沒有或者不宜產(chǎn)生影響,又未免走得太遠。 沒有任何學科知識是自足的,法學也不例外。所謂學科,不過是基于研究所需的人為劃分而已,完全沒必要固守藩籬自縛手腳。 當然,如果以為社會科學或者哲學的研究可以替代法律教義學,則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同樣不足取,甚至更不足取,因為這意味著,法學不必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存在。 以前法大課堂上,我用過《笑傲江湖》里華山派劍宗氣宗之爭說明這個問題。二宗相爭,表面上爭的是劍氣主從,但其實誰都清楚,真正的高手,必然是二者兼通的。所以,這種爭論,不過是假動作而已,隱藏其后的,是領地、權力和利益。 劍氣之爭意義不大,有意義的是,如果想要二者兼通,如何修習? 這個問題說簡單也簡單,還是“解釋學循環(huán)”。 常規(guī)方式是,以法學也即法律教義學為出發(fā)點,先盡量掌握法學本門功夫,當感覺法律教義學帶來的挑戰(zhàn)已經(jīng)無法讓你滿足時,或者感覺法學修習進入瓶頸時,或者感覺視野正在變得狹窄時,就可能意味著,需要暫時離開一下,轉而閱讀諸如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社會學乃至于文學藝術等相鄰學科文獻。進入其他學科后,當感覺思維越來越飄時,或者感覺思維方式越來越不那么法律人時,提醒自己轉回法學。這就完成一圈小循環(huán)。如此周而復始,法學與相鄰學科的素養(yǎng)交替增長。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之前所接觸的各學科知識開始融匯,這是完成一圈大循環(huán)的標志。 循環(huán)是螺旋式的,沒有終點沒有閉合點,但不會讓人因此感到絕望,相反,每完成一圈,無論圈大圈小,都會發(fā)現(xiàn),每往前跨進一步,總能看到新的知識風景。 永遠都不知道下一步會看到什么樣的知識風景,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也正是知識魅力之所在。 當然,起點也可以是比如哲學這樣的抽象知識,然后具體化至法律教義學。理論上,沒有天然正確的起點。練劍練氣,乃至于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沒有固定的順序,孰先孰后,修習者根據(jù)自身特點確定。 我之所以會說以法學為起點是常規(guī)方式,是因為這是對“法科學生”描述的景象。 被貼上“法科”標簽,有時候會讓志存高遠者感到委屈——說好的君子不器呢? 沒錯,學科是人為劃分的結果,不必自陷牢籠。但知識畢竟越來越豐富多樣,因而越來越趨于專門化與精密化。最聰明最勤奮的人窮其一生,也無法獲得全部的知識。即便頭戴“百科全書”桂冠的學者,在知識汪洋里,也不過是幾片浪花而已。 這告訴我們,知識必然存在分工。知識分工帶來的后果是,每個人的知識都是片面的,追求全面無標簽的知識,往往一無所獲。 如果不想丟掉“法律人”這個標簽,在知識增長的螺旋循環(huán)中,就最好守住法學這根中軸,讓其他學科知識為法學服務。 后法大時期二三事 同學們說想聽一聽我在法大22年的“心路歷程”,拉拉雜雜說的這些,不知道符不符合要求。 最后再聊一個話題。離開法大將近四年。這四年里,一直有同學問我對法大的感情。 我不太會表達感情,不太會說“我愛你們”之類催人淚下的話,不過可以說幾件事。 第一件事,去年4月份江平老師和王澤鑒老師的聯(lián)袂講座,是我聯(lián)系的。大致經(jīng)過是: 王老師要來北京,恰逢《民法總則》剛通過,北大出版社副總編輯蔣浩老師請他和江老師用一天時間,做一個關于《民法總則》與民法典的對話,邀我做對話主持。 我當然很樂意。同時想到,王老師很久沒來法大了,在校本科生幾乎都沒見過他,就請蔣老師征求王老師意見,問他愿不愿意到法大給本科生做個講座。王老師回復說沒問題。 隨后我又想到,咱們本科生也很久沒聽過江老師講座了,兩位老先生更是從未同臺合作過學術講座,所以又跟江老師聯(lián)系,請他和王老師一起到昌平做個對話式講座。 江老師雖然身體精神一直都很好,但畢竟年近米壽,行動不太方便,兩小時的講座還是有點久。一開始江老師很猶豫,后來經(jīng)過考慮,最終答應下來。 于是有了這場盛況空前的超重量級講座。 講座在周三晚上。我周四浙大有課,和民商院及民法所協(xié)調(diào)好后,周三就趕回杭州了,所以那天晚上沒有到講座現(xiàn)場。但我非常開心,看著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的現(xiàn)場照片,頗有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滿足感。 這件事從起意到結束,我多方聯(lián)系斡旋,還是很費周章的。好幾個朋友跟我說:你都離開法大了,還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呢?其實當時還真是沒想那么多,就是簡單的想讓咱們的學生見一見兩位老先生,聽一聽兩位老先生的講座。我覺得有責任這樣去做。 另外一件事。重慶大學法學院有一位很優(yōu)秀的青年教師,叫譚津龍,本碩博三個階段,前兩個階段在法大完成,王涌老師的碩士,本科時聽過我?guī)缀跛械恼n,而且不止一遍。前不久他邀請我過去做了一場講座。一些法大校友聽說后,專門跑過來見我。 講座結束,我們一起逛重大校園敘舊。他們說,感覺你從來沒離開過法大。我說是的,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是法大人。 最后,我其實不是很愿意參加各種活動。到現(xiàn)在為止,其他任何學校的學生找我參加活動,我都沒答應過,只有法大的學生,只要找上我,我都會盡量協(xié)調(diào)好時間回來,包括這次。 我在法大待了22年,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這里,怎么可能會沒有感情? 謝謝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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