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云輝

公元1291年春， 侍衛(wèi)官徹里利用元世祖在野外狩獵機會，披肝瀝膽“具陳桑哥奸貪誤國害民狀?！痹雷姹凰稗o語激烈”的控訴激怒，斥責他“毀詆大臣，失禮體”，令侍衛(wèi)掌摑徹里。

徹里被打得“血涌口鼻，仆于地”，痛心疾首回答：“'臣與桑哥無仇，所以力數其罪而不顧身者，正為國家計耳！’臣若畏懼圣上發(fā)怒而緘口不言，則如何剪除奸臣，怎樣平息民憤？”

一些重臣挺身而出，證實桑哥罪大惡極。元世祖如夢初醒，立即命徹里“帥羽林三百人”查抄桑哥府第，搜出的珍寶竟有內府珍藏的一半之多。桑哥所有罪名成立，證據確鑿，被元世祖詔令誅殺。

徹里由此成為扳倒桑哥貪腐集團的最大功臣，在《元史》中寫下輝煌的一筆。鮮為人知的是，讓徹里不顧生死揭發(fā)桑哥罪行的幕后英雄，卻是以書畫詩印四絕名揚天下的趙孟頫。

趙孟頫時任元廷集賢殿直學士，只是一名負責刊輯經書的從三品文官。他為何心 主動深度參與到這場勝負難料的政治斗爭中來？

（一）元廷建功

趙孟頫出身高貴，“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也?！彼坝茁斆?，讀書過目輒成誦，為文操筆立就?！蹦纤螠缤龊?，他隱居家中，愈發(fā)刻苦研習各類知識。元廷禮部尚書曾力薦他為翰林編修，趙孟頫堅辭不就。行臺侍御史程鉅夫奉詔至江南各地“搜訪遺逸”，慧眼識珠再次推薦趙孟頫入朝。

趙孟頫站在元廷，如玉樹臨風，“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元世祖愛才心切，笑容滿面請他在右丞相葉李的上方就坐。御史中丞啟奏：“（趙）孟頫亡宋宗室，不宜侍左右！”程鉅夫反唇相譏：“陛下一向奉行推舉賢人不拘泥常規(guī)美德，'此言將陷臣于不忠！’”元世祖將御史中丞逐出朝堂，安排趙孟頫到剛成立的尚書省任職。

趙孟頫接到“草詔頒天下”重任，文思泉涌一揮而就。元世祖閱畢大喜，當面夸贊：“卿言皆吾所欲言者！”趙孟頫一炮打響，在元廷徹底站穩(wěn)腳跟。

朝臣奉詔齊聚刑部商議制定刑法，為嚴懲并制止貪腐，一致傾向貪腐金額若至二百貫便處死。趙孟頫堅決反對，條分縷析指出鈔法創(chuàng)立至今已二十余年，早已大幅貶職，所以“計鈔抵法，疑于太重”，建議“以絹計贓，最為適中?！?/span>

某高官因趙孟頫“南人年少”卻敢“議國法不便，厲色責之?！壁w孟頫不卑不亢回答：“人命至重，立法不當，人將不得其死。孟頫奉詔與議，不敢不言！”高官被駁得啞口無言。會議結束后，高官心悅誠服向趙孟頫道歉：“吾不學無術，言語不恭。仔細思量，您的建議才是正確的！”

元世祖聞報，打算擢升趙孟頫為吏部侍郎，后因蒙古貴族高官反對者太多而作罷。

(二）智斗桑哥

趙孟頫擔任兵部郎中期間，元世祖重用善于理財的“桑哥為丞相?！鄙８缙炔患按咳铡扮姵貘Q，即坐尚書省治事”，并下令朝廷六部曹官若有遲到者，必須接受鞭笞處罰。趙孟頫曾偶然遲到被鞭打，憤然向葉李投訴，使桑哥重新規(guī)定“惟曹史以下始受笞?！? 

趙孟頫奉詔與尚書劉宣與（趙）孟頫馳至江南，查辦行省丞相推向鈔法不力之罪。劉宣狐假虎威，不問青紅皂白將左右司官及諸路官打了個遍。趙孟頫則謹記元世祖囑咐，以解決問題為本，自始至終“不笞一人?！?/span>

王虎臣彈劾“平江路總管趙全不法”，朝廷便令他前去查處。葉李數次上奏“不宜遣（王）虎臣，帝不聽?！壁w孟頫適時進言：“趙全違法亂紀固然應當治罪，但王虎臣在總管此郡期間，'多強買人田，縱賓客為奸利?！w全多次與他爭斗，王虎臣早已懷恨在心。若遣王虎臣去平江路，他必定陷害趙全?？v然查實趙全有不法事實，恐怕大家都會有所懷疑！”這番話使得“帝悟，乃遣他使?！?/span>

桑哥令黨羽“理算天下錢糧”，對百姓敲骨吸髓，“已征入數百萬，未征者尚數千萬，害民特甚”，導致“民不聊生，自殺者相屬。”冒死逃避至深山老林的百姓，被官府“發(fā)兵捕之。”朝臣對桑哥敢怒而不敢言，“皆莫敢沮其事?！?/span>

正巧，“是歲地震，北京尤甚，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傷數十萬?！痹雷鏄O為擔憂，“召集賢、翰林兩院官，詢致災之由?！眱稍汗傥窇稚８鐚?，“莫敢語及時政。”趙孟頫與副宰相是莫逆之交，趁機獻計獻策：“地震原因，無疑便是'今理算錢糧，民不聊生?！ㄗh您啟稟陛下，采取大赦天下及盡除賦稅措施，才可能消弭天災?！痹雷娌杉{副宰相建議，令擬草詔。桑哥聞訊大怒，聲稱絕非元世祖本意。趙孟頫巧妙規(guī)諫：“百姓若家破人亡，那些尚未繳納錢糧取自何處？若不及時免除賦稅，日后諫官將損失數千萬錢糧的責任歸咎尚書省，您作何解釋？”桑哥悟出利害關系，終于遵行詔令，“民大悅，咸額手相慶?！?/span>

（三）助力除奸

元世祖重用南宋降相留夢為禮部尚書后，曾問趙孟頫“（留）夢炎與葉李優(yōu)劣。”

趙孟頫傾向于留夢炎比葉李賢能，元世祖則認為恰恰相反：“'（留）夢炎在宋為狀元，位至丞相。'賈似道誤國罔上’，留夢炎卻阿諛屈從；葉李時為一介學子，便敢率國子監(jiān)八十三名同學'伏闕上書，請斬似道’，足證葉李比留夢炎賢明！”

趙孟頫敏銳嗅出元世祖?zhèn)鬟f的渴望賢臣忠言直諫信息，推心置腹對侍衛(wèi)官徹里說：“圣上談到南宋賈似道誤國時，責怪留夢炎一言不發(fā)明哲保身。'今桑哥誤國之罪，甚于似道?！业壤響ι矶黾右詮椲?。只談我乃'疏遠之臣，言必不聽?！鞘ド闲母?，'讀書知義理，能為天下除殘賊！’真誠期望您能為天下百姓舍生取義！”

徹里“慷慨有大節(jié)”，早已對桑哥的倒行逆施義憤填膺，再被趙孟頫激勵，終于不顧一切“至帝前數桑哥罪惡。”桑哥伏誅后，“徹里與（趙）孟頫論及此事”，徹里感慨萬千：“使我有萬世名，子昂（趙孟頫字）之力也！”

（四）辭別廟堂

趙孟頫因特殊身份與才能，逐漸受到元世祖重用。元世祖對宋太祖趙匡胤頗為崇敬，曾夸贊：“宋太祖行事，可取之處甚多，'朕皆知之！”他指派趙孟頫至中書省參與政務決策，趙孟頫深知高處不勝寒，“固辭?！痹雷妗霸t（趙）孟頫出入宮門無禁”，趙孟頫每次被召見，都竭盡所能闡釋治國之道，使元世祖受益匪淺。元世祖推心置腹囑咐他：“朕年老，智力體力都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后大臣奏事時，您必須在朝堂陪同朕。若有人欺罔朕，您便立即告知朕！”

趙孟頫的迅速躥紅，嚴重觸碰到蒙古族高官們的利益蛋糕。趙孟頫深知，自己以亡國君王后代身份時常陪王伴駕，“必為人所忌”，因此急流勇退，多次懇請出京任職，最終獲準出任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

鹽場勞役元掀兒“不勝艱苦，因逃去?！逼涓笧楂@取賠償，“求得他人尸，遂誣告同役者殺掀兒?！蓖壅咔虺烧?，引頸待誅。趙孟頫仔細審查卷宗，“疑其冤”，遲遲不予裁決?！坝?，掀兒自歸?！卑盖榇蟀缀螅w孟頫被“郡中稱為神明。”

（五）仁宗厚待  

皇太子在東宮時，便“素知（趙）孟頫賢?！奔次粸樵首诤?，對趙孟頫更加優(yōu)厚，將他“比唐李白，宋蘇軾”，人前人后對他稱字而不稱名。

元仁宗曾盛贊趙孟頫“操履純正，博學多聞，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蹦承┟晒抛甯吖倭w慕嫉妒恨，先以“（趙）孟頫為趙太祖子孫”身份來離間君臣關系，又進言“國史載兵謀戰(zhàn)策”，不應讓趙孟頫參與編修。元仁宗斥責他們：“趙子昂是世祖親手選拔的重臣！朕憫其老邁，讓他參與編修國史以傳之后世，汝輩何必多嘴！”他特意“賜鈔五百錠”給趙孟頫，并因趙孟頫“年老畏寒，敕御府賜貂鼠裘?！?   趙孟頫吃水不忘挖井人，始終感念程鉅夫當初的舉薦之恩。程鉅夫在翰林學士承旨任上辭官歸家后，朝廷令趙孟頫接任。趙孟頫“先往拜（程）鉅夫”，才進翰林院任職，被“時人稱為衣冠盛事?！?/span>

趙孟頫病逝時，“年六十九”。朝廷“追封魏國公，謚文敏?！?/span>

趙孟頫學識廣博，其《琴原》與《樂原》兩部音樂理論書記“得律呂不傳之妙”;其畫作“畫山水、木石、花竹、人馬，尤精致”；

其詩文“清邃奇逸，讀之使人有飄飄出塵之想”；其書法“篆、籀、分、隸、真、行、草書，無不冠絕古今?！痹刑祗蒙耍皵等f里來求其書歸”，回國視為國寶珍藏。

但是，以博學多才名揚天下，絕非趙孟頫本意。趙孟頫的人生理想，是古代知識分子共有的“經世濟民”。如果將“經世濟民”喻為一顆強勁心臟，書畫詩印便恰似為其插上搏擊藍天的雙翅。因此，有史官感嘆：趙孟頫才華橫溢，可惜世人只欣賞其書畫成就。深得其書畫三昧者，又難以理解其深邃的文章。真正懂得他文章言外之意者，又不理解其經世濟民的博大胸懷！誠哉斯言！

作者簡介：許云輝，男，1984年7月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且于同月入職杏壇,2022年10月退休。曾出版專著兩部，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fā)表文章百萬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