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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嘉德秋拍中,趙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兩通信札以2.67億元的天價成交,創(chuàng)下趙孟頫作品在拍賣市場的新紀錄。兩封信扎《應酬失宜帖》與《奉別帖》,均為趙孟頫早期所作,是趙孟頫寫給元代大收藏家郭天錫的日常書札。 然而,就在該書法作品成交的第二天,一些人開始參照書法作品放出的照片來挑“瑕疵”,直指其為贗品,稱“假得可笑”。高得離譜的價格,“不太熟悉”的風格,引發(fā)一波波的懷疑……現在,我們應該如何客觀評判趙孟頫這兩通書法珍品真正蘊含的歷史文化價值呢? 一字千金的兩封信 趙孟頫真跡《致郭右之二帖卷》成為今年秋拍季古代書畫萬眾矚目的焦點,兩件信札,一件出仕之謎,一件外放濟南之謎,趙孟頫人生中兩次最重大大轉折集于一卷。最終以2.67億元成交,刷新了趙孟頫作品拍賣世界紀錄。 趙孟頫 《致郭右之二帖卷》 關于《應酬失宜帖》,我在《趙孟頫同知濟南考》《關于趙孟頫致郭天錫〈應酬失宜帖〉的幾點意見》《趙孟頫〈秋興詩卷〉臆說》等很多文章中都談到過這件作品,但是還不夠深入,這里結合我新書中的內容略作展開。 趙孟頫出仕以前存世墨跡真跡共兩件,最早的是上海博物館藏《秋興詩卷》,其次就是這件致郭天錫《應酬失宜帖》,書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奉旨求賢江南時期,如果以書信計算,則《應酬失宜帖》是存世最早的一件趙孟頫書法。 另外還有一件上海博物館藏《草書千字文》,比《應酬失宜帖》同年稍晚,是前往大都途中所書,就不能算出仕前了。到大都后時間最近的還有致鮮于樞《論古人畫跡札》等。這些是早期中的早期。 不善應酬的老實人 趙孟頫智商很高,“書一目輒成誦”,但是情商可能跟不上智商的步伐,拿《應酬失宜帖》中的話說,就是不善應酬,放到今天,就是不夠油滑,或者不夠油膩。 比如我們見到一位姓鄭的副局長,該怎么稱呼?肯定是稱呼鄭局對吧。但趙孟頫不是,他會稱呼鄭副局長。聽上去又正又副,怪怪的。比如《樂善堂帖》中的《北行漸遠帖》,趙孟頫稱呼顧信“善夫副使”,但是顧信也有虛榮啊,他自己給自己寫的《壙志》自稱“金玉局使”,就不稱“副”。 《北行漸遠帖》中的“善夫副使” 至元二十三年,程鉅夫奉旨求賢江南,“帝(忽必烈)素聞趙孟藡、葉李名,鉅夫臨當行,帝密諭必致此二人”。 趙孟頫雖然“聲聞涌溢,達于朝廷”,但并沒有在忽必烈的名單里。我們不能刻舟求劍地認為,這時的趙孟頫是后來那個榮際五朝、官居從一品的趙孟頫。33歲的趙孟頫,能力之外的資本等于零,優(yōu)勢并不突出。 雖然是宋宗室,但并不是宗室代表,趙孟頫只是一個旁系遠房的庶出的庶出的過繼的庶出,有一個團的人身份地位比他高,說多了都是淚; 雖然考上過公務員,但沒上任當過一天官,沒實踐經驗; 詩文書畫這些,文藝不能當飯吃,更不會被注重實干的忽必烈看重。 忽必烈喜歡以貌取人,趙孟頫長得好看,但這不是還沒有見著嗎; 至于“程鉅夫奉詔搜訪江南遺逸,得廿余人,公居首選”,首選是趙孟頫學生楊載給趙孟頫寫的《行狀》里說的,最多是程鉅夫的考察意見。 《應酬失宜帖》的核心關鍵語是:“此番應酬失宜,遂有遠役之憂”,但是之前的解讀者都只關心“遠役之憂”后的“憂煩不可言”,而對其根本原因“應酬失宜”完全無視,偏離了作者本意。如果將原文改為等價表述則為“此番應酬得宜,則無遠役之憂”,也就沒有“憂煩不可言”,這才是符合歷史真實的。 吃不起肉的元朝官 元朝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樣,拿槍指著腦袋逼人當官,按《元典章》統(tǒng)計,元朝的正式公務員編制為26690人,與峰值人口9000萬到1億相比,官民比不到0.3‰,要當就當,不當拉倒。比如這個忽必烈欽點的趙孟藡,說不當就不當,程鉅夫拿他一點轍都沒有,同期考察的謝枋得、袁洪、白珽等都以種種理由辭薦,趙孟頫的資歷和名望遠遠比不上趙孟藡、謝枋得,更是可去可不去了。 雖然編制只有26690人,但是當時的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所以不能等官員離任了才招聘,需要儲備干部當聽用,這種儲備叫“冗官”。冗官等上班,行話就叫“守闕”或者“需次”。初次入仕以及任滿、丁憂、犯事等情況離職的官員都要排隊聽用。趙孟頫入仕前,至元二十二年(1285)的規(guī)定是排隊一年,大德元年(1297)改為排隊二年。元朝后期,有個叫王豫齊的比較悲催,從1327年注官,排隊排到1337年才能上任,按3年1屆,前面排隊排了3個;剛剛當了4年,1341年調任,又排了7年隊才上任。所以被舉薦到朝廷插隊直接當官占名額,得有多招人恨。 《應酬失宜帖》局部 趙孟頫出仕前的基本情況是,龍生龍、鳳生鳳,老子戶部兒財務。趙孟頫的父親官至戶部侍郎,相當于財政部副部長,所以趙孟頫承家學,也擅長“經濟之學”。結婚前趙孟頫曾給從事海運的沈文輝家族打理經濟,有聲有色,這才是“聲聞涌溢,達于朝廷”的原因,所以被管伸招為贅婿。老丈人“倜儻尚義”“以任俠聞鄉(xiāng)閭”,意思是仗義疏財,小有資產,招個會做生意會管錢的女婿,定能風生水起,富甲一方。 打斷一下,當上門女婿不是要改女家姓嗎?這是一般認識。宋元招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戶絕”,戶絕就要全部或部分沒收財產,總之對女兒很不利。所以女兒奴們往往用招贅的方式規(guī)避法律風險,把財產傳給女兒,有的還會跟女婿簽訂一個不平等條約,約定入贅若干年后歸宗婿家,法律術語叫“年限女婿”。趙孟頫入贅限滿后歸宗,故稱“(管道升)至元二十六年歸于我(趙孟頫)”。戶絕條款導致宋元時期贅婿大面積流行,跟今天的商品房限購對策是不是很像?打住,這話題不能展開,展開就是幾萬字。 回到正題繼續(xù)說趙孟頫出仕。元、明、清當官比不得宋朝,名義工資很低。最初蒙古時期,甚至沒有工資。都給你官當了,你就該自己憑本事去撈啊,這個理由我基本無法反駁。 到忽必烈時期,想起自己是正規(guī)朝廷,還是該給官員發(fā)工資。但是“中都俸薄難裹纏”,指導原則還是管飯管酒不管肉,所以趙孟頫有一次招待朋友時“白酒薄薄無葷膻”,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如果不會用權力撈錢,老婆那里“寄書妻孥無一錢”,男人的面子就很掛不住了。 趙孟頫出仕后甚至“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工資遠遠不能滿足其文藝而奢侈的生活,倒貼著錢當官,最后還因為財務問題被貶了官,老實人當官的成本收益實在不合算,這是當官以前就能看明白的事了。所以在《應酬失宜帖》中,趙孟頫把當官視為“遠役之憂”,還“見爾辭之”,不知道有沒有效果,“憂煩不可言”??偨Y起來就兩個字:“不想去”。 但最后還是去了。由此可見,這個程鉅夫不是個省油的燈,是個大忽悠,一不小心“應酬失宜”就掉坑里了。 比如吳澄就被這個大忽悠套路過。 吳澄是元代最著名的理學家之一,與程鉅夫是同門。至元二十三年,程鉅夫求賢時,吳澄胸有成竹地念著臺詞:“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眼看著就要跋程鉅夫給套路了,程鉅夫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誠不肯為朝廷出,中原山川之勝可無一覽乎?”意思是說“世界那么大,為啥不出去看看”,關鍵是還包盒飯,這個理由充分得完全無法拒絕。 宋室南渡后,南北分治,江南人已經幾代沒到過中原了。一席話說得吳澄心花怒放,就跟著程鉅夫一行到了帝都。雖然說好只是耍好吃好就回家,但程鉅夫假裝失憶,還是把吳澄的名字報了上去,并“不令其知”。 吳澄知道后自然不干了,“城里套路深,我要回農村”,說好的講信用呢?套路再深,也怕耍橫,吳澄當場就把忽必烈給炒了魷魚。炒就炒唄,反正又不缺人,只是大忽悠的績效怕是要打折扣了。臨走,趙孟頫去送別,寫了一篇《送吳幼清南還序》,大意是說,你先走,我斷后。 被忽悠后的不知所措 趙孟頫有個優(yōu)點,是誠實,還有個缺點,是特別誠實。誠實的人最好忽悠,因為誠實的人守信用,有求必應講義氣,缺乏拒絕的藝術,還不會耍橫。三個字就是:“不善應酬”。 有多誠實呢?舉個例子: 很多藝術史學者認為趙孟頫當官一帆風順。為什么一帆風順呢?趙孟頫的《行狀》里就是這么寫的??!你看,誠實的學者最好忽悠,我沒說錯吧! 其實官員的行狀一類傳記,按照潛規(guī)則,一般都是門生故吏寫好交給家屬驗收,所以只寫好聽的,不寫難堪的,這都是套路。 稍微動點歪歪腦筋,查查趙孟頫自己的詩、文、書、信就會發(fā)現,從入仕大都到同知濟南,趙孟頫三起三落,差點小命不保,最后被貶官趕回老家。 對于貶官、罷官這樣的“丑事”,當然家屬要嚴格把關,趙雍跟程鉅夫一樣是官二代,家境優(yōu)越的紈绔子弟花花腸子最多,干起涂脂抹粉的事來就像賈寶玉一樣得心應手,既然難言之隱,不外一刪了之。 但趙孟頫就從不回避罷官的事實,還(只)逢(告)人(訴)就(過)說(你)沒有貶過官的仕途是不完整的。比如任士林當槍手幫趙孟頫寫過一篇文章,說:“余既召為夏官(指在兵部當官),入直集賢,出貳濟南,罷歸,復擢汾州,既又聯(lián)師儒(指儒學提舉)于外,十數年間,靡有定役”,這當然是以趙孟頫的角度自述的,這是槍手的職業(yè)道德。 沒錯,就是“罷歸”,換成趙雍肯定刪了,只是這文章沒有收入《松雪齋文集》,而是在任士林的《松鄉(xiāng)集》里,趙雍的手不夠長。 趙孟頫還為其父趙與訔寫了一篇《阡表》,也是傳記性質,今天流傳有墨跡抄本珂羅版、元沈氏刊本《松雪齋文集》、清城書室《松雪齋文集》三個版本。墨跡本寫了趙與訔三次被彈劾免官、罷官;趙雍主導的元沈氏刊本把三次免、罷全部刪掉;城書室本則從另外渠道找到另外的墨跡抄本把三次免、罷又補了回來,你說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先侍郎阡表》墨本與元沈氏刊本校勘中的兩處免、罷官 清曹培廉城書室本的驚喜與意外 不過千算萬算,總有失算,粗暴的人往往粗心,《阡表》里趙孟頫在末尾埋了一顆地雷:“元貞元年,孟頫自濟南罷官歸里”,元沈氏刊本就沒被刪掉,就防著兒子篡改老子。 趙孟頫埋的地雷和趙雍的失算(左墨本,右元沈氏刊本) 和對待自己的履歷一樣坦蕩,趙孟頫的多個墨跡抄本都不回避趙與訔被免官、罷官。趙孟頫還把這樣的文章抄了到處送人,生怕別人不知道。那么篡改《阡表》的人是誰呢?只能是主持文集元刊本刊印的趙雍。 對比起來,趙雍和程鉅夫兩人,油膩得像兩根油條,而趙孟頫誠實得像一股清流,程鉅夫不忽悠他,都對不起他。 被忽悠其實不可怕,可以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就沒人知道被忽悠了呀。 但是老實人即使被忽悠了,他還是老實人,趙孟頫把被忽悠后的不知所措全都寫了下來:“今雖見爾辭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欲行,將何以處之?憂煩不可言,奈何奈何!”這就是《應酬失宜帖》的史料價值所在。 被忽悠完了才想起復盤,對程鉅夫簡直就是一道送分題,標準答案是:“答都答應了”,甚至不需要再編理由。到了大都如果還想走,忽必烈看到趙孟頫長得好看又想留人,也可以說句“來都來了”就能誆住。 那么,程鉅夫當初是怎么忽悠趙孟頫的呢?趙孟頫又是怎么不小心掉坑里的呢?這就要靠腦補了,其實你們才是老司機。 寫到這里,還要說一點,趙孟頫特別誠實,但也不是長不大的傻白甜,誠實的人一樣是復雜的,不然也混不到接大忽悠的班。除了誠實這個缺點以外,趙孟頫還有個特點,就是文藝,文藝的人愛用典故,有時說話說一半。文藝的人不服輸,甚至在失敗中學習、思考、成長、油膩。 比如趙孟頫剛到濟南當了半年官就被“雙規(guī)”了大半年,給朋友季宗元的信里他說這大半年是“及瓜未代”,意思是任期到了,沒人接替,這是用典故掩蓋尷尬,并沒否認停職,官場油條季宗元自然一眼就能看破。有事實有保留,需要你猜; 又比如趙與訔“因言者罷”雖然是事實,但言者言了什么,是不是事實,趙與訔有沒有貪贓枉法,趙孟頫當然不該說的不說,你先猜猜; 趙孟頫跋《五牛圖》第三跋 又比如《五牛圖》跋,趙孟頫說“不知何時歸太子書房”,太子指的是誰?為什么《五牛圖》到了“太子”手里?他真不知道嗎?其實答案非常淺顯。 趙孟頫的這么誠實文藝細膩的人怎么會生出趙雍這么油膩粗暴粗心的人呢?探索未知與真相,和那些給我們挖坑埋地雷的古人斗智斗勇,藝術史的樂趣正在于此。 最后,“寫都寫了”,想起正規(guī)文章一般都是一個主標題一個副標題,也給本文起個主標題,那就叫“如何忽悠一個老實人”吧,像不像一篇教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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