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飛講西游”連載，在 新浪微博@李天飛大話西游   每日首發(fā)，歡迎關(guān)注新浪微博。

各位關(guān)注仙兒公號的朋友，大家好?！袄钐祜w講西游”在新浪微博發(fā)布后，受到了熱烈關(guān)注。有朋友問在微信平臺怎么讀到。本公號是李天飛的自營公號。因為貧道一直在微博辛苦趕文，就沒有來得及更新。這幾天將把已經(jīng)講過的內(nèi)容補發(fā)出來，從第十一講開始同時更新。謝謝大家關(guān)注！您的關(guān)注就是我持續(xù)發(fā)文的最大動力！

明天貧道將解釋困擾全國人民許久的問題：為什么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那么厲害，取經(jīng)路上的孫悟空卻不斷被打爆呢？但是在此之前，需要做些知識上的小鋪墊，有一個不得不講的問題要重申一下。所以今天推一發(fā)號外。剩下的90多回里，會多次涉及到這個問題。假如不在開始的時候講清楚，講到后來就會遇到許多困難。所以有必要專門發(fā)一篇，專門談一談。

今天這篇的主要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嘚吧嘚地說一件事情：《西游記》的作者不一定是吳承恩，還有一句話：肯定有一個最終定稿人，但他也不一定真的創(chuàng)作了多少。

其實如果是讀過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或者熟悉《西游記》的朋友，看到這里就可以關(guān)閉網(wǎng)頁了，不值得為此浪費流量和時間。不過，前幾天還有個中學(xué)生小朋友使勁地追著我問，不是所有的出版社出的《西游記》、所有的教科書，都是說《西游記》的作者是吳承恩么？他們在騙我？我說：對。那些地方確實都是這樣寫的，這樣印的，但只要明白就里的人就會知道，這只是權(quán)宜而已?，F(xiàn)在流行的百回本《西游記》的作者，不一定是吳承恩。對這個問題，至今沒有定論。是真的，不要用無辜的眼神看我，真的不騙你。怪只怪這個百回本《西游記》作者太懶了，什么資料都沒有填。給你印原著的、出教科書的叔叔阿姨，實在不是故意的……

去年夏天，我在安陽師范學(xué)院作講座的時候，還傻不拉幾地問大家：“同學(xué)們，《西游記》的作者是吳承恩嗎——”然后下面只要有一個人回答：“是?！蔽揖涂梢缘靡獾刂v幾分鐘作者問題。結(jié)果沒想到滿屋子幾百位同學(xué)，全是文學(xué)院的，異口同聲地回答：“不、一、定！”那個整齊呀響亮呀。我心想“好不給面兒嘛”，這個梗就此憋回去了，于是，默默地把PPT向后跳了幾頁……

李雷和韓梅梅

過去的小說，和今天的小說完全不同。它們往往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和很多人之手，很難說誰是主要的作者。越是名著越如此，這就很像一塊大石頭，經(jīng)一錘子一斧子的雕鑿，慢慢成了雕像，是漸漸成型的，而不是一次沖壓成型的。

擺在我們眼前的這部《西游記》是明代中晚期的作品，根本就沒有說”吳承恩“寫的。它原來只署名“華陽洞天主人?！?，我們不知道這個“華陽洞天主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只是校對了一番呢，還是真的是一個寫定者。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世德堂本“華陽洞天主人?！保昙倨陂g拍不到更清晰的圖了

肯定是有一個高手做了全書的統(tǒng)稿、編排、潤色工作，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絕不是憑空寫出來這100回的。那時文人和書商合作，或者書商本身就是文人，對書稿一商量：你加一段吧，我改一段吧。所以很難說一本書究竟是什么人寫的?！段饔斡洝防镉性S多前后照應(yīng)不到的bug，一般來說就是這樣形成的。不必看到什么就說“吳承恩”又錯啦！或者說這樣寫是有深意的啦！如果不確立以上的這個認識，談什么“深意”，恐怕都會跑題。

另外，古代的文人，基本都要考秀才，考舉人，寫這種通俗小說的作者，更不是多么露臉的事。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一般不怎么提的。像地方志、史書這樣的官方媒體，更是瞧不起通俗小說，一般不肯給占用版面的。

事實上，今天的紅遍網(wǎng)絡(luò)的小說就是一個人寫的么，也未必。就貧道所知，很多小說其實是一個團隊寫出來的。你想他們往往一天更新好幾萬字，這能是一個人的工作量所能承擔(dān)的么？根本不是一個人寫的。有些人負責(zé)搭故事框架，有些人負責(zé)故事銜接，有些人負責(zé)文筆潤色。最后只是用一個ID發(fā)而已。

有人說：《西游記》是名著啊，是經(jīng)典啊，偉大啊，怎能和今天的網(wǎng)絡(luò)小說相比？其實《西游記》在當(dāng)時就是消遣用的。我們來看一段：

古代朝鮮有本書叫《樸通事諺解》，就是“跟樸翻譯學(xué)漢語”，里面都是些常用的漢語對話。里面也有假設(shè)的對話人，就像李雷和韓梅梅似的。這是元末明初的事，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李雷：“我們兩個買文書去來。”

韓梅梅：“買什么文書去？”

李雷：“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藏西游記》去。”

這時“韓梅梅”就體現(xiàn)出小班長的氣質(zhì)來了，她說：“買時買四書六經(jīng)也好，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理，要那些平話做什么？”

李雷說：“《西游記》熱鬧，悶時節(jié)好看。”

我們看這位朝鮮版的“李雷”看《西游記》的目的，和我們今天地鐵上刷網(wǎng)絡(luò)小說是一樣一樣的。就是“悶”的時候圖個好看。如此而已。那四書六經(jīng)、孔孟之書，一般的人誰拿這東西解悶？

 李雷，你又偷看小說了

朝鮮“李雷”和“韓梅梅”對話的時代，大概相當(dāng)于中國的元末或明初。有趣的是，這本《跟樸翻譯學(xué)漢語》還保留了大量的當(dāng)時《西游記》的片段。其中有車遲國一段，和今天的《西游記》基本故事就已經(jīng)差不多了。

丘處機的亂入

百回本《西游記》修煉內(nèi)丹的內(nèi)容很多很多。所以這里面一定經(jīng)過了全真道教徒的加工。所以，一直以來人們以為，這部《西游記》，是全真七子之一，丘處機丘真人寫的（對內(nèi)丹感興趣的朋友可直接到本頁末尾，點擊《李天飛講西游》第二回）。

事實上，丘處機確實有一本《西游記》，但多了幾個字，叫《長春真人西游記》。這個故事，在《射雕英雄傳》里有。丘處機從中原出發(fā)，千里迢迢跑到西域去見成吉思汗，“一言止殺”，勸說大汗不要濫殺無辜。這自然也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于是，丘真人的弟子李志常，就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書，叫做《長春真人西游記》。

這本書寫成后，似乎在社會上流傳不廣。但是因為丘處機實在太有名了，又模模糊糊聽說他有個什么《西游記》。于是人人紛紛認為，市面上流傳的小說《西游記》就是丘處機寫的。

 丘處機收了幾百年版稅

但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記》肯定不是丘處機寫的。因為這里面出現(xiàn)了很多明代才有的東西，比如錦衣衛(wèi)。這些后代的名詞，不是生活在元代的丘處機能知道的。

在這里，貧道必須要講一句題外話：雖然今天流傳的百回本《西游記》不會是丘處機的作品，但并不能否認，《西游記》和全真教以及丘處機的親密關(guān)系。在百回本《西游記》里，天宮屢次出現(xiàn)四大天師，是“張道齡、葛仙翁、許旌陽、丘弘濟”，這件事很有意思。按民間的傳統(tǒng)，四大天師是張、葛、許和薩守堅。這里不知為何，開除了薩守堅，添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丘弘濟”。這個丘弘濟，歷史上、傳說里都找不著。應(yīng)是全真教丘處機及其掌教弟子李志常的合稱，李志常被元武宗封為“真常妙應(yīng)顯文弘濟大真人”（據(jù)李時人《西游記論略》）。所以這個“丘弘濟”，很可能是百回本的寫定者加進去的，而他一定是和全真教有很大的關(guān)系。假如百回本的寫定者是儒生吳承恩的話，他在這里搞什么飛機？（標(biāo)灰色可以不看）

吳承恩刷屏?xí)r代

丘處機的亂入，一直保持到乾隆末年。有位大學(xué)者叫錢大昕，他充當(dāng)了一個謠言粉碎機的功能，他跑到一個蛛網(wǎng)塵封的藏經(jīng)樓里，把這本《長春真人西游記》給抄出來了，在社會上一傳播，人們才知道，哦，此西游非彼西游呀。于是丘處機的著作權(quán)就被粉碎掉了。

丘處機的謠言粉碎了，那《西游記》的作者又該是誰呢？大概乾隆年間，有人在一本《淮安府志》里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條：

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游記》。（方框里那個字原本就丟了）

只有這一條證據(jù)？對了，就憑這一條，大伙就傳開了，看啊看啊，原來《西游記》是吳承恩寫的啊！

于是，大家紛紛給這個吳承恩找理由，這個梗一直傳到民國，魯迅、胡適這幾位大神看了看也就信了。于是經(jīng)他們一講一宣傳，吳承恩是百回本《西游記》作者的事，就被大眾認可了。上世紀(jì)20年代，鉛印出版了第一部署名“吳承恩”的《西游記》。換句話說，我們?nèi)绻胝沂鹈皡浅卸鳌钡摹段饔斡洝罚?920年以前是一本都不會有的！

 民國時期，才出現(xiàn)署名“吳承恩”的《西游記》

1949年以后，出版的《西游記》，都遵從胡適和魯迅認定的結(jié)論，于是一律被“吳承恩”刷屏了。這真是人要出名，就靠刷屏。刷屏多了就成了真理，真是一點也不假。

1949年后的各種吳承恩刷屏

很可能就是一本重名書

然而吳承恩這個刷屏行為，從上世紀(jì)20年代開始，到現(xiàn)在2016年，不過刷了不到100年時間。就開始被各種吐槽，眼看激起眾怒，要刷不下去了。

不錯，吳承恩確實寫過一本《西游記》，但這很可能是本重名書。

 我們知道，人經(jīng)常有重名的，比如光“吳承恩”這個名字，歷史上就有很多。書的名字就像人名一樣，也經(jīng)常有重的。一說《變形記》，大家都知道是卡夫卡的現(xiàn)代小說，其實更早的古羅馬奧維德還有本史詩名著《變形記》；一說《懺悔錄》，大家都知道是法國革命時盧梭的作品，其實最早的是古羅馬的“圣人”奧古斯丁的《懺悔錄》——這些是外國作品，再看中國：我們在網(wǎng)上搜索一下《醉翁談錄》，就會發(fā)現(xiàn)兩本書，一本是現(xiàn)代人葉大春的《醉翁談錄》，一本宋朝羅燁的《醉翁談錄》，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本書（還有一本宋朝金盈之的《醉翁談錄》沒顯示出來呢）。至于搜《中國文學(xué)史》《西方哲學(xué)史》這些書名，就不知道要出來多少同名的書了。 

  重名書《醉翁談錄》

所以說從古到今，同名的書就不少，憑什么只靠《淮安府志》記錄了吳承恩寫過《西游記》，那上面又沒說多少卷多少回，又沒說是本什么樣的書，憑什么就一定認為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記》呢？

你是猴子請來的水軍嗎

離吳承恩不遠的明末清初，有個大藏書家黃虞稷，他家叫“千頃堂”，里面的藏書多到爆。他編了一個目錄，就叫《千頃堂書目》。我們翻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誒，吳承恩的《西游記》怎么被他編到“地理類”去了？

         《千頃堂書目》卷八下《地理類》

黃虞稷比吳承恩不過晚40來年，他又是大學(xué)問家，一般來說不會犯錯。我們從圖上可以看出，吳承恩的這本《西游記》，與別人的什么《東游錄》、《南游記》、《游山志》放在一起，都是旅游的“游記”。尤其是后面還有一個《徐弘祖游記》，徐弘祖就是徐霞客啦。這里特么就是戶外板塊好不好！兩個大神都在這里。好吧，就你們PK一下，這是戶外版，不是起點中文網(wǎng)。話說吳承恩先生你一個文青，跑來混戶外版，你是猴子請來的水軍嗎？

徐霞客：封號！踢出去。

吳承恩：別踢呀！我千真萬確是玩戶外的！寫旅游書的時候一手殘，和人家犯重名了。

           我其實是混戶外滴

承恩，你樂意和八戒住隔壁？

貧道的好友黃壽成先生，就是史學(xué)大家黃永年先生的公子，他家學(xué)淵源，自然沒的說。壽成先生跟隨黃永年先生研究《西游記》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在現(xiàn)在的百回本《西游記》里?！俺卸鳌边@兩個字用得非常隨意。比如說：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第七回）

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第九回）

尤其是第二十九回的標(biāo)題，就寫作“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zhuǎn)山林”，這個“承恩”用得未免也太隨意了，和一個“八戒”連在一起。八戒總算不上太光彩的人物不是？這幾個地方，換個什么詞不行？非得手賤到把自己的名字嵌進去嗎？話說，承恩先生，你就這么喜歡豬八戒嗎？非得和他在一起進山林……做什么去？

貧道珍藏的黃永年、黃壽成點?！段饔巫C道書》一版一印，看這紙，當(dāng)年條件確實艱苦

我們知道每個人對自己的名字，往往是很在意的。因為這是你用得最多的一個詞匯，心理上是給它留有特殊地位的。比如以本人李天飛來講，當(dāng)我聽到“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流淚”這首歌的時候，總要注意一下。我想諸位碰到偶然嵌入自己名字或熟悉人名字的地方，也會注意一下。甚至“飛天茅臺”都會引起我或我朋友的注意（決非軟文哈）。

古人呢？古人更是如此。明清人對避諱是非常講究的，不許下屬喊長上的名字，是規(guī)矩。我們看《紅樓夢》里賈府夜宴，兩個彈唱的說書，講到書中的主人公叫“王熙鳳”，立即被指出，說書的忙向在場的王熙鳳賠禮，說：“不知是奶奶的諱。”

講究點的甚至要“自諱其名”。清朝有個大學(xué)者叫王士禎，他給屬下寫信，碰上寫自己的名字，他就畫個圈代替一下。這種情況不在少數(shù)。除非吳承恩這位爺實在心大，否則他何至把自己的名字隨隨便便就寫到書里了？這樣看，這部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既然把”承恩“兩個字隨意用，更不大會是吳承恩了。

并不是否定吳承恩

說到這里，我們就明白了，吳承恩是寫過一本《西游記》，但那很可能就是一本真正的旅游書。人家是搞戶外的，不是文青。那么，是不是吳承恩的著作權(quán)就一定被否定了呢？恐怕也不能這樣看，假如說，黃虞稷家里書多到爆，他看不過來，而是想當(dāng)然地把小說《西游記》劃歸地理書呢？假如說，黃虞稷這里干脆就抄錯了呢？假如說，《淮安府志》就是任性行不行，覺得不著錄這部名著實在對不住吳老先生呢？假如說，吳承恩干脆就是個隱藏的很深的全真教信徒呢？這些雖然可能性很小，畢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況且，還有其他一些證據(jù)。所以，我們既不能說一定是，也不能說一定不是。只能說，確定百回本《西游記》作者的時機，還未成熟。畢竟，正方提出一個候選人，反方雖然駁來駁去，卻拿不出一個新的候選人來。學(xué)界盡可爭論，而出版社碰上一定要署一個作者在封面的時候，也盡可遵循成例。但最好還是給讀者講清楚這里面的問題。很多朋友愿意接受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教科書上也樂意寫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但是歷史上的懸案多得很，只能等待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了。

關(guān)于本期為何推送號外

這幾天收到許多朋友的提問，大概都是問這樣的問題：吳承恩為什么要寫《西游記》？吳承恩在《西游記》中到底寄寓了什么深意？另外，還有許多朋友提問：為什么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那么厲害，取經(jīng)路上的孫悟空卻不斷被打爆呢？為什么會齊天大圣的幾個結(jié)拜弟兄，后來都沒有出來呢？這些問題，將來貧道肯定肯定都會講的。但是，這些其實都本文要介紹的內(nèi)容有關(guān)，需要單獨發(fā)一篇文章講一講。所以在將來幾天講這些故事之前，需要做些知識上的小鋪墊，所以今天推一發(fā)號外。此號外因為沒有涉及原著的情節(jié)，所以不計入100回之內(nèi)。

李天飛《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