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是一個悲傷的年份。

經(jīng)過四十余年與蒙古鐵軍的糾纏之后，這一年，元軍主帥伯顏攻破南宋首都臨安（杭州），南宋皇帝、年僅5歲的恭帝被俘。

又過三年，厓山海戰(zhàn)，陸秀夫身負(fù)宋末帝趙昺跳海而亡，南宋徹底覆滅。

大元帝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大一統(tǒng)的政權(quán)，這一點(diǎn)，對當(dāng)時的民族心理沖擊頗大，“厓山之后無華夏”也廣為流傳。

1276年，趙孟頫23歲。

作為宋皇室子孫，趙孟頫本應(yīng)享有一個大好人生。

趙孟頫是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屬秦王趙德芳一脈，其五世祖為宋孝宗的父親、秀安僖王趙子偁，四世祖為崇王趙伯圭，孝宗賜趙伯圭宅第于湖州，他的后代子孫也就成為湖州人。

趙孟頫的曾祖趙師垂、祖父趙希戭，皆仕于南宋。趙孟頫的父親趙與訔，官至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放在今天，應(yīng)該屬于省部級高官。

1254年10月，趙孟頫出生于湖州，雖然他的父親在他十一歲時已經(jīng)去世，但在趙孟頫十四歲時，還是因皇族家世而入補(bǔ)官爵，并通過吏部銓試，任真州司戶參軍。

所謂真州司戶參軍，即真州（江蘇儀征）地方官府中管理戶籍、財(cái)賦的官員。

官雖不大，而且趙孟頫并未上任，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哪里做得了處理地方事務(wù)的官員呢，只是名義上的一種任職，但也是實(shí)打?qū)嵉某⒐γ?，如果不是南宋滅亡，可以想見，趙孟頫的一生，應(yīng)該是順?biāo)烊缫獾囊簧?/span>

奈何命不由我，元軍鐵騎碾滅了茍且偷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王朝，也改變了趙孟頫的人生。

宋亡后，趙孟頫居于湖州家中，他的母親丘氏對他說：“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你不多讀書，如何超乎常人？”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出自《元史》，身為宋皇族后裔宋朝剛亡，不大可能對新興的“元朝”口稱“圣朝”，而且馬上就想到要為元朝效命，以求得功名。

若果真如此，那南宋不亡，也真是沒有天理了。

不管怎么樣，這段時間趙孟頫跟隨老儒敖繼公研習(xí)經(jīng)義，致力學(xué)問。

趙孟頫本就“幼聰敏，讀書過目輒成誦，為文操筆立就”，在老儒敖繼公的教導(dǎo)下，更日學(xué)問日進(jìn)，其聲名也日隆。

再看此時的局勢，南宋恭帝、兩宮皇后、太皇太后雖已押赴大都，但江南仍有大批官民擁立南宋，文天祥、張世杰等人幾年間擁立著益王、廣王在江西、兩廣、福建等地苦戰(zhàn)，而元軍為了摧毀宋人的反抗意志，除了加強(qiáng)軍力剿滅反抗力量，更采取了極為惡劣的手法，來打擊漢人的民族自尊心——他們對宋皇族百般羞辱——

當(dāng)時有一位番僧，名楊璉真伽，在元政府的支持下，公開發(fā)掘位于紹興的南宋皇陵，他們砍下宋理宗頭顱，涂成紅色作為飲器，把其余的尸骨混在豬牛骨頭中，埋入地下，上面建塔鎮(zhèn)壓。

南宋六代帝后，尸骨無存。

在漢文化中，掘人祖墳是最惡劣、最殘忍、最下作的行為，何況他們是對立國三百余年的宋室皇族下手，侮辱性傷害性巨大。

這也激起了更為強(qiáng)烈的反抗。

南宋士人紛紛避世隱居，以寫詩填詞來表達(dá)哀思，《樂府補(bǔ)題》即是這類作品的合集。

但這一時期，史上并未記載趙孟頫的行為，依常理推論，第一，他不可能不知道元政府的暴行；第二，作為皇族后裔，他的內(nèi)心不可能不起波瀾。

趙孟頫詩書畫俱佳，多與同道中人往來，所謂“吳興八俊”，即以趙孟頫為首。

與趙孟頫來往密切的，還有一個叫夾谷之奇的人，此人是女真族人，師從東平學(xué)派大儒康曄，頗有文名，后被忽必烈召用，官至吏部尚書。

1281年，趙孟頫27歲，母親新喪，夾谷之奇舉薦趙孟頫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趙孟頫堅(jiān)辭不就。

此時的趙孟頫，身體中流淌的大宋皇族的血液，還是熱的。

但5年之后，趙孟頫遽然轉(zhuǎn)向。

1286年，已穩(wěn)固統(tǒng)治局勢的元政府，已意識到僅僅用暴力，只能奪取天下，卻非治天下之法，因此，他們也要收買人心，最主要的一項(xiàng)舉措，即是征召南宋士人遺臣，入朝為官。

當(dāng)年，元朝行臺侍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江南的宋代遺臣，得二十余人，趙孟頫名列其首，并單獨(dú)被引見入宮覲見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見到儀表堂堂、才氣豪邁的趙孟頫，直呼“神仙中人”，很是喜歡，授趙孟頫為兵部郎中。

從此，趙孟頫入仕元朝，官愈做愈大，直到三十年后，才退休回到江南。

以趙孟頫的特殊身份，轉(zhuǎn)仕元朝，頓時在江南士子遺民中掀起罵潮。

宋末詩人、畫家鄭思肖公開宣布與趙孟頫絕交，趙孟頫幾次前往拜訪，鄭思肖均閉門不見。

鄭思肖原名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肖即繁體字“趙”的一部分；字憶翁，表示不忘故國；號所南，日常坐臥，要向南背北。鄭擅作墨蘭，只畫花葉蕭疏，從不畫根土，意寓宋土地已被掠奪，一看法蘭花，也是無根之蘭。

當(dāng)然，以今人眼光，在改朝換代之際，個人去留，不過是個人選擇罷了，面對歷史的洪流，誰都有作出自己選擇的權(quán)力。況且，以趙孟頫十幾世孫的身份，說他能代表宋室皇族，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宋元代際，確是中國歷史上開天辟地從未有過的政權(quán)更替，這一次是外族（相對于中華文明來說）第一次全面而徹底地建立了一個大一統(tǒng)的政權(quán)，這里面牽涉到太多的太多的問題，所謂華夷之辯、文化滅亡等等，“厓山之后無華夏”，就是中華文明的一聲哀嘆吧。

在這種情況下趙孟頫出仕元朝，確實(shí)有些欠妥，放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說他一句“大節(jié)有虧”應(yīng)是不過分的。

可能有人會說趙孟頫出仕元朝，不過是元朝收攏人心的一個象征而已，事實(shí)上，元朝對趙孟頫，特別是元世祖忽必烈對趙孟頫，是非?？粗氐?，看重的，不僅是他的特殊身份、藝術(shù)成就，更是他對元朝一片熱忱之心，也因此，趙孟頫在元朝出任的官職，大多是實(shí)職。

當(dāng)然，客觀上趙孟頫出任元朝官職，在為官之道上還是保持了清正之風(fēng)，也在能力范圍內(nèi)，為百姓爭取了一些利益。

1290年，北京地震，死傷數(shù)十萬人，當(dāng)時的宰相桑哥正清理全國錢糧，大加搜括，已征入數(shù)百萬，未征者還有數(shù)千萬，弄得民不聊生。趙孟頫借天災(zāi)之機(jī)，讓阿剌渾撒里（集賢大學(xué)士，趙孟頫為集賢直學(xué)士）奏請世祖大赦天下，免除賦稅，以消弭天災(zāi)。阿剌渾撒里按照趙孟頫的意見向世祖奏稟，并得到世祖的允許。桑哥知道后大怒，趙孟頫挺身而出，對桑哥說：“百姓死亡已盡，那些未征上來的錢糧到哪里去征？若不及時免除，以后若有人將此未征之?dāng)?shù)千萬錢糧作為損失而歸咎于尚書省，這豈不深深連累了丞相？”桑哥這才作罷，同意全部免除賦稅，百姓因而得救。

但即便如此，作為趙孟頫自身來講，對自己的選擇也始終處于糾結(jié)狀態(tài)。

在朝時，他可以投身公務(wù)，閑暇時，卻依然愁腸百結(jié)。

皇族的血液是他天生的原罪，知識分子的良知是他糾結(jié)的源頭。

他不可能不知道，南宋遺民謝枋得，元廷五次聘請他為官，拒不從命后將他綁縛大都，他竟絕食五日而死。

周密閉門著書二十年，誓不出仕；與趙孟頫年紀(jì)相仿的蔣捷，漂泊二十年，隱入竹山，多次拒絕元朝江南廉訪使的專門舉薦，貧困終老；江西名士劉辰翁，舉兵抗元失敗，安居鄉(xiāng)里，招徒授業(yè)，布衣而終。

被迫出任學(xué)官的王沂孫，只做了四年，便辭職回鄉(xiāng)，閉門讀書了。

這些人的行為，對趙孟頫不能不產(chǎn)生壓力。

而對比同族的兄弟，趙孟頫則更為慚愧。

趙孟頫的同宗兄弟趙孟磊舉兵抗元，一度收復(fù)明州，元軍反撲，趙孟磊被俘，不降，被凌遲處死；南宋福王之子趙孟采，謀起義兵攻紹興，事情泄露被抓；趙孟頫的族兄趙孟堅(jiān)，對趙孟頫的行徑深惡痛絕，趙孟頫去拜訪，只許從后門進(jìn)入，趙孟頫走后，立刻讓仆人潑水清洗趙孟頫的座位。

趙孟頫只好將自己的愁思寄予在詩情畫作之中。

“云本無心漫出山，歸來依舊與云閑。何當(dāng)從子?xùn)|南去，掃地焚香畫掩關(guān)?！?/span> 趙孟頫作《送王月友歸杭州》，表達(dá)了自己跟隨王月友南歸之意，但他始終沒有“從子?xùn)|南去”。

在寄給周密的詩中說：“三年漫仕尚書郎，夢寐無時不故鄉(xiāng)。輸與錢唐周老子，浩然齋里坐焚香?！薄稇训虑鍎e業(yè)》：“陽林堂下百株梅，傲雪凌寒次第開。枝上山禽曉啁哳，定應(yīng)喚我早歸來”。

幸虧趙孟頫有一位好妻子，管道升，著名的才女。

看著無數(shù)個夜晚一遍遍抄寫著《與山世源絕交書》的趙孟頫，管道升明了丈夫的心思，便繪了一副《漁父圖》，并題記：“身在燕山近帝居。歸心日夜憶東吳。斟美酒，膾新魚。除卻清閑總不如?！?/span>

趙孟頫終于下定了南歸決心，多次懇求，于1319年得旨還家。

此時，距趙孟頫出仕已三十余年！

三年后，趙孟頫病逝，元王朝追封其魏國公，謚號“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