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席慕容詩集》 作者:席慕容 上冊 代序 此刻的心情 從十四歲開始正式學畫,這么多年了,遇到有自己特別喜歡的作品,還是會留起來,舍不得賣掉。從臺北到布魯塞爾、從慕尼黑再回到石門,一捆一捆的畫布跟著我搬來搬去,怎樣也舍不得丟掉,因為心里知道,那樣的作品在往后的日子里是再也畫不出來的了。 因為,正如同人類的成長一樣,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面貌,過了這個階段,再要往回走就是強求了。 所以,在今夜,雖然窗外依舊是潮濕而芬芳的院落,燈下依然有幾張唱片、幾張稿紙,可是,而對著《無怨的青春》的初稿,我深深地覺得,世間有些事物是不會再回來的了。就好像一顆離我越來越遠的星辰,眼看它逐漸變小、變暗、變冷,終于在一個我絕對無法觸及的距離里消失,而我站在黑暗的夜里,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心里是有一點悲傷和悵惘的,但是也同樣含著感謝,感謝的是:藉著它曾經(jīng)發(fā)過的光和熱,讓我寫出了一些自己也很喜歡的詩句,使我在每次回顧的時候,仍然可以信它、愛它和懷想它。 所以在《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里,我參差地放進了我十幾到三十幾歲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作品有著相仿佛的面貌,一方面也是為了我自己的一種紀念,紀念一段遠去的歲月,紀念那一個只曾在我心中存在過的小小世界。如果只把這些詩當成是一種記錄,那么,詩里當然有我,可是,如果大家肯把這些詩當成是一件藝術品的話,那么,詩里就不應該是只有我而已了。 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因為有深愛著我的人的支持,我才能如此恣意地成長,想畫就畫,想寫就寫,做著對一個婦人來說是極為奢侈的事。我要承認,在今生,我已經(jīng)得到了我所一直盼望著的那種絕對的愛情,上蒼一切的安排原來都有深意,我愿意沿著即定的軌跡走下去,知恩并且感激。 我會好好地去生活,好好地把握住每一個時刻,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強求。 當然,詩仍然是要寫下去,只是,在明天,我會寫些什么,或者我將要怎樣寫,就完全不是此刻的我可以預知的了。 生命的迷人之處,親愛的朋友?。〔灰簿投荚谶@些地方了嗎? 卷一 無怨的青春 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 長大了以后,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 詩的價值 若你忽然問我 為什么要寫詩 為什么 不去做些 別的有用的事 那么 我也不知道 該怎樣回答 我如金匠 日夜捶擊敲打 只為把痛苦延展成 薄如蟬翼的金飾 不知道這樣努力地 把憂傷的來源轉化成 光澤細柔的詞句 是不是 也有一種 美麗的價值 如歌的行板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不然 草木怎么都會 循序生長 而侯鳥都能飛回故鄉(xiāng)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無能無力的 不然 日與夜怎么交替得 那樣快 所有的時刻 都已錯過 憂傷蝕我心懷 一定有些什么 在葉落之后 是我所必須放棄的 是十六歲時的那本日記 還是 我藏了一生的 那些美麗的如山百合般的 秘密 愛的筵席 是令人日漸消瘦的心事 是舉箸前莫名的傷悲 是記憶里一場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飲不可飲 也要拼卻的 一醉 盼望 其實 我盼望的 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 我從沒要求過 你給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 與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 那么 再長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時 那短短的一瞬 年輕的心 不再回頭的 不只是古老的辰光 也不只是那些個夜晚的 星群和月亮 盡管 每個清晨仍然會 開窗探望 每個夏季 仍然 會有茉莉的清香 可是 是有些什么 已經(jīng)失落了 在擁擠的市街前 在倉皇下降的暮色中 我年輕的心啊 永不再重逢 蚌與珠 無法消除那創(chuàng)痕的存在 于是 用溫熱的淚液 你將昔日層層包裹起來 那記憶卻在你懷中日漸 晶瑩光耀 每一轉側 都來觸到痛處 使回首的你愴然老去 在深深的靜默的 海底 卷二 初相遇 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里出現(xiàn)。 我喜歡那樣的夢,在夢里,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釋,心里甚至還能感覺到,所有被浪費的時光竟然都能重回時的狂喜與感激。胸懷中滿溢著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對我微笑,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那樣的夢,明明知道你已為我拔涉千里,卻又覺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好象你我才初初相遇。 緣起 就在眾荷之間 我把我的一生都 交付給你了 沒有什么可以斟酌 可以來得及盤算 是的 沒有什么 可以由我們來安排的啊 在千層萬層的蓮葉之前 當你一回眸 有很多事情就從此決定了 在那樣一個 充滿了 花香的 午后 一個畫荷的下午 在那個七月的午后 在新雨的荷前 如果 如果你沒有回頭 我本來可以取任何一種題材 本來可以畫成 一張 完全不同的素描或是水彩 我的一生 本來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 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靜靜地走過 在那個七月的午后 如果 如果你沒有 回頭 十六歲的花季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來 唇間仍留著你的名字 愛人我已離你千萬里 我也知道 十六歲的花季只開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潔白 在意那一切被贊美的 被寵愛與撫慰的情懷 在意那金色的夢幻的網(wǎng) 替我擋住異域的風霜 愛原來是一種酒 飲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舉杯 遙向著十六歲的那一年 惑 我難道是真的在愛著你嗎 難道 難道不是 在愛著那不復返的青春 那一朵 還沒開過就枯萎了的花 和那樣倉促的一個夏季 那一張 還沒著色就廢棄了的畫 和那樣不經(jīng)心的一次別離 我難道是真的在愛著你嗎 不然 不然怎么會 愛上 那樣不堪的青春 疑問 我用一生 來思索一個問題 年輕時 如羞澀的蓓蕾 無法啟口 等花滿枝丫 卻又別離 而今夜相見 卻又礙著你我的白發(fā) 可笑啊 不幸的我 終于要用一生 來思索一個問題 卷三 年輕的夜 有的答案,我可以先告訴你,可是,我愛,有些答案恐怕要等很久,等到問題都已經(jīng)被忘記。 到那個時候,回不回答,或者要回答些什么都將不再那么重要,若是,若是你一定要知道。 若是你仍然一定要知道,那么,請你往回慢慢地去追溯,仔細地翻尋,在那個年輕的夜里,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曾襲入我們?nèi)崛醵舾械男摹?/div> 在那個年輕的夜里,月色曾怎樣清朗,如水般的澄明和潔凈。 我的信仰 我相信 愛的本質一如 生命的單純與溫柔 我相信 所有的 光與影的反射和相投 我相信 滿樹的花朵 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種子 我相信 三百篇詩 反復述說著的 也就只是 年少時沒能說出的 那一個字 我相信 上蒼一切的安排 我也相信 如果你愿與我 一起去追溯 在那遙遠而謙卑的源頭之上 我們終于會互相明白 山月 ——舊作之一 在山中 午夜 松林象海浪 月光替松林剪影 你笑著說 這不是松 管它是什么 深遠的黑 透明的藍 一點點淡青 一片片銀白 還有那幽幽的綠 映照著 映照著 林中的你 在 你的林中 你殷勤款待因為你是富豪 有著許許多多山中的故事 佛曉的星星 林火 傳奇的梅花鹿 你說著 說著 卻留神著不對我說 那一個字 我等著 用化石般的耐心 可是 月光使我聾了 山風不斷襲來 在午夜 古老的林中百合蒼白 山月 ——舊作之二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訴說著的熱淚里 猶見你微笑的面容 叢山黯暗 我華年已逝 想林中次次春回 依然 會有強健的你 挽我拾級而上 而月色如水 芳草凄迷 山月 ——舊作之三 請你靜聽 月下 有商女在唱后庭 (唱時必定流淚了吧) 雨雪霏霏 如淚 如淚 (唱歌的我是不是商女呢) 不知道 千年的夢里 都有些什么樣的曲折和反復 五百年前 五百年后 有沒有一個女子前來 為你 含淚低唱 而月色一樣滿山 青春一樣如酒 無悔的人 她曾對我許下 一句非常溫柔的諾言 而那輪山月 曾照過她在林中 年輕的 皎潔的容顏 用芳香的一瞬 來換我 今日所有的憂傷和寂寞 在長夜痛哭的人群里 她可知道 我仍是啊 無悔的那一個 訣別 不愿成為一種阻擋 不愿 讓淚水 沾濡上最親愛的那張臉龐 于是 在這黑暗的時刻 我悄然隱退 請原諒我不說一聲再會 而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 試著將你藏起 藏到任何人 任何歲月 也無法觸及的 距離 溶雪的時刻 當她沉睡時 他正走在溶雪的小鎮(zhèn)上 渴念著舊日的 星群 并且在 冰塊互相撞擊的河流前 輕聲地 呼喚著她的名字 而在南國的夜里 一切是如常的沉寂 除了幾瓣疲倦的花瓣 因風 落在她的窗前 卷四 警告 其實,水筆仔是很早就在那里了,為了要給我們一個及時的警告,它到得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早。 我們終于攜手前來,卻不知道水筆仔長久的等待。我們以為一切的快樂和欣喜都是應該的,以為山的藍和水的綠都不足為奇,以為,若是肯真心相愛,就永遠不會分離。 其實,水筆仔是很早就在那里了,可是,海風吹起我潔白的衣裳,歲月正長,年輕的心啊,無法了解水筆仔的焦慮和憂傷。 淚·月華 忘不了的 是你眼中的淚 映影著云間的月華 昨夜 下了雨 雨絲侵入遠山的荒冢 那小小的相思木的樹林 遮蓋在你墳山的是青色的蔭 今晨 天晴了 地蘿爬上遠山的荒冢 那輕輕的山谷里的野風 佛拭在你墳上的是白頭的草 黃昏時 誰會到墳間去辨認殘破的墓碑 已經(jīng)忘了埋葬時的方位 只記得哭的時候是朝著斜陽 隨便吧 選一座青草最多的 放下一束風信子 我本不該流淚 明知地下長眠的不一定是你 又何必效世俗人的啼泣 是幾百年了啊 這悠長的夢 還沒有醒 但愿現(xiàn)實變成古老的童話 你只是長睡一百年 我也陪你 讓野薔薇在我們身上開花 讓紅胸鳥在我們發(fā)間做巢 讓落葉在我們衣褶里安息 轉瞬間就過了一個世紀 但是 這只是夢而已 遠山的山影吞沒了你 也吞沒了我憂郁的心 回去了 穿過那松林 林中有模糊的鹿影 幽徑上開的是什么花 為什么夜夜總是帶淚的月華 遠行 明日 明日又隔山岳 山岳溫柔莊嚴 有郁雷發(fā)自深谷 重巒疊嶂 把我的雙眸遮掩 再見 我愛 讓我獨自越過這陌生的澗谷 隔著深深的郁悶的空間 我的昔時在哭 自白 別再寫這些奇怪的詩篇了 你這一輩子別想做詩人 但是 屬于我的愛是這樣美麗 我心中又怎能不充滿詩意 我的詩句象斷鏈的珍珠 雖然殘缺不全 但是每一顆珠子 仍然柔潤如初 我無法停止我筆尖的思緒 像無法停止的春天的雨 雖然會下得滿街泥濘 卻也洗干凈了茉莉的小花心 四季 1 讓我相信 親愛的 這是我的故事 就好像 讓我相信 花開 花落 就是整個春季的歷史 2 你若能忘記 那么 我應該也可以 把所有的淚珠都冰凝在心中 或者 將它們綴上 那夏夜的無垠的天空 3 而當風起的時候 我也只不過緊一緊衣裾 護住我那仍在低唱的心 不讓秋來偷聽 4 只為 不能長在落雪的地方 終我一生 無法說出那個盼望 我是一棵被移植的針葉木 親愛的 你是那極北的 冬日的故土 為什么 我可以鎖住我的心 為什么 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在長長的一生里 為什么 歡樂總是乍現(xiàn)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樓蘭新娘 我的愛人 曾含淚 將我埋藏 用珠玉 用乳香 將我光滑的身軀包裹 再用顫抖的手 將鳥羽 插在我如緞的發(fā)上 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 知道 他是我眼中 最后的形象 把鮮花灑滿在我胸前 同時灑落的 還有他的愛和憂傷 夕陽西下 樓蘭空自繁華 我的愛人孤獨地離去 遺我以亙古的黑暗 和 亙古的甜蜜與悲凄 而我絕不能饒恕你們 這樣魯莽地把我驚醒 曝我于不再相識的 荒涼之上 敲碎我 敲碎我 曾那樣溫柔的心 只有斜陽仍是 當日的斜陽 可是 有誰 有誰 有誰 能把我重新埋葬 還我千年舊夢 我應仍是 樓蘭的新娘 ——看中視"六十分鐘"介紹羅布泊,里面有考古學者掘出千年前的木乃伊一具,據(jù)說發(fā)間插有鳥羽,埋葬時應是新娘。 卷五 謎題 當我猜到謎底,才發(fā)現(xiàn),筵席已散,一切都已過去. 筵席已散,眾人已走遠,而你在眾人之中,暮色深濃,無法再辨認,不會再相逢。 不過只是剎那之前,這園中還風和日麗,充滿了歡聲笑語,可是我不能進去。他們給了我一個謎面,要我好好地猜測,猜對了,才能與你相見,才能給我一段盼望中的愛戀。 當我猜到謎底,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過去,歲月早已換了謎題。 短歌 在無人經(jīng)過的山路旁 桃花紛紛地開了 并且落了 鏡前的那個女子 長久地凝視著 鏡里 她的芬芳馥郁的美麗 而那潮濕的季節(jié) 和 那柔潤的心 就是常常被人在太遲了的時候 才記起來的 那一種 愛情 青春 ——之三 我愛 在今夜 回看那來時的山徑 才發(fā)現(xiàn) 我們的日子已經(jīng) 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 來過了又走了 曾經(jīng)那樣熱烈地計劃過的遠景 那樣細致精密地描好了的藍圖 曾經(jīng)那樣渴盼著它出現(xiàn)的青春 卻始終 始終沒有來臨 曇花的秘密 總是 要在凋謝后的早晨 你才會走過 才會發(fā)現(xiàn) 昨夜 就在你的窗外 我曾經(jīng)是 怎樣美麗又怎樣寂寞的 一朵 我愛 也只有我 才知道 你錯過的昨夜 曾有過 怎樣皎潔的月 距離 我們置身在極高的兩座山脊上 遙遙的彼此不能相望 卻能聽見你溫柔的聲音傳來 云霧繚繞 峽谷陡峭 小心啊 你說 我們是置身在 一步都不可以走錯的山脊上啊 所以 即使是隔著那樣遠 那樣遠的距離 你也始終不肯縱容我 始終守著 在那個年輕的夜里所定下的戒律 小心啊 你說 我們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可是 有的時候 嚴厲的你也會忽然忘記 也會回頭來殷殷詢問 荷花的消息 和那年的 山月的蹤跡 而我能怎樣回答你呢 林火已熄 悲風凜冽 我哽咽的心終于從高處墜落 你還在叮嚀 還在說 小心啊 我們 我們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所有的歲月都已變成 一篇虛幻的神話 任它 綠草如茵 花開似錦 也終于都要紛紛落下 在墜落的昏眩里 有誰能給我一句滿意的解答 永別了啊 孤立在高高的山脊上的你 如果從開始就是一種 錯誤 那么 為什么 為什么它會錯得那樣的 美麗 白鳥之死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只 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么 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 終于能 死在你的懷中 致流浪者 總有一天 你會在燈下 翻閱我的心 而窗外 夜已很深 很靜 好像是 一切都已過去了 年少時光的熙熙攘攘 塵埃與流浪 山風與海濤 都已止息 你也終于老去 窗外 夜霧漫漫 所有的悲歡都已如彩蝶般 飛散 歲月不再復返 無論我曾經(jīng)怎樣固執(zhí)地 等待過你 也只能 給你留下一本 薄薄的 薄薄的 詩集 卷六 回首的剎那 在我們的世界里,時間是經(jīng)、空間是緯,細細密密地織出了一連串的悲歡離合,織出了極有規(guī)律的陰差陽錯。而在每一個轉角,每一個繩結之中其實都有一個秘密的記號,當時的我們茫然不知,卻在回首之時,驀然間發(fā)現(xiàn)一切脈絡歷歷在目,方才微笑地領悟了痛苦和憂傷的來處。 在那樣一個回首的剎那,時光停留,永不逝去。在羊齒和野牡丹的蔭影里流過的溪澗還正年輕,天空布滿云彩,我心中充滿你給我的愛與關懷。 印記 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 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 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 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總有一些什么 會留下來的吧 留下來作一件不滅的印記 好讓 好讓那些 不相識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經(jīng)怎樣深深地愛過你 十字路口 如果我真的愛過你 我就不會忘記 當然 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說 這天氣真好 風又輕柔 還能在斜陽里疲倦地微笑 說 人生真平凡 也沒有什么波折和憂愁 可是 如果我真的愛過你 我就不會忘記 就是在這個十字路口 年輕的你我 曾揮手 從此分離 青青的衣裾 我是一條清澈的河流 繞過你佇立的沙洲 在那個晴朗的夏日 有著許多白云的午后 你青青的衣裾 在風里飄搖 倒映在我心中 又象一條溫柔的水草 帶著甜蜜的痛楚 我頻頻回顧 我將流過不再重回 此生將無法與你再相會 我知道 冬必將來臨 蘆花也會凋盡 兩岸的悲歡將如云煙 只留下群星在遙遠的天邊 在冰封之前 我將流入大海 而在幽暗的孤寂的海底 我會將你想起 還有你那 還有你那 青青的衣裾 給青春 并不是我愿意這樣 老去的 只是白天黑夜不斷地催促 將你從我身邊奪去 到 連我伸手也再無法構及的 距離 悲劇的虛與實 其實 并不是真的老去 若真的老去了 此刻 再相見時 我心中 如何還能有轟然的狂喜 因此 你遲疑著回首時 也不是真的忘記 若真的忘記了 月光下 你眼里那能有柔情如許 可是 又好像并不是 真的在意 若真的曾經(jīng) 那樣思念過 又如何能 云淡風輕地握手寒喧 然后含笑道別 靜靜地 目送你 再次 再次的 離我而去 山百合 與人無爭 靜靜地開放 一朵芬芳的山百合 靜靜地開放在我的心里 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它的潔白 只有我的流浪者 在孤獨的路途上 時時微笑地想起它來 藝術家 你已用淚洗凈我的筆 好讓我在今夜畫出滿池的煙雨 而在心中那個芬芳的角落 你為我雕出一朵永不凋謝的荷 浮生若夢 我愛 何者是實 何者是空 何去何從 永遠的流浪者 你盡管說吧 說你愛我 或者不愛 你盡管去選擇那些 難懂的字句 把它們 反反復復地排列開來 你盡管說吧 列蒂齊亞 你的心情 我都會明白 你盡管變吧 變得快樂 或者冷漠 你盡管去試戴所有的 復雜的面具 走一些曲折的路 你盡管去做吧 列蒂齊亞 你的心情 我都會明白 人世間盡管有變遷 友朋里盡管有 難測的胸懷 我只知道 列蒂齊亞 你是我 最初和最后的愛 在迢遙的星空上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永遠的流浪者 用漂泊的一生 安靜地 守護在你的幸福 和 你溫柔的心情之外 可是 列蒂齊亞 漂流在恒星的走廊上 想你 卻無法傳遞 流浪者的心情啊 列蒂齊亞 你可明白 卷七 前緣 人若能轉世,世間若真有輪回,那么,我愛,我們前生曾經(jīng)是什么? 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那個逃學的頑童,我必是從你袋中掉落的那顆嶄新的彈珠,在路旁草叢里,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燒著,陪伴過你一段靜穆的時光。 因此,今生相逢,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卻又很恍惚,無法仔細地去分辨,無法一一地向你說出。 試驗 ——之一 他們說 在水中放進 一塊小小的明礬 就能沉淀出 所有的 渣滓 那么 如果 如果在我們的心中放進 一首詩 是不是 也可以 沉淀出所有的 昨日 試驗 ——之二 化學課里 有一種試紙 遇酸變紅 遇堿變藍 我多希望 在人生里 能有一種試紙 可以 先來替我試出 那交纏在我眼前的 種種 悲 歡 悲喜劇 長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假如 過盡千帆之后 你終于出現(xiàn) (總會有那么一刻的吧) 當千帆過盡 你翩然來臨 斜暉中你的笑容 那樣真實 又那樣地不可置信 白蘋洲啊 白蘋洲 我只剩下一顆悲喜不分的心 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種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為了 好在此刻 讓你溫柔憐惜地擁我入懷 (我也許會流淚 也許不會) 當千帆過盡 你翩然來臨 我將藏起所有的酸辛 只是 在白蘋洲上啊 白蘋洲上 那如云霧般依舊飄浮著的 是我一絲淡淡的哀傷 出岫的憂傷 驟雨之后 就像云的出岫 你一定要原諒 一定要原諒啊 一個女子的 無端的憂愁 禪意 ——之一 當你沉默地離去 說過的 或沒說過的話 都已忘記 我將我的哭泣也夾在 書頁里 好像 我們年輕時的那幾朵茉莉 也許會在多年后的 一個黃昏里 從偶然翻開的扉頁中落下 沒有芳香 再無聲息 窗外那時 也許 會正落著細細的細細的雨 禪意 ——之二 當一切都已過去 我知道 我會 慢慢地將你忘記 心上的重擔卸落 請你 請你原諒我 生命原是要 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 世界仍然是一個 在溫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園 天這樣藍 樹這樣綠 生活原來可以 這樣的安寧和 美麗 卷八 與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小路。有柔風,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傾聽我快樂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只要有過那樣的一個夏日,只要走過,那樣的一次。 而朝我迎來的,日復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還有那么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奇 -書∧ 網(wǎng)讓今夜的我,終于明白。 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那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此刻之后 在古老單純的時光里 一直 有一句 沒說完的話 像日里夜里的流水 是山上海上的月光 反復地來 反復地去 讓我柔弱的心 始終在盼望 始終 找不到棲身的地方 而在此時 你用 靜默的風景 靜默的 聲音把它說完 我卻在攔阻不及的熱淚里 發(fā)現(xiàn) 此刻之后 青春終于一去不再復返 山路 我好像答應過 要和你 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你說 那坡上種滿了新茶 還有細密的相思樹 我好像答應過你 在一個遙遠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 在燈下 梳起我初白的發(fā) 忽然記起了一些沒能 實現(xiàn)的諾言 一些 無法解釋的悲傷 在那條山路上 少年的你 是不是 還在等我 還在急切地向來處張望 飲酒歌 向愛情舉杯吧 當它要來的時候 我所能做的 也只有如此了 迎上前來 迎上前來 是那不可置信 襲人的 甜美氣息啊 拂過 然后消失 怎樣描述 有誰會相信 向愛情舉杯吧 當它要走的時候 我所能做的 也只有如此了 際遇 在馥郁的季節(jié) 因花落 因寂寞 因你的回眸 而使我含淚唱出的 不過是 一首無調的歌 卻在突然之間 因幕起 因燈亮 因眾人的 鼓掌 才發(fā)現(xiàn) 我的歌 竟然 是這一劇中的輝煌 誘惑 終于知道了 在這葉將落盡的秋日 終于知道 什么叫做 誘惑 永遠以絕美的姿態(tài) 出現(xiàn)在我最沒能提防的 時刻的 是那不能接受 也 不能拒絕的命運 而無論是哪一種選擇 都會使我流淚 使我 在葉終于落盡的那一日 深深地后悔 婦人的夢 春回 而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盡管仍是那夜的月 那年的路 和那同一樣顏色的行道樹 所有的新芽都已掙出 而我是回不去的了 當所有的問題都已不能提起 給我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 (我曾經(jīng)那樣盼望過的啊) 月色如水 是一種浪費 我確實已無法回去 不如就在這里與你握別 (是和那年相同的一處嗎) 請從我矜持的笑容里 領會我的無奈 領會 年年春回時 我心中的 微微疼痛的悲哀 野風 就這樣俯首道別吧 世間那有什么真能回頭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 相約著 一起枯黃萎去 我們也來相約吧 相約著要把彼此忘記 只有那野風總是不肯停止 總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 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駁的心中掃過 掃過啊 那些紛紛飄落的 如秋葉般的記憶 請別哭泣 我已無詩 世間也再無飛花 無細雨 塵封的四季啊 請別哭泣 萬般 萬般的無奈 愛的余燼已熄 重回人間 猛然醒覺那千條萬條 都是 已知的路 已了然的軌跡 跟著人群走下去吧 就這樣微笑地走到盡頭 我柔弱的心啊 請試著去忘記 請千萬千萬 別再哭泣 結局 當春天再來的時候 遺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會在同一個山谷里生長 在羊齒的濃蔭處 仍然會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 沒有人 沒有人會記得我們 和我們曾有過的歡樂和悲傷 而時光越去越遠 終于 只剩下幾首佚名的詩 和 一抹 淡淡的 斜陽 卷九 最后的一句 再美再長久的相遇,也會一樣地結束,是告別的時候了,在這古老的渡船頭上,日已夕暮。 是告別的時候了,你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而我靜默地俯首等待,等待著命運將我們分開。 請你原諒我啊,請你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你給了我你流浪的一生,我卻只能給你,一本,薄薄的詩集。 日已夕暮,我的淚滴在沙上,寫出了最后的一句,若真有來生,請你留意尋找,一個在沙上寫詩的婦人。 詠嘆調 不管我是要哭泣著 或是 微笑著與你道別 人生原是一場難分悲喜的 演出 而當燈光照過來時 我就必須要唱出那 最最艱難的一幕 請你屏息靜聽 然后 再熱烈地為我喝采 我終生所愛慕的人啊 曲終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著 或是 微笑著與你道別 我都會慶幸曾與你同臺 燈下的詩與心情 不是在一瞬間 就能 脫胎換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試探 所以 請耐心地等待 我愛 讓晝與夜交替地過去 讓白發(fā)日漸滋長 讓我們慢慢地改變了心情 讓焚燒了整個春與夏的渴望 終于熄滅 換成了 一種淡然的逐漸遠去的酸辛 月亮出來的時候 也不能再開門去探望 也能 終于 由得它去瘋狂地照進 所有的山林 揣想的憂郁 我常揣想 當暮色已降 走過街角的你 會不會忽然停步 忽然之間 把我想起 而在那擁擠的人群之中 有誰會注意 你突然陰暗的面容 有誰能知道 你心中剎那的疼痛 啊 我親愛的朋友 有誰能告訴你 我今日的歉疚和憂傷 距離那樣遙遠的兩個城市里 燈火一樣輝煌 習題 在園里種下百合 在心里種下一首歌 這樣 就可以 重復地 溫習 那最初的相遇 到 最后的別離 從實到虛 從聚到散 我們用一生來學會的 那些課題啊 從淺到深 從易到難 美麗的心情 假如生命是一 疾馳而過的火車 快樂和傷悲 就是 那兩條鐵軌 在我身后 緊緊追隨 所有的時刻都很倉皇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來 遠遠地回顧 只有在回首的剎那 才能得到一種清明的 酸辛 所以 也只有 在太遲了的時候 才能細細揣摩出 一種 無悔的 美麗的 心情 散戲 讓我們 再回到那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讓我們 用長長的 并且極為平凡的一生 來做一個證明 讓所有好奇好熱鬧的人群 都覺得無聊和無趣 讓一直煩擾著我們的 等著看精彩結局的觀眾 都紛紛退票 頹然散去 這樣 才能回復到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到那個時候 舞臺上 將只剩下一座空山 山中將空無一人 只有 好風好日 鳥喧花靜 到那個時候 白發(fā)的流浪者啊 請你 請你佇足靜聽 在風里云里 遠遠地 互相傳呼著的 是我們不再困惑的 年輕而熱烈的聲音 雨中的了悟 如果雨之后還是雨 如果憂傷之后仍是憂傷 請讓我從容面對這別離之后的 別離 微笑地繼續(xù)去尋找 一個不可能再出現(xiàn)的 你 給我的水筆仔 若你 能容我 在浪潮的來與去之間 在這極靜默 屏息的剎那 若你 能容我 寫下我蕞后的一句話 那兩只白色的水鳥 仍在船頭回旋 飛翔 向海的灰紫色的山坡上 傳來模糊的梔子花香 一生中三次來過渡 次次都有 同樣溫柔的夕暮 這百轉千回的命運啊 我們不得不含淚向它臣服 在浪潮的來與去之間 在潔凈的沙洲上 我心中充滿了不舍和憂傷 可是 我的水筆仔啊 請容我 請容我就此停筆 從今以后 你就是我的 最后的 一句 也許 有些人將因此而不會再 互相忘記 后記: 在今日的世間,有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美麗和真摯的事物其實就在眼前。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寧愿在一開始就斷定: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只是一種虛偽的努力。這樣的話,當一切都失去了以后,他們也因此而不會覺得遺憾和受到傷害。 水筆仔是一種珍貴罕有的植物,就像一種珍貴罕有的愛情,在這世間越來越稀少,越來越不容易得到,因為,太多的人已經(jīng)不愿意再去愛,再去相信。 而我對你,自始就深信不疑。 跋 光影寂滅處的永恒曾昭旭 ——席慕蓉在說些什么? 當席慕蓉的第一本詩集《七里香》造成校園的騷動與銷售的熱潮,我同時也開始聽到了一些頗令人忍俊不禁的風評。似乎一時之間,席慕蓉的詩成為少年們的夢的最新寄托。但質諸席慕蓉:你寫這些作品是為了烘染一個夢幻以供人寄情的嗎?席慕蓉搖頭。且我細心一讀再讀,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有什么幻影的性格。然則人們竟拿席慕蓉的詩來作多愁年歲的安慰或者重尋舊夢的觸媒,確是無當于作者的初衷,也未必符合作品的意境了。然則人們又何以會有如此的誤會呢? 原來文學藝術,本來不是事實的敘述而是意境的營造,而所欲營造的意境,無論是真是善是美,是婉約是雄奇是恬淡,總歸是一個無限。但無限本來是不可言傳的,詩人藝術家遂只好剪取眼前有限的事相,予以重組成另一殊異的形貌,以暗示烘托象征指引詩人心中那永恒的意境。而讀者則由此領略了,會心了,目擊而道存了,但對那意境則仍然是知則知之而口不能道。且豈惟讀者不能道,其實即是那作者那詩人也同樣是不能道的啊!而詩人所寫的則并不是道而只是一種象征,一種表示罷了!你又豈能當真認定執(zhí)著看死了呢! 于是席慕蓉詩中所謂青春所謂愛,是不可以真當作青春與愛來解的,她所說的十六歲并不是現(xiàn)實的十六歲,也所說的別離并不是別離,錯過并不是錯過,太遲并不是太遲,則當然悲傷也不是真的悲傷了。有誰讀她的詩,若以為是在追懷十六歲的已逝青春,在嗟嘆那已錯過的愛,在顛倒迷亂于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舊夢,那就錯了。其實詩人雖說流淚,卻無悲傷;雖說悲傷,實無苦痛。她中是藉形相上的一點茫然,鑄成境界上的千年好夢。而對此一點永恒,詩人亦只是懷念,而并無追想。且所謂懷念,亦實只是每一刻現(xiàn)在對人生的當幾省思罷了!重逢便真實出現(xiàn)在對過去朦朧經(jīng)驗的明白省思之中,然則重逢的驚喜,實全握在人自己主動的手中,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不堪與自己以外道。這便是我在席慕蓉詩中所讀到的真實而純美的意境,又哪里有夢幻之哀情可言呢?而人不知,竟將意境的營造看作實事的摹寫,遂不免于錯看誤解了。 而席慕蓉似乎也隱約有感此憂,因此她籌劃出版這第二冊詩集的時候,特別在編排上費了很多功夫,遂使她二十幾年來寫詩的心意,比較有一條可供讀者尋繹的線索。當然,詩人在編纂之時,只是一任感覺之自然,未必已有一成見預存胸中。但真摯之情必自然中理,足以待人憑持理性之密察,檢而出之,而益見其情之真實。而我既有幸作她詩集編定后的第一個正式讀者,就讓我試作這一番尋繹詮解,以供其后之讀者的參考罷! (當然,幸愿我也沒有預存成見,強作解人,以掉進文字批評與鑒賞的最通常的陷阱之中。) 這一冊詩集共分為九帙。每一帙的開始,有一篇類似散文詩的引首,常常就約略點出全帙的主題了。尤其第一帙,是全書的引首,然則《無怨的青春》就更具有點出全書主題之意了。 是的,作者全書所欲傳達的信息,無非是無怨的青春與無瑕的美麗。但如何可以獲得呢?尤其,當人在彼時已然怨了,愛之上已然有了瑕疵了,如何能復無瑕呢?于此我們并非無路可尋;而正可以經(jīng)由事后的省思、覺悟,而重證彼時本有的純潔晶瑩。真的,往事本來純凈,而所有的瑕疵只是人自己莫須有的妄加。因此,只要人隨時把那妄加的障翳撤除了,那本來的純潔便爾重現(xiàn),而這重現(xiàn)的表征便是詩。詩,乃所以濾除憂傷痛苦而鍛煉永恒的憑藉啊!這便是"詩的價值"。于是,在《如歌的行板》中,我們放棄執(zhí)著;在《愛的筵席》與《盼望》中,我們憬悟永恒。是的,那永不再回頭的一瞬??!永恒已如是鑄成了。所欠的,只是你的憬悟而已。而如果你憬悟了,"那記憶將在你懷中日漸晶瑩光耀"。 在第一帙中,全書的主題可說都已具現(xiàn)。然后,在第二帙至第七帙中,這主題被逐步輔展開來,提供我們更從容細致的咀嚼余地。 《初相遇》寫的是愛之偶然發(fā)生的事實。當然,這事實在現(xiàn)在看來(在經(jīng)過重重省思與解釋的現(xiàn)在看來)早已是明白不過(所有以為被浪費的其實都不曾浪費);但在當時,可真是如何的蒙昧??!那其實在你一回眸中就已決定的,那永恒的潔白的裙裾(那永恒的愛),卻不免仍要用一生的疑惑,才能厘清那偶然的你的形象,與蘊涵在你偶然的形象中那永恒的青春與愛,二者間的分際。 于是,人不得不努力去追求這人生的答案,《年輕的夜》一帙,就是在表示這種追求罷!當然,這種人生的答案,是只堪自證,而無法言傳的。因為答案原本具在于二十歲那個年輕的夜里,或具在于你的心里;就只看你是否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否能忽然憬悟而已。若不能,愛將迷失在月夜松林的光影雜沓之中;而如若能,則在光影寂滅處,仍有滿山的月色,如酒的青春,永恒存在。而人便亦可以秉無悔的貞信,去貞定這所有現(xiàn)象的無憑了。 而在追索的歷程中,陷阱是隨時都在的,愛隨時都可能淹沒在人們自以為是的假相之中。詩人遂不得不藉著水筆仔之被漠視的事實(如同那稀有的愛之純質之被世人視而不見)來提出警告了。在這一帙的詩因此最為沉郁。《淚·月華》寫愛之沉埋,竟到了令人無以辨認的地步?!哆h行》、《四季》與《為什么》都寫的是人與愛之違隔?!稑翘m新娘》寫人們對愛的侮慢。只有《自白》一首,寫人在殘缺中一點尚未灰的追尋之心,則總算還保存著一點希望。 然后,在陷落的驚悸中,人須得去破解這亙古的謎題。雖則當謎題解破時,歲月已逝,也莫恨已劇變遲。因為當人憬悟了他的錯失,他便也了解愛與青春之所以迷蔽,實乃迷蔽在人自造的障中,如所謂《遠景》、《藍圖》或者那些制造緊張,扼殺自然的嚴厲《戒律》。然后,人或許可以藉著對往事的重省,而收獲到一本雖薄薄卻饒有意義的詩集罷! 若然,則人將會在回首的剎那,驀然發(fā)現(xiàn)每一個繩結中其實都有一個秘密的記號;本來朦朧的往事,遂爾歷歷在目,而永恒也就在此呈現(xiàn)了。這一帙因此充滿著體嘗到真理的自信與愉悅。原來一切幻變的事相流逝了,都會留下一個不磨的印記的;原來人雖分離,愛仍是永不會忘記,如那河流夢中永恒的青青衣裾。于是在《悲劇的虛與實》一詩中,我們看到有限與無限間巧妙的交錯,圓融成渾然的整體。在此,人不必舍棄現(xiàn)象的繁復多變,便能在心底印證一潔白的山百合,或永不凋謝的荷。并且憑持著這對真理的貞信,人便更可以反過來貞定這繁復的事相,而不畏它的曲折多變了。所以你盡管反反復復地說罷!列蒂齊亞,反正你的心情,我都會明白。 于是,人便可以借著如此認真的省思與憬悟,而重證前緣。那當初雖朦朧而錯過的,如今是如此明白卻又依然。真的,你什么時候在心中放下一首詩,便立即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厘析清所有的悲歡,且了解昨日所有的錯失原都是人生中不可少的安排。人生原就是這樣一種哀樂相生的情懷,這樣一出悲喜不分的戲劇。且正唯其有喜樂,所以形上的永恒;又正唯其有悲哀,所以是存在的真實。這即寂即感,既真實又虛靈的如如人人生啊!那便是渾不可說的禪。 全書的主題鋪展到此,已戛然是一個句號。那么《與你同行》一帙又是什么呢?原來在前六帙的鋪陳中,雖終結到不可說的禪,那禪意卻早已鋪陳脈絡中的一環(huán)了。是則雖理當不說而事實上已居有所說;愛與青春的意境實已借此鋪陳而如此彰顯了,則還是那奧密不可說的存在流行嗎?于是有《與你同行》這一帙。在此,愛重新隱在平凡之中,生活里重新有種種不被料到的安排與瑣碎的錯誤,重新有難以同行的艱危,人亦不免重新有急切、有惆悵、有后悔、有哀傷。而結局還只是幾首佚名的詩,與一抹淡淡的斜陽。永恒的愛不再在這里出現(xiàn)了,然而永恒的愛其實遍在。它是是渾然無跡,你只是悠然不覺罷了!而你若覺,亦實只因有前六帙的鋪陳。我們以是知鋪陳之必要,亦以是知不鋪陳之真實具在。 而這畢竟還是一本詩集,作者還是要在一切都已結束之后,說她最后的一句,以致她最屬心底之一意。那就是:在欣幸與你同臺之余,向你致她對你自始至終的深信不疑。 以上便是我之所說了。我說的果是作者之意嗎?我實在不知,想席慕蓉也未必便知罷!我只是以我之心去領略她的;而當她讀此跋時,亦實只是以她之心來領略我的罷了。而在心心往來流注中,有相互的創(chuàng)造激發(fā),回環(huán)以生。誰說作者只是個施者,讀者只是個受者呢?而當你讀席慕蓉之詩后,再讀此跋,則更是有你我他心之交光互映。然則,若我們間果然有緣,那么我之看書說或許便也未嘗無理了! 序 江河 張曉風 一 一個叫穆倫·席連勃的蒙古女孩 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畫,逼在我眼前。 "這一幅是我的自畫像,我一直沒有畫完,我有點不敢畫下去的感覺,因為我畫了一半,才忽然發(fā)現(xiàn)畫得好象我外婆……" 而外婆在一張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經(jīng)死了十三年了,這女子,何竟在畫自畫像的時候畫出了記憶中的外婆呢?那其間有什么神秘的訊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寶爾吉特光濂公主,一個能騎能射槍法精準的舊王族,屬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她老跟小孫女說起一條河,(多象《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倫",后來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所以一直說著那條河,是因為一個女子的生命無非就是如此,在河的這一邊,或者那一邊。 小女孩長大了,不會射、不會騎,卻有一雙和開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畫畫。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畫像里,背景竟是一條大河,一條她從來沒有去過的故鄉(xiāng)的河,"西喇木倫",一個人怎能畫她沒有見過的河呢?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脈中聽見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發(fā)中隱見河川的流瀉,她必然是見過"西喇木倫"的一個。 事實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倫·席連勃,但是,我們卻習慣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倫的譯音。 而在半生的浪跡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臺灣而比利時,終于在石門鄉(xiāng)村置下一幢獨門獨院,并在庭中養(yǎng)著羊齒植物和荷花的畫室里,她一坐下來畫自己的時候,竟仍然不經(jīng)意的幾乎畫成外婆,畫成塞上彎弓而射的寶爾吉特光濂公主,這其間,涌動的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 二 好大好大的藍花 二歲,住在重慶,那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金剛玻,記憶就從那里開始。似乎自己的頭特別大,老是走不穩(wěn),卻又愛走,所以總是跌跤,但因長得圓滾倒也沒受傷。她常常從山坡上滾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時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叢里撥撥看,但這種跌跤對小女孩來說,差不多是一種詭秘的神奇經(jīng)驗。有時候她跌進一片森林,也許不是森林只是灌木叢,但對小女孩來說卻是森林,有時她跌跌撞撞滾到池邊,靜靜的池塘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好大好大藍色的花",她說給家人聽,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緘了十幾年。直到她上了師大,有一次到陽明山寫生,忽然在池邊又看到那種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問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說是"鳶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剎那,一個持續(xù)了十幾年的幻象忽然消滅了。那種花從夢里走到現(xiàn)實里來。它從此只是一個有名有姓有譜可查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記憶里好大好大幾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藍花了。 如何一個小孩能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池塘邊窺見一朵花的天機,那其間有什么神秘的召喚?三十六年過去,她仍然惴惶不安的走過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對她有一種蠱惑力。 如果說,那種被蠱惑的遺傳特質早就潛伏在她母親身上,也是對的。一九四九,世難如漲潮,她倉促走避,財物中她撇下了家傳宗教中的重要財物"舍利子",卻把新做不久的大窗簾帶著,那窗簾據(jù)席慕蓉回憶起來,十分美麗,初到臺灣,母親把它張掛起來,小女孩每次睡覺都眷眷不舍的盯著看,也許窗簾是比舍利子更為宗教更為莊嚴的,如果它那玫瑰圖案的花邊,能令一個小孩久久感動的話。 三 十四歲的畫架 別人提到她總喜歡說她出身于師大藝術系,以及后來的比利時布魯塞爾的皇家藝術學院,但她自己總不服氣,她總記得自己十四歲,背著新畫袋和畫架,第一次離家,到臺北師范的藝術科去讀書的那一段、學校原來是為訓練小學師資而設的,課程安排當然不能全是畫畫,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來作畫了,硬把學校畫成"藝術中學"。 一年級,暑假還沒到,天卻炎熱起來,別人都乖乖的在校區(qū)里畫,她卻離開同學,一個人走到學校后面去,當時的和平東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的望著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陽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異的倒影在光和水的雙重晃動下如水草一般的生長著。一切是如此喧嘩,一切又是如此安靜,她忘我的畫著,只覺自己和陽光已混然為一,她甚至不覺得熱,直到黃昏回到宿舍,才猛然發(fā)現(xiàn),短袖襯衫已把胳膊明顯的劃分成棕紅和白色兩部分。奇怪的是,她一點都沒有感到風吹日曬,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變成太陽族了。 "??!我好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應該不是現(xiàn)在的我。" 大四,國畫大師傅心畬來上課,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課程尚未結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個古怪的老師,到師大來上課,從來不肯上樓,學校只好將就他,把學生從三樓搬到樓下來,他上課一面吃花生糖.一面問:"有誰做了詩了?有誰填了詞了?"他可以跟別人談五代官制,可以跟別人談四書五經(jīng)談詩詞,偏偏就是不肯談畫。 每次他問到詩詞的時候,同學就把席慕蓉推出來,班上只有她對詩詞有興趣,傅老師因此對她很另眼相看。當然也許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同屬于"少數(shù)民族",同樣具有傅老師的那方小印上刻"舊王孫"的身分。有一天,傅老師心血來潮,當堂寫了一個"璞"字送給席慕蓉,不料有個男同學斜沖出來一把就搶跑了。當然,即使是學生,當時大家也都知道傅老師的字是"有價的",傅老師和席慕蓉當時都嚇了一跳,兩人彼此無言的相望了一眼,什么話也沒說。老師的那一眼似乎在說:"奇怪,我是寫給你的,你不去搶回來嗎?"但她回答的眼神卻是:"老師,謝謝你用這么好的一個字來形容我,你所給我的,我已經(jīng)收到了,你給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會感激,我不必去跟別人搶那幅字了……" 隔著十幾年,師生間那一望之際的千言萬語仍然點滴在心。 四 當別人指著一株祖父時期的櫻桃樹 在歐洲,被鄉(xiāng)愁折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魂思夢想的不是故鄉(xiāng)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長春路,記憶里只有綠,綠得不能再綠的綠,萬般的綠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著、想著,思緒就凝縮為一幅油畫。乍看那樣的畫會嚇一跳,覺得那正是陶淵明的"停云,思親友也"的"圖解",又覺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這幅畫的注腳。但當然,最好你不要去問她,你問她,她會謙虛的否認,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學問沒有理論的畫者,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直覺的畫了出來。 那陣子,與法國斷交,她放棄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請到兩個獎學金,一個是到日內(nèi)瓦讀美術史,一個是到比利時攻油畫,她選擇了后者,她說,她還是比較喜歡畫畫。當然,凡是有能力把自己變成美術史的人應該不必去讀由別人繪畫生命所累積成的美術史。 有一天,一個歐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櫻桃樹指給她看: "你看到嗎?有一根枝子特別彎.你知道樹枝怎么會彎的?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時候偷摘櫻桃被祖父發(fā)現(xiàn)了,祖父罰他,叫他坐在樹上,樹枝就給他壓彎了,到現(xiàn)在都是彎的。" 說故事的人其實只不過想說一段輕松的往事,聽的人卻別有心腸的傷痛起來,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氣。憑什么?一個歐洲人可以在平靜的陽光下看一株活過三代的樹,而作為一個中國人卻被連根拔起,"秦時明月漢時關",竟不再是我們可以悠然回顧的風景! 那憤怒持續(xù)了很久,但回臺以后卻在一念之間渙然冰釋了,也許我們不能擁有祖父的櫻桃樹,但植物園里年年盛夏如果都有我們的履痕,不也同樣是一段世緣嗎?她從來不能忘記玄武湖,但她終于學會珍惜石門鄉(xiāng)居的翠情綠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 五 驃悍 "那時候也不曉得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氣,自己抱著上五十幅油畫趕火車到歐洲各城里去展覽。不是整幅畫帶走,整幅畫太大,需要雇貨車來載,窮學生哪有這筆錢?我只好把木框拆下來,編好號,綁成一大扎,交火車托運。畫布呢?我就自己抱著,到了會場,我再把條子釘成框子,有些男生可憐我一個女孩子沒力氣,想幫我釘我還不肯,一徑大叫:'不行,不行,你們弄不清楚你們會把我的東西搞亂的!'" 在歐洲,她結了婚,懷了孩子,贏得了初步的名聲和好評,然而,她決定回來,把孩子生在自己的土地上。 知道她離開歐洲跑回臺灣來,有位親戚回臺小住,兩人重逢,那親戚不再說話,只說:"咦,你在臺灣也過得不錯嘛!" "作為一個藝術家當然還是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在車里,車在臺北石門之間的高速公路上,她手握方向盤,眼睛直朝前看而不略作回顧。 "他開車真'驃悍',象蒙古人騎馬!"有一個叫孫春華的女孩子曾這樣說她。 驃悍就驃悍吧!在自己的土地上,好車好路,為什么不能在合法的矩度下意氣風發(fā)一點呢? 六 跟荷花一起開畫展 "你的畫很拙,"廖老師這樣分析她:"你分明是科班出身(從十四歲就在苦學了)!你應該比別人更容易受某些前輩的影響,可是,你卻拒絕所有的影響,維持了你自己。" 廖老師說的對,她成功的維持了她自己,但這不意味著她不喜歡前輩畫家。相反的,正是因為每一宗每一派都喜歡,所以可以不至于太迷戀太沉溺于一家。如果要說起她真的比較喜歡的畫,應該就是德國杜勒的銅版畫了。她自己的線條畫也傾向于這種風格,古典的、柔挺斷卻根根清晰分明似乎要一一"負起責任"來的線條,讓人覺得仿佛是從慎重的經(jīng)籍里走出來的插頁。 "我六月里在歷史博物館開畫展,剛剛好,那時候荷花也開了。" 聽不出她的口氣是在期待荷花?抑是畫展?在荷花開的時候開畫展,大概算是一種別致的聯(lián)展吧! 畫展里最重要的畫是一系列鏡子,象荷花拔出水面,鏡中也一一綻放著華年。 七 千鏡如千湖,千湖各有其鑒照 "這面鏡子我留下來很久了,因為是母親的,只是也不覺得太特別,直到母親從外國回來,說了一句:'這是我結婚的時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嚇了一跳,母親十九歲結婚,這鏡子經(jīng)歷多少歲月了?"她對著鏡子著迷起來。 "所謂古董,大援款是這么回事吧,大概背后有一個細心的女人,很固執(zhí)的一直愛惜它,愛惜它,后來就變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妝鏡暫時并沒有變成古董,卻幻成為一面又一面的畫布,象古神話里的法鏡,青春和生命的秘鑰都在其中。站在畫室中一時只覺千鏡是千湖,千湖各有其鑒照。 "奇怪,你畫的鏡子怎么全是這樣橢圓的、古典的,你沒有想過畫一長排鏡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實的浮在里面,或者三角組合的穿衣鏡,有著'花面交相映'的重復。" "不,我不想畫那種。" "如果畫古銅鏡呢?那種有許多雕紋而且照起人來模模糊糊的那一種。" "那倒可以考慮。" "習慣上,人家都把畫家當作一種空間藝術的經(jīng)營人,可是看你的畫讀你的詩,覺得你急于抓住的卻是時間。你怎么會那樣迷上時間的呢?你畫鏡子、作畫荷花、你畫歐洲婚禮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蒼蘭,你畫雨后的彩虹(雖說是為小孩畫的)你好象有點著急,你怕那些東西消失了,你要畫下的寫下的其實是時間。" "啊,"她顯然沒有分辨的意思:"我畫鏡子,也許因為它象征青春,如果年華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來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記得,而不要忘記……" "我仍然記得十九歲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里,背后是高大的大屯山.腳下是新長出來的小綠草,我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我?guī)缀跻谐鰜恚?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是在跟誰說話?我知道我是跟日后的'我'說話,我要日后的我不要忘記這一剎!" 于是,另一個十九年過去,魔術似的,她真的沒有忘記十九年前那一剎時的景象。讓人覺得一個凡人那樣哀婉無奈的美麗祝告恐怕是連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類是如此有限的一種生物,人類活得如此粗疏懶慢,獨有一個女子渴望記住每一剎間的美麗,那么,神明想,成全她吧! 連你的詩也是一樣,象《悲歌》里: 今生將不再見你 只為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己永不再現(xiàn) 再現(xiàn)的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 《青春》里: 遂翻開那發(fā)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而在《時光的河流》里: 啊 我至愛的 此刻 從我們床前流過的 是時光的河嗎 "我真是一個舍不得忘記的人……"她說。 (誠如她在《藝術品》那首詩中說的:是一件不朽的記憶,一件不肯讓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 "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 "初中,從我停止偷抄二姐的作文去交作業(yè)的時候,我就只好自己寫了。" 八 牧歌 記得初見她的詩和畫,本能的有點趑趄猶疑,因為一時決定不了要不要去喜歡。因為她提供的東西太美,美得太純潔了一點,使身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有點不敢置信。通常,在我們不幸的經(jīng)驗里,太美的東西如果不是虛假就是浮濫,但僅僅經(jīng)過一小段的掙扎,我開始喜歡她詩文中獨特的那種清麗。 在古老的時代,詩人"總選集"的最后一部分,照例排上僧道和婦女的作品,因為這些人向來是"敬陪末座"的。席慕蓉的詩齡甚短(雖然她已在日記本上寫了半輩子),你如果把她看作敬陪末座的詩人也無不可,但誰能為一束七里香的小花定名次呢?它自有它的色澤和形狀,席慕蓉的詩是流麗的、聲韻天成的,溯其流而上,你也許會在大路的盡頭看到一個蒙古女子手執(zhí)馬頭琴,正在為你唱那淺白曉暢的牧歌。你感動,只因你的血中多少也摻和著"徑萬里兮度沙漠"的塞上豪情吧! 她的詩又每多自宋詩以來對人生的洞徹,例如: 離別后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鄉(xiāng)愁》 又如: 愛 原來是沒有名字的 在相遇前 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愛的名字》 或如: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七里香》 象這樣的詩,或說這樣的牧歌,應該不是留給人去研究或者反復箋注的。它只是,僅僅只是,留給我們?nèi)ハ矏側ジ袆拥摹?/div> 不要以前輩詩人的"重量級標準"去預期她。余光中的磅磅激健、洛夫的邃密孤峭、楊牧的雅潔深秀、鄭愁予的瀟灑嫵媚,乃至于管管的俏皮生鮮都不是她所能及的。但是她是她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樣,一條適意而流的江河,你看到它的滿滿的洋溢到岸上來的波光,聽到它滂沛的旋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條一目了然的河,你可以沒于其中,泅于其中,鑒照于其中,但至于那河有多深沉或多惆悵?那是那條河自己的事情,那條叫"西喇木倫"的河的自己的事情。 而我們,讓我們坐下來,縱容一下疲倦的自己,讓自己聽一首從風中傳來的牧歌吧! 卷一 七里香 在那樣古老的歲月里 也曾有過同樣的故事 那彈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歲嗎 還是說 今夜的我 就是那個女子 七里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的二十年后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時 便化作滿園的郁香 1979.8. 成熟 童年的夢幻褪色了 不再是 只愿做一只 長了翅膀的小精靈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漸呈修長的雙手 將火熱的頰貼在石欄上 在古長春藤的蔭里 有螢火在游 不再寫流水帳似的日記了 換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跡 在一頁頁深藍淺藍的淚痕里 有著誰都不知道的語句 1959.8.18. 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1980.10.4. 古相思曲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暮與朝 ——古樂府 在那樣古老的歲月里 也曾有過同樣的故事 那彈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歲嗎 還是說 今夜的我 就是那個女子 就是幾千年來彈著箜篌等待著的 那一個溫柔謙卑的靈魂 就是在鶯花爛漫時蹉跎著哭泣的 那同一個人 那么 就算我流淚了也別笑我軟弱 多少個朝代的女子唱著同樣的歌 在開滿了玉蘭的樹下曾有過 多少次的別離 而在這溫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麗的聲音曾唱過古相思曲 1979.7. 渡口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莊嚴溫柔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年華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1979. 祈禱詞 我知道這世界不是絕對的好 我也知道它有離別 有衰老 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機會 上主啊 請俯聽我的祈禱 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 給我一段無瑕的回憶 給我一顆溫柔的心 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 我只能來這世上一次 所以 請再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 好讓他能在夜里低喚我 在奔馳的歲月里 永遠記得我們曾經(jīng)相愛的事 異域 于是 夜來了 敲打著我十一月的窗 從南國的馨香中醒來 從回家的夢里醒來 布魯塞爾的燈火輝煌 我孤獨地投身在人群中 人群投我以孤獨 細雨霏霏 不是我的淚 窗外蕭蕭落木 卷二 千年的愿望 總希望 二十歲的那個月夜 能再回來 再重新活那么一次 千年的愿望 總希望 二十歲的那個月夜 能再回來 再重新活那么一次 然而 商時風 唐時雨 多少枝花 多少個閑情的少女 想她們在玉階上轉回以后 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 插入瓶中 山月 我曾踏月而來 只因你在山中 山風拂發(fā) 拂頸 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華裳 月光衣我以華裳 林間有新綠似我青春模樣 青春透明如醇酒 可飲 可盡 可別離 但終我倆多少物換星移的韶華 卻總不能將它忘記 更不能忘記的是那一輪月 照了長城 照了洞庭 而又在那夜 照進山林 從此 悲哀粉碎 化做無數(shù)的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里 襲我以郁香 襲我以次次春回的悵惘 回首 一直在盼望著一段美麗的愛 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舍棄 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 卻沒料到 回首之時 年輕的你 從未稍離 從未稍離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來時便反復地吟唱 那濱江路上的灰沙炎日 那麗水街前的一地月光 那清晨園中為誰摘下的茉莉 那渡船頭上風里翻飛的裙裳 在風里翻飛 然后紛紛墜落 歲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 親愛的朋友啊 難道鳥必要自焚才能成為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愚昧 愛 必得憂傷 給你的歌 我愛你只因歲月如梭 永不停留 永不回頭 才能編織出華麗的面容啊 不露一絲褪色的悲愁 我愛你只因你已遠去 不再出現(xiàn) 不復記憶 才能掀起層層結痂的心啊 在無星無月的夜里 一層是一種掙扎 一層是一次蛻變 而在驀然回首的痛楚里 亭亭出現(xiàn)的是你我的華年 邂逅 你把憂傷畫在眼角 我將流浪抹在額頭 你用思念添幾縷白發(fā) 我讓歲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然后在街角我們擦身而過 漠然地不再相識 啊 親愛的朋友 請別錯怪那韶光改人容顏 我們自己才是那個化裝師 暮色 在一個年輕的夜里 聽過一首歌 清洌纏綿 如山風拂過百合 再渴望時卻聲息寂滅 不見蹤跡 亦無來處 空留那月光沁人肌膚 而在二十年后的一個黃昏里 有什么是與那夜相似 竟爾使那旋律翩然來臨 山鳴谷應 直逼我心 回顧所來徑啊 蒼蒼橫著的翠微 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竟化為甜蜜的熱淚 月桂樹的愿望 我為什么還要愛你呢 海已經(jīng)漫上來了 漫過我生命的沙灘 而又退得那樣急 把青春一卷而去 把青春一卷而去 灑下滿天的星斗 山依舊 樹依舊 我腳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風清 云淡 野百合散開在黃昏的山巔 有誰在月光下變成桂樹 可以逃過夜夜的思念 卷三 流浪者之歌 想你 和那一個 夏日的午后 想你從林深處緩緩走來 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蓮 流浪者之歌 在異鄉(xiāng)的曠野 我是一滴悔恨的溶雪 投入山澗再投入溪河 流過平原再流過大湖 換得的是寂寞的歲月 在這幾千里冰封的國度 總想起那些開在南方的扶桑 那一個下午又一個下午的 金色陽光 想起那被我虛擲了的少年時 為什么不對那圓臉愛笑的女孩 說出我心里的那一個字 而今日的我是一滴悔恨的溶雪 在流浪的盡頭化作千尋瀑布 從痛苦撕裂的胸中發(fā)出吼聲 從南方呼喚 呼喚啊 我那失去的愛人 孤星 在天空里 有一顆孤獨的星 黑夜里的旅人 總會頻頻回首 想象著 那是他初次的 初次的 愛戀 茉莉 茉莉好像 沒有什么季節(jié) 在日里在夜里 時時開著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沒有什么分別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個 恍惚的剎那間 青春之一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么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云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淺 逐漸隱沒在日落后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fā)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青春之二 在四十五歲的夜里 忽然想起她年輕的眼睛 想起她十六歲時的那個夏日 從山坡上朝他緩緩走來 林外陽光眩目 而她衣裙如此潔白 還記得那滿是茶樹的丘陵 滿是浮云的天空 還有那滿耳的蟬聲 在寂靜的寂靜的林中 春蠶 只因 總在揣想 想幻化而出時 將會有絢爛的翼 和你永遠的等待 今生 我才甘心 做一只寂寞的春蠶 在金色的繭里 期待著一份來世的 許諾 夏日午后 想你 和那一個 夏日的午 奇的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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