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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學(xué)生能有香菱求學(xué)的一半赤誠,老師能有黛玉三分之一的水準,師生關(guān)系何愁不好?教育質(zhì)量何愁不高?還擔心什么教育生態(tài)呢? 香菱說她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黛玉說:“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 那么問題來了,黛玉為什么告誡香菱千萬不要學(xué)陸游?陸游這兩句詩到底哪里不好呢? 黛玉有自己的審美,她認為: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詞句要新奇;詞句新奇也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在這種審美之下,“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縱然如工筆畫,技巧純熟,描摹細致;但也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詩歌背后沒有人。 燒了一爐香,簾子沒有掛起來,香氣出不去;磨了墨,那就準備書寫,怎么會沒有人呢? 這里沒人并不是真的沒人,而是有人等于沒人。因為這個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換任何一個人都沒什么不同。這個人不是文學(xué)畫廊中的“這一個”。沒有特殊的意境和情趣,不論你做什么高雅之事,終究只是一個俗人。 黛玉讓香菱學(xué)王維、杜甫和李白。為何要選擇這三人呢?因為這三人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xué)問。 王維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其詩歌背后的“我”都是最鮮明的,詩歌就是性格,就是情感,就是旨趣。 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法門,大致是嚴羽的“入第一義,具正法眼”。學(xué)詩先熟讀魏晉盛唐名家,追求“自然悟入”;作詩重在意境的營造,而不是在文字技巧上下工夫。 香菱學(xué)得很快,很快就有了心得。不妨賞析一下。 香菱笑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毕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边@“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p> 由此看來,香菱對于意境和情趣,對于興發(fā)感動都有了自己的體會。詩歌不是為了理解,而是為了感動。一定要把真實的“我”放進去,感動自己,才能觸動此情此境下的無數(shù)個“我”的情感。 詩句背后要有“我”。哪一種文字的背后不是要有“我”呢? 寶釵為何不教香菱作詩,這很值得玩味。有人認為這是熱心腸的寶釵與冷心腸的黛玉之間的一次對比。作為香菱的小姑子,寶釵究竟為何不肯教香菱,可能還是要看字里行間。 話說: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p> 這句話的背后是有“我”的。寶釵不教香菱,未嘗不是慈悲為懷。寶釵說“作詩不是你的本分”。在寶釵的眼里“女子無才便是德”,更何況香菱不幸嫁的是薛蟠這樣的混球! 如果嫁的是寶玉,學(xué)學(xué)詩附庸風雅未嘗不可,說不定還能加分。但嫁給了薛蟠大爺,他需要的不是作詩,而是做事。身體好、耐力好、會干活、會做人才是關(guān)鍵。 所以寶釵反復(fù)強調(diào)“不要呆頭呆腦”,也就是要讓香菱學(xué)會察言觀色;“注意身體”,實質(zhì)上就是被打一定要跑得快,打傷了也養(yǎng)得快。作為薛蟠的妹妹,寶釵對自己的哥哥太了解了。寶釵不教香菱學(xué)詩是有道理的。 和這樣的混世魔王在一起,還怎么有閑情寫詩填詞,只要不作踐死就謝天謝地了。 在寶釵的眼里,香菱一旦明白了詩歌,懂得了古往今來詩人的敏感,對于這個苦命的女人來說,也許是更大的痛苦。 薛蟠也曾在喝酒中做過詩,行過酒令。 聚會中要求以女兒悲、愁、喜、樂來作詩。 薛蟠做的詩歌為: 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 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女兒樂,一根 x x 往里戳。 行的酒令是: 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想想看,跟這種素質(zhì)的人在一起,吟風月在手,弄花香滿衣,這不是明珠暗投是什么? 文字背后藏著人,寫得最妙的還是鳳姐。 大家都知道鳳姐和秦可卿是閨蜜,兩個人好得穿一條褲子。 賈敬過生日,這么大的事秦可卿居然沒有參加。得知秦可卿病了之后,王熙鳳說:“我說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钡鳛楹瞄|蜜,王熙鳳居然沒有問一問秦可卿究竟是生了什么病,這背后大有深意。 旗幟不問病情,更要命的是,王熙鳳反而和太太們說笑。書中寫到鳳姐:“一句話說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在最好的朋友重病之際,寫王熙鳳寫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笑,還有她的調(diào)笑。 等到秦可卿重病,快要死了。王熙鳳去探望。探望結(jié)束了,王熙鳳眼睛紅紅的,離開秦可卿?;厝サ穆飞?。曹雪芹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寫到: “鳳姐兒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贊賞?!?/p> 這句話讓我虎軀一震,曹雪芹怎么能這樣!但我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偉大作家偉大的地方。 這個世界上最起碼有兩個王熙鳳,一個是面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一個是背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那個背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耙徊讲叫衼碣澷p”,這句話讓我們后背發(fā)涼,寒颼颼的,這才是真的鳳姐。所謂“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在這里有了最好的注腳。 好詩,或者好句,背后都有“我”“這一個”,而且隱藏著“我”的心里隱秘。這個心理隱秘未必為自己所知。 文字的奧秘在于此,人性的深邃也在于此。
只為蒼生說人話,哪管湮滅與流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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