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大約在1983年，保爾·瓦萊里寫道，文學(xué)的歷史不應(yīng)當(dāng)是作家的歷史以及作家生平作品創(chuàng)作生涯種種際遇的歷史，而應(yīng)當(dāng)是作為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者或者消費者的精神的歷史。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是我最喜愛的作家，對于這種意趣相投的作家，你不會滿足于看完他一部又一部的魔幻小說，聽他講一個又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你會不自覺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寫出了這樣的文字。

        事實上，在馬爾克斯的數(shù)十年寫作的過程中，他自己的人生也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逐漸充滿了傳奇色彩?！斗耧h香》是另一位哥倫比亞作家P.A.門多薩和馬爾克斯的談話錄，內(nèi)容涉及馬爾克斯人生的各個方面，被讀者譽為“打開馬爾克斯世界的鑰匙”。

        這是一本僅十萬余字的談話錄。馬爾克斯此時已經(jīng)出版了讓他聲名遠(yuǎn)揚的《百年孤獨》，成了著名的作家，每天都會接到無數(shù)的邀約。在此書里，他談到了自己成功的秘訣和一直堅持的信念，和大家分享他最喜愛的作家；他也向讀者們第一次揭露了他的生活，他的友誼和愛情，他成名前的艱苦歲月；談到了他如何面對成名后眼花繚亂的誘惑，以及他不為人知的癖好；他也堅定地講出自己的政治主張，曾一度與卡斯特羅等南美領(lǐng)導(dǎo)人私教密切，甚至讓人驚訝地聲明他希望全世界都變成社會主義……

        馬爾克斯永遠(yuǎn)是那么讓人驚訝，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了解他時，他就像月亮一樣展示出背對著我們的那一面。我所記錄的只能是他小小生涯的一部分，可以說《番石榴飄香》、《或者為了敘述》等等傳記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是正如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所言，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xì)小的都是我們自身的象征。我們或許永遠(yuǎn)無法真正去了解馬爾克斯這個人，但當(dāng)我們八卦他的往事時，就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他想要傳達(dá)的信念，他對年輕人的告誡，這些也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談話錄之所以取名為《番石榴飄香》是源于馬爾克斯在書中所講的一個比喻：番石榴是拉丁美洲的一種常綠灌木，果實精選加工可以提煉出特有的香氣；文學(xué)作品亦然，只有加工提煉，文學(xué)素材才能成為藝術(shù)品，文學(xué)家只有經(jīng)過刻苦的、鍥而不舍的實踐，才有希望登上藝術(shù)高峰。而這恰恰也是我們需要去做的事情。

        共勉之。

P1 他四處奔波，但始終沒有離開那座童年的深宅

        “我記得最清楚并且經(jīng)?；貞浀牟皇俏壹依锏娜耍俏液臀业耐庾娓改冈?jīng)居住多年的坐落在阿拉卡塔拉的那座宅院。至今，它仍然一再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不僅如此，每天早晨睜眼醒來，我都有這樣的印象（且不論真假）：我夢見自己正呆在那座宅院里。我并不是回到了那兒，而是本來就待在那兒，我的年齡沒有增長,也不為什么原因，好像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座古老闊大的宅院似的。”

        這座院子為什么這么誘人？對于馬爾克斯來說，這座院子是連接現(xiàn)實世界和幻想的一個通道，“我外祖母所講的幻覺、預(yù)兆和招魂等到晚上都一一應(yīng)驗了”。

        我們可以想象，一到晚上，妖魔鬼怪肆無忌憚地走來走去，早就去世的鬼魂在房子里游蕩，地板吱吱嘎嘎，窗戶在陰風(fēng)中不停地發(fā)出聲響，而年幼的馬爾克斯則躺在床上瑟瑟發(fā)抖，用被子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起來以抵御妖魔邪神的入侵。

        從這些景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所說的是什么意思：“加勒比教會我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現(xiàn)實，把超自然的現(xiàn)象看作是我們?nèi)粘Ｉ畹囊粋€組成部分”。而在個人傳記《活著為了講述》中，他告訴我們，正是那次和母親回歸故鄉(xiāng)的旅程，給了二十出頭、窮困潦倒的加西亞寫作的方向和力量。從某種角度來說，對于他而言，在那座早已消失的宅院里，裝滿了整個拉丁美洲的魔幻和孤獨。

        故鄉(xiāng)的烙印在他的身上是如此之深，直到后來那些故事還會在夢境中浮現(xiàn)，帶著巨大的恐懼把他從噩夢中驚醒。讓我們戲用《百年孤獨》的那個著名開頭致敬這位傳奇作家：很多年以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世界某個角落的旅館中驚醒，準(zhǔn)會想起多年前阿拉卡塔拉的老家中外祖母為了嚇唬他講的一個個鬼怪故事。當(dāng)時……

P2 女人·們

“我這一輩子，無論何時，仿佛總有一位女性拉著我的手，在混沌的現(xiàn)實總摸索前進(jìn)，他們只需借助少許的光亮便能辨清方向……我這一看法最后竟然變成了一種感覺，也可以說，幾乎成了一種迷信：只要我置身婦女中間，我就感到我不會遭遇任何壞事?！鄙踔猎隈R爾克斯的作品中，這種想法也不自主地流露出來：婦女總是在男人帶來混亂的地方建立秩序，以鐵的手腕維持著人類的歷史。

1. 妻子梅賽德斯

        在某次學(xué)生舞會上，馬爾克斯第一次向梅賽德斯求婚，那時候她還只有十三歲。這次出乎意料的行為就像是他的小說里的情節(jié)。雖然梅賽德斯還過于年幼，但是突如其來的感情邀約并沒有讓她亂了方寸。“我們自此之后還是會偶爾見面，并且總是很放松。我覺得，我們倆心里都清楚我的這一按時遲早會變成現(xiàn)實。果然，十來年之后就變成了現(xiàn)實?！?/p>

        梅賽德斯的這種冷靜性格無疑一直是加西亞強有力的后盾，“總是表現(xiàn)得如花崗巖般鎮(zhèn)定自若。他們互相尊重”，兩人間也“幾乎沒有大的爭吵”。尤其是在寫作生涯的最初幾年中，馬爾克斯只顧著寫作，貧困潦倒，行為瘋瘋癲癲，這一切梅賽德斯都默默忍受著，用盡渾身解數(shù)把家中的苦難全部承擔(dān)下來。她一直是那個最了解馬爾克斯的人，她不僅帶給馬爾克斯愛情，她也教會了馬爾克斯如何去愛。

2. 總是嚇小朋友的外祖母

        那個總是用鬼怪故事嚇唬熊孩子馬爾克斯的外祖母帶給加西亞的不僅僅是讓人毛骨悚然故事情節(jié)，這位不動聲色的老人還在無形間告訴了他一種寫作技巧——簡單地捕捉現(xiàn)實以及樸素地描述出來?！拔野l(fā)現(xiàn)，她講得沉著冷靜，繪聲繪色，使故事聽起來真實可信。我真是采用外祖母的這種方法創(chuàng)作《百年孤獨》的?！?/p>

3. 第六感極強的母親

        馬爾克斯的母親具有一種準(zhǔn)確地直覺——發(fā)現(xiàn)他小說中的密碼。加西亞有一次這樣說過，他的小說中處處是自己生活中的彩蛋，但是這些景象都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由不同的人物部件搭建起來的。而他的母親總能像“考古學(xué)家”那樣分辨出塑造人物的最原始的那根脊椎。她讀著讀著就會說道：“哎呀我可憐的大兄弟，你怎么會在這兒呀？一副娘娘腔！”

4. 幼年時照顧她的女仆和性早熟的馬爾克斯

        在童年時，除了他的親人，帶給他關(guān)愛最多的就是家中的女仆們。而第一次讓加西亞神魂顛倒的正是一位在她們家干活的姑娘?！耙惶焱砩希瑥奈覀兗遗赃叺囊凰孔永飩鞒鲇茡P的音樂，這位姑娘非常純潔大方地拉我到院子里去跳舞。”當(dāng)時他只有六歲，第一次接觸到女孩的身體，情感受到巨大的沖擊，“甚至到今天都不能自已，因為此后我從未再次體會過那么強烈的感受?！?/p>

5.和名字一樣魔幻的弗蘭西斯卡·西莫多賽亞表姑姥姥

        她是個身體結(jié)實、精力充沛的婦女，有一天卻坐下來開始組織她的裹尸布。年幼的加夫列爾問道：“您干嘛要織裹尸布呢？”“孩子，因為我快要死了。”果然，她織完裹尸布，就躺在床上，死了。這件事一直記在馬爾克斯心里，多年之后，把他的表姑姥姥變成了小說里的一個角色，寫進(jìn)了《百年孤獨》。

6.妓女

        馬爾克斯始終和妓女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年輕時的馬爾克斯總是在妓女常常的旅館或是妓院寫作，他的第一部小說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問世的?！胺块g的隔墻都是用紙版做的，所以，臨近房間的一切秘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是記者，我的生活和妓女毫無二制；我們都在中午起床，然后聚在一起吃晚餐?！彼_玩笑的說，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

P3  努力篇·寫作

        馬爾克斯靠什么支撐起自己的作品？除了作家的天賦，他認(rèn)為勤奮始終是更為重要的工具，他飽讀詩書，拉康德、伍爾夫、卡夫卡、海明威、威廉·?？思{都是他喜愛的作家;在談到靈感時，他這樣出人意料地說道：“靈感這個詞已經(jīng)給浪漫主義作家搞得聲名狼藉。我認(rèn)為，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為他們所努力要表達(dá)的主題做出的一種和解?！?/p>

        他說：“《百年孤獨》不到兩年就寫完了，不過，在我坐到打字機旁動手之前，我花了十五六年來構(gòu)思這篇小說。”

        他說：“一個想法禁不起多年的冷遇，我是絕不會感興趣的……寫《族長的秋天》想了十七年，寫《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想了三十年一樣。”

        他說：“一九六二年我在墨西哥寫《族長的秋天》，寫道三百頁稿紙時停了筆，底稿里只有主人公的名字保留了下來。一九六八年我在巴塞羅那，辛辛苦苦干了六個月，又停了筆……”

        光是構(gòu)思小說、醞釀情感就需要花費多年的時間，隨著寫作經(jīng)驗的積累，他寫作的速度反而下降了。曾經(jīng)一口氣寫完一篇中篇小說的他，到后來能在一天中寫完一個大段落就算萬幸了。他越來越對自己的作品負(fù)責(zé)，也越來越身陷寫作的孤獨，常常在深夜寫作，一天抽四十只煙。他談到，“作家這種職業(yè)是最孤獨的，因為他在寫作的時候，沒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沒有人知道他想干些什么。是啊，作家孤零零一個人面對著空白的稿紙，感到極端的孤獨?！?/p>

這樣的孤獨是讓人窒息的——“在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途中，永遠(yuǎn)是在孤軍奮戰(zhàn)，就像海上的遇難者在驚濤駭浪里掙扎。是啊，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yè)。誰也無法幫助一個人寫他正在寫的東西?！?/p>

        馬爾克斯一直是那么認(rèn)真地對待自己的作品，一如他剛開始寫作時立下的誓言：“要么寫作，要么死亡。”

P4  《百年孤獨》和名聲和孤獨

        我們談到了孤獨，這是加西亞一直的主題，或許也是人類的永恒主題?！犊葜∪~》的中心人物一輩子在極端孤獨中度過，生于孤獨，死于孤獨；《惡時辰》里的鎮(zhèn)長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飽嘗了權(quán)力的孤獨；晚年作品《苦妓回憶錄》中的將軍亦是如此。馬爾克斯或許想告訴我們，孤獨的旋律是永恒的，只是在不同的人物面前不斷地變奏。

        而在沒有寫作《百年孤獨》之前，加西亞一直處在無人問津的孤獨里——小說屢次被出版社拒絕，只能自費出版；巴黎，他在窮困潦倒中完成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上校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封附有養(yǎng)老金的信，而當(dāng)時馬爾克斯也同樣身陷絕望，”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只能無望地等待一張附有支票的來信。

        而一本書改變了他的人身軌跡。在《百年孤獨》未出版前他就感到，要么因此一舉成名，要么頭破血流。

        而在《百年孤獨》寫就之后，全世界都認(rèn)識這個叫馬爾克斯的哥倫比亞人。但是無數(shù)的記者采訪和演講邀約和各國傳記作家的登門拜訪讓他手足無措。他直言他非常討厭成為眾目睽睽的對象，討厭電視、大會、報告會、座談會……想要見他的學(xué)者或是朋友必須遵從嚴(yán)密的日程安排，有時候會面得提前大半年預(yù)約。

       對他自己而言更是如此。自己的私人生活被前所未有地壓縮，空閑的時間也幾乎沒有，以前和密友寫信變成了用電話保持聯(lián)系，他所做、所說或所寫的一切，都無法像過去那樣自然隨意。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他抵御名聲，這也造成了他后期的孤獨境地。試圖隔離名聲也把他從紛繁復(fù)雜、千變?nèi)f化的現(xiàn)實中隔離開來。那是一種忘記自己是誰的危險。他把自己的情感深藏起來，年輕時代和落魄時代的那種敞開心扉的對話現(xiàn)在只能是內(nèi)心獨白。那個名為孤獨的幽靈始終緊隨著他，即使在他因名揚天下而高朋滿座在穹頂亭度過的那些夜晚。

“他贏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打敗了的那三十場戰(zhàn)爭。但是，那永遠(yuǎn)打在布恩迪亞家族身上的印記同樣也是他的印記，無法擺脫?！?/p>

P5  八卦篇·怪癖和直覺

        馬爾克斯的怪癖可以說是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許多都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但是我們轉(zhuǎn)念一想，就會笑到，“當(dāng)然了，他當(dāng)然是這樣一個人?！碑吘顾f過，每個人都是其偏見和怪癖的產(chǎn)物。

1. 家里要有黃色的花朵。因為他認(rèn)為只要有黃花（最好是黃玫瑰），就不會遇到倒霉的事。于是妻子梅賽德斯總是在他的寫字臺前放上一朵玫瑰花，這樣一切都會順利了。

2. 黃金就是屎（這個粗俗的比喻足以顯示馬爾克斯對黃金的討厭）。所以他從來不帶黃金飾品，家里更不會擺上黃金制品。

3. 他用電動打字機打印，如果出了錯，或者對打出來的內(nèi)容不太滿意，或者只是打錯了字，“不管是由于我自己的壞習(xí)慣、癖好，還是過分審慎小心，我都會把紙撤下來，換上一張新的。寫一篇十二頁的短片小說，我有時要用五百張稿紙?！?/p>

4. 他列舉了一張會招致霉運的清單：門后的蝸牛、房子里的魚缸、塑料花、孔雀、馬尼拉繡花大披巾、燕尾服......

5. 一些更加微妙的會帶來壞事的例子：裸體抽煙，光著身子又穿鞋子走路，穿著襪子做愛，利用自己的缺陷演奏的殘疾人。

        或許這些怪癖都有著神秘的解釋。馬爾克斯始終具有一種強大的預(yù)知能力，他一生中許多重大的決定都與這種直覺能力相符。他能預(yù)知一樣?xùn)|西將會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情況果如其說，那東西掉下來摔碎了。甚至他還預(yù)感了一次飛機對總統(tǒng)府的轟炸。

總結(jié)

        至今馬爾克斯還記得，他是怎么拿著同學(xué)剛剛借給他的那本《變形記》，回到坐落在市中心他下榻的窮酸的學(xué)生宿舍的。他退去上衣，脫下皮鞋，鉆進(jìn)被窩，打開書讀了起來：“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加夫列爾哆哆嗦嗦合上書本?！八麐尩?，”他想，“小說還能這么寫。”

        這個故事讓我尤其影響深刻。我十六歲那年，在自習(xí)教室躲著老師，翻開那本《百年孤獨》，讀了第一章之后，我驚訝地想到：臥槽，小說還能這樣寫。

        生在拉丁美洲的馬爾克斯從中歐人卡夫卡那里學(xué)到了小說的樣子，結(jié)合上自己國度獨有的風(fēng)情；而馬爾克斯把這魔幻現(xiàn)實主義傳到了中國，整整影響了一批年輕的中國作家。

        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過：“愛也是可以學(xué)來的?！焙翢o疑問，他始終是熱愛生活的。他幫助成立南美電影協(xié)會，參加自己厭惡的政治會議，積極參與利民活動，把自己的職責(zé)看成是反映世界的現(xiàn)實，絕不偏好或輕視任何一個方面……這都是他熱愛生活的結(jié)果。這些通過他的作品傳達(dá)出來，正像題記中所言，我們要學(xué)著如何同樣地去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乃至去熱愛人類文明；以及那些他一直試圖傳達(dá)的東西，那些本不應(yīng)該被遺忘且、歷久彌新的東西，而馬爾克斯的作品以及他本人無疑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Ps：本文作者無比熱愛美洲文學(xué)，喜歡的朋友可以關(guān)注我，我將會一直更新南美文學(xué)這一專題。也可以在文字下方評論，和我交流，告訴我你喜愛的作家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