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閑叟

幾陣暖風吹過，路邊的車前草又長出來了。

車前草是學名，其實是不是學名我也說不清楚，沒有查過植物學詞典。我說它是車前草，是因為中藥鋪的藥匣子上寫著這幾個字。其實藥匣子里裝的是車前草的種子，不是車前草的全株。

把車前草叫草，我覺得也不大合適。按我的理解，草應該是那種葉窄窄的，只有牛才吃的植物。車前草的葉子是肥大的，而且春天很長時間這葉子很鮮嫩，可以吃，味道說不上鮮美，但不難吃，沒有過吃了中毒的記錄。       

故鄉(xiāng)的農(nóng)村就不把車前草稱草，叫車轱轆菜。

農(nóng)民不享有給植物命名的權(quán)力，我也不能把車前草寫成“車前菜”，“車轱轆菜”名太土，寫出來明白的人也不會很多，所以還是委屈把這種植物稱為車前草吧。

草也好，菜也罷，都和車有關系。這車自然也是馬車、牛車，不是汽車。

在田間馬車道旁，在車轍中間，通常都長有車前草。老輩人說，車前草只有聽到車轱轆的響聲才長。這話怕是不完全對，在只有人走的小路邊也長有車前草。在比較開闊的路邊，田路的交叉口，車前草就長成了片。

我很小就和車轱轆菜打交道了，甚至可以說有不解之緣。在我人生的第一批語匯中，就有“車轱轆菜”。是許多兒歌興的開始?！败囬镛A菜，馬駕轅。姑娘、媳婦……，”。

我之所以為“車轱轆菜”稱為草鳴不平，不僅是我小時候吃過它，更主要的是這種植物救過我的命，救過和我一樣大小一些小伙伴的命，救過那些當時我們稱為爺爺，奶奶人的命，也許也救過不老不小人的命。

我們這一代人，當然還有我們以前的好多代人，人人都經(jīng)過的饑餓年代。

那是寫在史書上的“困難時期”。故鄉(xiāng)一帶莊稼也減了產(chǎn)，但不是自然災害，是胡折騰。客觀的說，雖然減了產(chǎn)，農(nóng)民自己吃還是夠的。上邊來的干部宣傳說，全國大多數(shù)地方都遭了災，老大哥逼著還債。糧食不交，城里人都得餓死。大家相信了干部的話，說到底城里人都是他們的子弟和親戚，不能眼看著他們餓死，就是知道交了自己就要挨餓，這糧也是要交的。沒有人哭喊，沒有人鬧事，眼看著糧食一車車運走了。況且糧食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交多交少老百姓說了也不算。

冬天還沒過完，各家的糧食就都沒了。

從外邊傳來餓死人的事發(fā)生，本村還沒有發(fā)生，不過村子里幾個年歲很大的老人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兩個身體很弱的兒童也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雞沒了，鴨沒了，狗也沒了。

春天終于來了，路邊的車轱轆菜最先發(fā)出兩片嫩葉。孩子們瘋狂的奔向路邊地頭，大人到更遠些的，他們記憶中成片長有車轱轆菜的地方。最先挖取的不光是那兩片葉子，還有車前草的根，根能長出植株，肯定也是可吃的。在沒有葉子長出時，是很難找到它的根的。好在沒幾天葉子就長到光葉就值得采摘了。別的野菜也長出來了，車前草逃脫了滅絕的命運。

也許是這幾片綠葉刺激了人生命的潛力，青草發(fā)芽后，村里就沒大死人。

車前草不是田里的野草，從不和莊稼爭水肥，它不到田里去生長，離路一尺遠的壟上就見不到它們的蹤跡了。田里能吃的野菜有很多，名氣也比車前草大，什么灰菜了、曲麻菜了、小根蒜了、薺薺菜了。這些田中野菜不太地道，它們篤信“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原則，人們要吃到它們要付出代價的，哪塊地讓它們看上了，你怎么鋤也鋤不干凈，它們都有很發(fā)達的根系，鋤掉了頭，三五天就又長出來了，最終的結(jié)果是用減產(chǎn)換了幾把野菜。

車前草是草中的謙謙君子，在比較肥沃的草地上見不到車前草，它好像特別喜歡干旱貧瘠的土地，車前草有些發(fā)賤。

我這話可能又不對了，車前草不是存心發(fā)賤，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沒有競爭力。因為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稻田地的池埂上也長有車前草，這里長的車前草，葉子特別肥大，肥大到我都不敢相信那是車前草，仔細辨認，確定它就是車前草?？磥碥嚽安莶⒎翘焐v命，更好的水肥條件它能長得更好。

車前草的根系也很發(fā)達，它緊緊的把住生長著它的那塊泥土，夏天暴雨來臨時一點也沖不走。

空間也是資源，它把葉子伸到車轍上，接受更多的陽光。水流沖來時，肥大的葉子減緩了水勢，把水中的泥沙濾出來，把持住這塊泥土。對救命恩草的此項功績，就是農(nóng)民也沒大理會。

夏天莊稼長起來了，地里沒有什么事，人們很少到田里去，菜園中的蔬菜多得很，自然再用不著再吃“車轱轆菜”了，人們不再理會它，車前草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

芒種一過車前草就抽苔結(jié)籽，沒有鮮花，尺把長的莖的上部略粗一些，那就是打籽的花序了。立秋前后，車前草的種子就成熟了，要藥用的話，要趕緊采收，用不了幾天就會落的。

我不知道車前草的藥用價值有多高，只記得給老先生抄藥方時多次寫過這幾個字。

有一年供銷社宣布收購，四角錢一斤。故鄉(xiāng)是平原，沒有藥可挖，就是有藥挖也不行，自家上山挖藥是搞資本主義。不過那一年上供銷社賣車前子，沒說是資本主義，可能是車前子尾巴太短，不值得一割。車前草的種子比煙草的籽還小，用了一個星期天，母親幫我割了好大一梱，才弄出兩斤車前子，賣了八角錢，八角錢差不多是那個年代一個孩子可以自行支配的最大數(shù)目了。八角錢很有用，夠這一學期買鉛筆和釘本用的大白紙用了，這一學期我不大關心家里那兩只母雞是不是把蛋下丟了。

秋天來了，車前草的苔莖早就沒了蹤影，葉子也變得紅瘦，從道溝上縮了回來，固然沒有給弄回去當柴燒的價值，但也絕不阻攔從地里拉莊稼的馬車，人們也似乎忘記了它曾在這條道路邊生存過。車前草在植物生長的縫隙中完成了它的生命周期。

十幾年過去，生產(chǎn)隊解散了，農(nóng)民生產(chǎn)自由了，好像一夜間農(nóng)村就由購糧難，變成了賣糧難了。

野菜渡荒的時代過去了，不要說城里人，農(nóng)民也是賣了玉米買大米。

近幾年由于人們對農(nóng)藥和化肥的恐懼，掀起了吃野菜熱，有好幾種野菜居然上了飯店的餐桌，有的還是很有檔次的飯店，不知星級飯店上沒上野菜。沒混上上這樣飯店就餐的資格，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廣告上宣傳的可以宜壽延年的山珍就是野菜。

其實人們也是自欺欺人，上飯店餐桌的野菜都是地里種的，大棚栽的。一經(jīng)栽種，哪免得了農(nóng)藥、化肥。

野菜如此火，據(jù)我所知車轱轆菜大約沒接到請柬。

春天時不忘車轱轆菜舊情，想弄回來點再嘗嘗。不能采山下路邊的，汽車尾氣污染太重，稻田地池埂上的也因農(nóng)藥打的太多不能采，特意到山上路邊弄回來一些特鮮嫩的。吃了幾口味道有些苦，好像當年不是這個味道。仔細想想，當年根本就沒關心什么味道，比車轱轆菜苦澀得多的野菜都是食之如貽的。

田野勞作和幾十年前迥異，鋤鐮多已棄置不用，五谷不分正常，草苗不分都沒關系，只要知道自己種的是什么，看明白除草劑說明書，知道該用何種除草劑就行，技術大約全在用除草劑的分量上。

水泥路已經(jīng)修到了田邊。馬不再拉車，牛不再耕田。

救過人命的，只有聽到車轱轆響聲才生長的車前草會滅絕嗎？我不知道。
?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