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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注:本文為廖偉棠(詩人、攝影師)的“造就Talk”演講實錄,經(jīng)“造就”授權(quán)發(fā)布,轉(zhuǎn)載請與該公眾號聯(lián)系。 但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不是浪漫那么簡單,我們還要通過詩歌,反思浪漫、拆解浪漫、解構(gòu)浪漫,重新去定義浪漫,重新去定義愛情。 “以詩致愛”有兩層意思,表面上是為了我們的愛人,為了我們的愛情去寫詩; 更深一層的意思是用詩去達至,對愛新的認識,尋找愛的更多可能,而不只是一種雙方的占有或者雙方的依賴,雙方的不能分離。 愛情應(yīng)該是有更多面向的。 * * * 現(xiàn)代詩因為無法被定義,從而有更多的定義,有更多的可能、面向,它的開放性能讓讀者的自身去參與。 我說在我們這個時代,詩最大的用處也許是反襯出這個時代的種種荒謬,或者這個時代的局限。 比如說這是一個數(shù)字時代,一切都要求速戰(zhàn)速決,而且要馬上看到利益,馬上看到結(jié)果,像來聽一個講座,我們就會想,聽完這個講座,智慧又增加了多少。 但是詩并不是這樣的。它是慢慢地滲透在你心靈,包括你身體的每一部分里面去。 “在從前,船很慢,車很慢,郵件也很慢,慢得你只能一輩子愛一個人?!?/span> 這是慢的好處,足夠的慢,我們才能真正地去進入愛的每一個細節(jié),讓愛能夠真正成為我們的一部分,而不只是我們的一個行為,或者是一種關(guān)系模式。 但詩,因為它的無用,反而變成了我們真正在里面獲得自由的一個途徑或者一個空間。 * * * 我很推薦大家讀一本書,是法國的符號學(xué)家、第一代公知羅蘭 ? 巴特寫的《戀人絮語》,哲學(xué)書里《戀人絮語》算是銷量奇佳,但很多人其實是被這個題目騙了,以為《戀人絮語》是教你怎么說情話,教你怎么去泡妞。 但實際上它的副標(biāo)題更重要:“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 愛情是在我們?nèi)ソ鈽?gòu)它的時候,才真正認識到它包含多大的復(fù)雜度。 任何一個想進入詩歌寫作的人,都要記得書中這句話:“當(dāng)你意識到你的情詩無法打動芳心,但你還繼續(xù)寫詩的時候,你才開始成為一個詩人?!?/span> 卞之琳有一句詩很有名,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span> 他寫了一系列叫《無題》的愛情詩。越是《無題》,越有著中國式的含蓄,越是《無題》,里面的內(nèi)容反而最多。 他的愛情詩《無題》寫到第五首的時候,他突然頓悟了,發(fā)現(xiàn)空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散步中感謝,襟眼是有用的,因為是空的,因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世界是空的,因為是有用的,因為它容了你的款步?!?/strong> 宇宙里無限的時、無限的空,對于我來說,它只有一個意義,就是我愛的人在里面漫步。假如你不在里面漫步,它徹底的空了。 但正是因為有這么大的空間,能容下這個漫步,這個漫步是呼應(yīng)著我心靈對你的追隨,所以我對你的愛有多大,要大到這么大的虛空才能容納下來。 * * * 像剛才我說的卞之琳是三十年代的,比他更早的是泰戈爾。泰戈爾本身混雜了當(dāng)時印度教、基督教的泛神論、神秘主義等等思想,他的詩里體現(xiàn)出來的,是通過去愛去達至自身思想的深邃程度,令愛情這個行為帶有更深刻的意義。 泰戈爾說:“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保ㄠ嵳耔I譯)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strong> 原文像一種面具,可以是靈魂的面具,也可以是肉體上的面具,遮擋又顯露著你內(nèi)心,顯露著你對某一個人的情感。 但在馮唐的翻譯中,情感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赤裸裸的行為,而這個行為只是顯示出了他并沒有超越??赡芤磺?、兩千年甚至更久以前,原始人就是這樣對待愛情的。 所以,這是一種愛情退化。 * * * 首先,倉央嘉措的詩都是四行的,超過四行的一般都是偽作;其次,倉央嘉措的詩神秘而不可解,網(wǎng)上很多詩卻十分膚淺,是用對情圣的心態(tài)去揣摩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出身的門巴族,信仰藏傳佛教里的寧瑪派(長大后才成為格魯派僧侶)。寧瑪派是藏傳佛教里最重視性愛頓悟?qū)π扌兄匾缘囊慌?,所以他并不避諱愛情與性,因此后來他被人告到皇帝面前說他不檢點。 但正因為倉央嘉措對性的重視,實質(zhì)上達到了某一種宗教上的升華。對現(xiàn)在生活、對這個世界的關(guān)懷,是由他的肉體、他的情人來構(gòu)成的。 那個英譯本是最大膽的譯本,是一個不懂藏文的美國詩人翻譯的。我是故意找這樣一個詩人,然后再翻譯成漢語。 我也不懂藏文,但是我覺得我懂詩,懂詩比懂英文更重要。像馮唐他曬出托福成績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你這個沒有什么說服力,因為托福成績不能說明你懂詩。 在以前的翻譯里,倉央嘉措的情愛觀經(jīng)常透露出一種矛盾,展示出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深居深宮不能自由的愛;但我覺得,他更多的應(yīng)該是自由率性。 “我青梅竹馬的戀人,你必須是狼族的血親,與我纏綿多夜,此后你要獨游群山?!?/strong> 在原來的翻譯里面,這個“必須”和“你要”是沒有譯出來的,但我去把它強調(diào)出來。因為原來的譯文,好像他在抱怨他喜歡的人說變心也變心了,說離開就離開了。 你應(yīng)該尊重你自己的獨立,你自己去尋找你的孤獨也好,你享受你的孤獨也好,我已經(jīng)通過我們的愛情去成全了對方。 經(jīng)歷過愛情之后的孤獨和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之后的孤獨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里景色秀美溫潤,跟西藏北部、西面的殘酷不一樣,所以他寫的詩溫暖柔軟。他能寫出這么溫情的愛情詩,跟他的出生地也有關(guān)。 我為了翻譯倉央嘉措的詩去了三次西藏,而且都是到不丹邊境他的家鄉(xiāng)去。我找到了他的族人,讓她用帶有門巴人的腔調(diào)演唱倉央嘉措的詩歌給我聽,可以給大家聽一聽,感受一下。 “杜鵑從門隅飛回,春氣越北越生,我遇上了我的愛人,肉體和心靈都在蘇醒?!?/strong> 以前的道學(xué)家總是覺得只有靈魂上的共鳴才是真正的愛,現(xiàn)代覺得只有肉體的愛才能夠說明一切,否則都是耍流氓。但對倉央嘉措來說,他的個人的覺醒是伴隨著他肉體和心靈蘇醒的。 所以倉央嘉措慢慢成為一個承載著我們對自由愛、自由情欲的想象和追求的一個符號、一個傳奇。 倉央嘉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他是一個三百年前藏傳佛教的僧侶,現(xiàn)在我接著講幾個也是比較極端的例子。 * * * 日本的女性所受的禁錮,或者說被派定的身份角色其實比中國女性還要壓抑。但與謝野晶子在一百年前,真正把東方女性的情欲覺醒寫到了詩里面, “血液燃燒,那夜在夢的旅店,把手臂借你為枕:請不要看輕,這樣的春行者?!?/strong> 但別忘了,在中國古代或者日本古代,春行者這個角色當(dāng)然是男性,尤其是帶有地位上、知識上的優(yōu)越感的男詩人來充當(dāng)?shù)?,像杜牧就是一個春行者,他在秦淮河畔經(jīng)歷了春色無邊。 而一個女詩人卻說,你不要看輕,我就是這樣一個春行者?,F(xiàn)在不是你在消費我,也不是你在享用我,也不是你在愛我這么簡單。我也是在這個愛情當(dāng)中行走,一點不比你差。 在他的詩歌里面,沒有很赤裸地寫到自己的情欲,但恰恰可能是因為他是一個從同性戀未能被認同時代走過來的詩人,所以他對愛情的認識也很不一樣,比我們感覺上要深刻得多。 ![]() 但過了30多年,到了六十年代,他最后一次整理這些詩集,毅然把這句話改成“我們必須相愛和死亡?!?/strong> 一個沒有愛過的人,他的死亡也是遺憾的。一個沒有把死亡作為我們有限生命的終點的人,他的愛也是虛無的,也許我們一生只能愛那么幾回,甚至一回,但是因為有這個限度在這里,讓愛變得十分重要。 * * * 魚罐頭 ——給朋友婚禮 夏宇
魚躺在番茄醬里, 魚可能不大愉快, 海并不知道。
海太深了, 海岸并不知道。
這個故事是猩紅色的, 而且這么通俗, 所以其實是關(guān)于蕃茄醬的。 ![]() 其實這首詩有點諷刺那種觀念:我們想象中的愛情最后該以婚姻來作為完滿的結(jié)局。 因為你們相愛可能是為了寬廣大海,但你的愛情卻變成了蕃茄醬魚罐頭,那是蠻可悲的。 你以為番茄醬它永遠那么鮮美,但實際上它加了多少防腐劑,加了多少味精在里面? * * * 他喜歡另一位女詩人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喜歡另一位更偉大的詩人里爾克,而帕斯捷爾納克又特別崇拜里爾克,所以他們的三角關(guān)系挺錯綜復(fù)雜。在這種情況下,他一輩子也沒有真正表露過對茨維塔耶娃的愛,所以我覺得很遺憾,就以他的口吻寫了一首詩,代他寫了一個情書給茨威塔耶娃。 我通過寫這首詩想要強調(diào)一點:這三角關(guān)系里面,里爾克是真正超脫的,真正最偉大的。我就給大家講講這首詩第一段: 末世吟(節(jié)選) 廖偉棠
序曲: 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
我們多么草率地成為了孤兒?,斄漳?, 這是我最后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大雪落在 我銹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說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其實我想寫的是,也許帕斯捷爾納克不一定要擁有茨威塔耶娃,他只需要去讀她的名字,他只需要去愛她就夠了。 我愛你,但我的愛跟你無關(guān),愛情本身的過程,像一列火車一樣,在俄羅斯漫長的國境里邊行走,走的過程才是愛情,而不是終點才是愛情。 我念叨著你,同時在這個過程之中,我成為了這列經(jīng)歷一切的火車,而你因此更加幅員遼闊,就像里爾克所期待的。 致夜樹 廖偉棠
永遠感謝,夜里的樹 你們黑暗中手挽著手,那么安詳。 你們要去哪里呢,能否把我也帶上?
永遠慰籍,黑中之黑 你用藍黑墨水在我身體繪畫一切 花綻、蟲飛,但我不在此身上。
永遠美麗,撫捫著新月 你們相愛而不相防,婆娑著相忘, 人世間何事,第一萬個夏天臨漾。 當(dāng)然這一切還是通過詩歌令我們的想象力開放到了這樣的程度,詩歌帶領(lǐng)我們走向一個更自由的愛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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