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1898一1989)是一位代表著二十世紀中國書法新水平的大師，尤其以草書馳譽中外。日本書壇首席青山杉雨由衷地贊嘆：“草圣遺法在此翁?！彼寡缘弥?。

草書自漢代萌始，至魏晉時期逐漸成熟，乃至成為藝術(shù)性最強、變化最多、難度最大的一種書體，同時也是最利于書法家抒寫性靈、神采、風(fēng)韻的書體。歷代草書者何止千數(shù)，然概而論之，草書發(fā)展史上堪稱里程碑式的大書家當(dāng)推東漢張芝、東晉王羲之、唐代懷素、明代王鐸、當(dāng)代林散之。

作為上述觀點的佐證，我可以引述林散之在王鐸草書詩卷后面的題跋，那是1972年他以“朝夕相對，不忍釋手”的心情寫成的：“覺斯(王鐸)書法出于大王(羲之)，而浸淫李北海(邕)，自唐懷素后第一人，非思翁(董其昌)、枝山(祝允明)輩所能抗手?！?/span>

讓我們對幾個里程碑的內(nèi)涵做一番“掃描”，從而確定林散之的歷史地位。

最先被三國時代的韋誕稱為“草圣”者是東漢張芝。雖然無真跡流傳，但唐代張懷瓘《書斷》中有具體分析，謂張芝“學(xué)崔(瑗)、杜(操)之法，因而變之，以成今草，轉(zhuǎn)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于隔行。”由此可推知張芝的主要貢獻在于，將保留隸書味較多的“章草”，減省點劃波磔，改造為運筆氣勢相連、如龍蛇飛舞，甚至隔行貫注的“今草”。

到了東晉時期，出現(xiàn)了一代巨匠王羲之，他兼長正、行、草諸體，被尊為“書圣”?，F(xiàn)傳世有《寒切帖》、《遠宦帖》、《十七帖》等草書真跡，雖轉(zhuǎn)多折筆，仍有隸味，但筆意從容，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誠如歐陽詢所評“韻媚婉轉(zhuǎn)，大行于世”；亦如唐太宗所評：“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span>(《王羲之傳論》)可見王羲之是在張芝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變章草為今草”的歷史使命。

唐代懷素與張旭齊名，亦有“草圣”之譽。李白《草書歌行》贊曰：“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觀其《自敘帖》用筆圓轉(zhuǎn)相通，似有篆味，而《苦筍貼》則是二王遺韻。黃庭堅認為張旭妙于肥，懷素妙于瘦，兩人皆為一代草書之冠冕。米芾評價懷素“書如壯士拔劍，神彩動人，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jié)?！本褪钦f，既縱橫馳騁，氣勢雄放，而又變化合乎法度。何紹基評價最高：“其妙處在不見起止之痕。前張(旭)后黃(庭堅)，皆當(dāng)讓素師獨步?！绷稚⒅匾庖髟姟墩搼阉亍吩唬骸懊罘ㄉ徎ㄡ寫阉兀衿孀兓@獨步。真如醉時李將軍，一笑彎弓不回顧。”這里以神箭將軍李廣來比擬懷素，弓法嫻熟，變化萬千，皆中準(zhǔn)的，雖醉后而草書愈佳。

至于明末清初的王鐸，工行草書，遠師二王，又得力于顏真卿、李邕、米芾。筆力雄健，長于布白。金陵八家之首龔賢曾謂：“百年來，論書法則王(鐸)、董(其昌)二公應(yīng)不讓?！辈⒄J為王鐸的特色是“粗服亂頭”，董的特色則是“冰肌玉骨”。他又以王比畫家石溪，董比畫家程正揆。江蘇出版的《王鐸草書詩卷》為其五十六歲所書，通篇筆力遵勁，跌宕錯落，枯潤相濟，正可謂潑墨如神，惜墨如金，逸氣流衍。以致林散之愛不釋手，評為“懷素后第一人?！?/span>

王鐸之后三百余年來，攻草書者不乏其人，但成大師者鮮見，唯林散之可居當(dāng)代草圣之尊。林草意態(tài)高古，氣象雄逸，遒勁清麗，骨氣洞達。行筆曲中求直，圓中寓方，如屈鐵彎弓，流水行云。燥潤枯濕相濟，飛白尤見精神。結(jié)體參差錯落，奇境跌宕縱橫。至晚年愈入化境，信筆揮灑，荒率而沉厚，欹側(cè)而端凝，真是神完氣足，驚世駭俗。

在諸多特色中，最主要者莫過于用筆。林散之在其《書畫集·自序》中寫道：“夫?qū)W書之道，無他玄秘，貴執(zhí)筆耳。執(zhí)筆貴中鋒。”他多次提到李廣彎弓的典故，借以喻書法之力度美，如前引《論懷素》詩中有“一笑彎弓不回顧”之句，又在《作書》詩中說：“彎弓誰似李將軍，一箭驚穿虎頭石?！绷稚⒅霉P竭盡變化之能事，而又筆筆飽含韌性，這是剛與柔、曲與直、方與圓、枯與濕、白與黑、虛與實諸種因素辯證統(tǒng)一交織而成的神來之筆，奇逸之致，溫厚之致，堪為空前一絕。

當(dāng)代中外書壇名流耆宿如郭沫若、趙樸初、啟功、青山杉雨、高二適等均高度評價林草，有的甚至在初見真跡時情不自禁地脫帽鞠躬。趙樸初有詩贊曰：“散翁當(dāng)代稱三絕，書法尤矜屋漏痕。老筆淋漓臻至善，每從實處見虛靈?！碑?dāng)林老去世后，趙老又撰挽聯(lián)：“雄筆映千古，巨川非一源?！比毡緯缭腥藢⒘植菡`認為唐代草圣張旭手跡。來華訪問的日本書法家，常專程前來拜見林老，以一睹其風(fēng)采為極大榮幸。青山杉雨對他說：“有幸飽覽您的書法大作，無比敬佩，您是中華天才的書家，是書家的驕傲！”僅此數(shù)例，足以表明當(dāng)代草圣林散之不可動搖的歷史地位，他為中華書藝的發(fā)展和世界地位的提高做出了杰出貢獻。

林散之草書之所以能登上一個新的高峰，是由主觀、客觀、社會、時代等多方面因素促成的。而內(nèi)因是變化的根據(jù)，外因是變化的條件。我想著重從他個人角度探討幾個成因。

一、“狂草應(yīng)從行楷入”

林老論書詩中有一首寫道：“狂草應(yīng)從行楷入，伯英遺法到藏真。錐沙自見筆中力，寫出真靈泣鬼神?！边@正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伯英指張芝，藏真指懷素?？穹疟居诰?，書畫皆同此理。需要指出的是詩中“行楷”不應(yīng)從字面理解為僅限于行書和楷書。只不過是詩句凝煉簡約所致，其本意應(yīng)包括篆隸在內(nèi)。

林散之本人的學(xué)書經(jīng)歷正是最好的注腳。他自述“余初學(xué)書，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zhuǎn)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xí)。”又云：“余十六歲始學(xué)唐碑；三十以后學(xué)行書，學(xué)米；六十以后學(xué)草書?！比绱搜驖u進，方得功深力滿。我曾見其二十四歲時小楷  《四時讀書樂》，極為工整勁健。又見其八十一歲猶臨鐘繇楷書《宣示帖》，盡得神髓。他臨魏碑甚眾，《張猛龍》、《張黑女》、《崔敬邕》、《賈使君》、“二爨”等均刻意研習(xí)領(lǐng)悟。至于漢隸名碑，幾乎臨遍。我曾見他于1964年所臨《孔宙》、《張遷》、《乙瑛》、《禮器》四碑，風(fēng)神奕奕，而且可見再三攻研乃至精。行草書曾臨習(xí)王羲之、顏真卿、李邕、張旭、懷素、米芾、趙孟頫、祝允明、董其昌、王鐸等。曾見其1972年所臨李邕《云麾碑》，1977年所臨張旭《張長史論書》，形神則》、《春日漫云》，時已六十有五。大量書寫則為1973年以后，年已七十六矣。  

正由于如此厚積，林老深悟書道精華，即以用筆而論，恪守賓虹老人所教之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務(wù)去尖、滑、輕、俗；務(wù)存留、圓、重、雅。其草書終于達到“寫出真靈泣鬼神”的境界。

二、“我書意造本無法”

林老草書博采眾長，會其筆意，悟其神韻，自創(chuàng)新機。其論書詩中多次吐露心聲，如說：“獨能畫我胸中竹，豈肯隨人腳后塵!既學(xué)古人又變古，天機流露出精神。”

變，是林老的畢生追求。他認識到，變者生之機，不變者死之途。他自述“草書以大王為宗，釋懷素為體，王覺斯為友，董思白、祝希哲為賓?！边@是十分坦誠也是十分深刻的概括。當(dāng)我們欣賞林老晚年草書之時，嘆服其“矯健如瘦蛟斗水，回翔似老鶴舞空”的藝境，因由其性之所致，情之所遣，涵養(yǎng)之所發(fā)，然其書風(fēng)源流，依稀可辨，妙在融匯貫通，化入自己藝術(shù)個性之中。

正由于此，林老闡述“有法”與“無法”的辯證法： “其始有法，而終無法，無法即變也。無法而不離于法，又一變也。如蠶之吐絲，蜂之釀蜜，豈一朝一夕而變?yōu)榻z與蜜者哉?”這些見解與石濤畫語錄頗為相合。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很重視林老論書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句：“我書意造本無法?！边@句詩的下一句，有時是“秉受師承書更狂”；有時是“隨手寫來適中之”；有時是“信手寫來似涂抹”。我體悟這并非林老故作玄語，而是他變革創(chuàng)造精神的充分表現(xiàn)。林老六十歲變法，齊白石也是六十歲變法，這種“巧合”，本身似乎隱含著某種規(guī)律性、必然性。

三、“精思博學(xué)復(fù)奚如”

林散之能成一代草圣，決非單一攻書法所致。趙樸初有一首贊林詩說得好：“萬里行程萬卷書，精思博學(xué)復(fù)奚如。蠶絲蜂蜜誠良喻，歲月功深化境初?！边@正是對林老中肯的評價。

 “散之”者，“三癡”之諧音也。林老自幼癡迷于詩、書、畫，終成“三絕”。著有《江上詩存》36卷及編外集6卷，共2300余首詩，出入唐宋名家?；蚣o游，或詠史，或論藝。風(fēng)骨灑脫、典雅、超逸。啟功評為“無雕章琢句之心，有得心應(yīng)手之樂”。其中論書詩數(shù)十首，見解極精。林老書法充滿書卷氣，高雅脫俗，是與其詩書胸襟、文學(xué)修養(yǎng)諸種因素分不開的。曾見其1978年所寫草書句“讀破萬卷，可醫(yī)一俗?！闭\為至理名言。

林老山水畫出入于黃賓虹大師，得其堂奧，復(fù)力追宋元。曾見其1931年至1980年所作山水畫40余幅，果然是“畫法原從書法出”，燥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重虛守實，知白守黑；重山復(fù)水，意境深邃。以作畫之理寫字，以寫字之法作畫，互為影響，以暢其機趣。林老自謂“力戒浮華，旨在質(zhì)樸天真，千丘萬壑，求無俗跡?！睘榉础八住保掷蟽A其心力，遵循黃師指點，“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zhì)換；游歷廣，則眼界明，胸襟擴，俗病可去也?！睘閹煼ㄔ旎?，他只身遠游太室、少室、龍門、華山、終南、武功、太白、劍門、嘉陵、峨嵋、三峽、匡廬、九華、黃山，時跨四季，跋涉一萬八千余里。歷盡艱險，得畫稿八百，詩稿二百，游記若干。如此壯游，悟山水之奧秘，奇峰怪石，森列胸中；云海松濤，翻騰筆底；隨手寫出，山水傳神。誠如他所言：“書畫同源，理無二致，余之學(xué)書過程即余學(xué)畫過程。”精思博學(xué)，歲月功深，將他的書藝自然推上高峰。

四、“自甘淡泊樂風(fēng)塵”

林老自幼左耳聾，沉默寡言，專心藝事。其后雙耳全閉，只與友人作筆談。為人一生正直、醇樸、坦誠，視富貴名利如浮云，而于藝術(shù)則竭盡全力，喜怒哀樂，多寄情于詩書畫之中。有《作書》詩一首為證：“不隨世俗任孤行，自喜年來筆墨真。寫到靈魂最深處，不知有我更無人?！蔽镂覂赏嚹巳胧?。

林老生性詼諧，七十余歲曾被燙傷昏迷，救醒后請人刻印“瑤池歸來”，且作詩曰：“劫后歸來身半殘，秋風(fēng)黃葉共闌珊?？蓱z王母多情甚，接入瑤池又送還?！蓖砟昵笞终哂T，老人應(yīng)接不暇，作詩自嘲：“何處能尋避債臺，江南江北費安排?！辈粍倨錈肿髟姳戆祝骸皩W(xué)習(xí)頻年亦苦辛，自甘淡泊樂風(fēng)塵?！钡拇_，自甘淡泊正是他精神境界過人之處。但若他人真有所需，卻是古道熱腸，慷慨相贈。大興安嶺森林火災(zāi)那年，十竹齋發(fā)起書畫義賣活動，林老聞知，一氣寫了十幾幅，全部捐贈。

自甘淡泊必然虛懷若谷。林老名滿天下而自謙自讓，從無驕色。他在書畫集“自序”中寫道：“顧念平生，寒燈秋雨，汲汲窮年，所學(xué)雖勤，所得甚淺……深望識者指其瑕疵，以匡不逮，則幸甚矣。”這是何等的胸襟!唯其如此，方能終生孜孜不倦地追求，永無休止。

綜上所述，中國的草書自公元一世紀崔瑗精善章草，二世紀張芝初創(chuàng)今草，四世紀王羲之集大成，八世紀張旭、懷素創(chuàng)狂草，中經(jīng)十一世紀的蘇、黃、米、蔡，十六世紀的祝允明，十七世紀的董其昌、王鐸，至二十世紀林散之，代有大師，各具風(fēng)神，可謂群峰競拔，生命活力綿綿不絕。此后又若何?散之大師說得好：“學(xué)我者死叛我生”；又說：“變者生之機”；“日新月異，由古至今，事勢必然，勿庸驚異?！闭嫱ㄟ_者，林散之大師也。

馬鴻增  江蘇省美術(shù)館原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