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黑格爾的混沌晦澀能讓人有一種智力上升的錯覺。

在哲學研究中往往存在著兩種思維模式，一種是錨定事實與前提，再循著邏輯鏈得出結論的理科式模式，另一種則是先預設一個結論，再去縫合、拼貼出能支撐它的邏輯的文青傾向。前者依賴于對事實的敏感和邏輯的自律，沿著休謨、康德、摩爾、維特根斯坦逐步修補完善。后者依賴的則是對語言的玩弄與辭藻的堆砌，這其中黑格爾正是集大成者。

關于黑格爾哲學的內容很多很雜，其中辯證邏輯可以被認為是其哲學體系之地基。其關鍵問題在于，它沒有嚴格遵守形式邏輯的非矛盾律（即一個命題A和其否命題非A不能同時成立），黑格爾看來，A與非A的對立并非推理中的致命錯誤，而是通過揚棄達到一個更高合題中必經階段。問題是，這種做法在形式邏輯里等于直接架空了非矛盾律——你總能人為地設定一個更高的抽象層，把對立雙方安置進去，從而避免承認推理失敗。一旦允許矛盾同時成立，邏輯就成了萬能生成器，它能證明一切，哪怕是最荒謬可笑的問題。

雖然黑格爾自己對辯證邏輯和形式邏輯進行了區(qū)分，但這種脫離約束的推理方式，等于為思想打造了一道自我封閉的圍墻。它不需要接受外部邏輯與經驗的檢驗，只需在體系內部不斷升維，就能讓一切矛盾和質疑被重新包裝為更高階段的統(tǒng)一。正是黑格爾及其愛好者的這一思維傾向，直接讓哲學從原本澄清思維的工具，變成試圖指導一切的教條，在這種模式下，哲學不再是分析、拆解、辨別的過程，而是一個預設了終極答案的閉環(huán)系統(tǒng)。試圖通過“理念的自我展開”構建起一個統(tǒng)一世界的一切內容。它不關心能不能解決問題，而關心能不能把一切問題納入自己的框架，并在框架中宣布“問題已被解決”。

同時在實踐中，黑格爾似乎從來不吝于哲學對科學的僭越。由此產生了一系列笑話。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翻翻黑格爾的《自然哲學》這本書。針對光學，黑格爾批判牛頓，認為白光不是復合的。針對化學，黑格爾說氮代表對立的統(tǒng)一，氫代表對立的肯定方面，氧代表對立的否定方面，碳代表對立的再統(tǒng)一。諸如此類滑稽的“洞見”，在黑格爾的著作中不勝枚舉。

久而久之，哲學在黑格爾的體系中失去了其原本的工具屬性，變成了一種自我封閉的權力語言，它不需要接受實驗的驗證，也不擔心形式邏輯的推理漏洞，因為體系本身已經被設定為“總是正確的”。黑格爾及其信徒中似乎認為只要掌握了這一套哲學理論，就擁有了解釋世界的總鑰匙，這把所謂的鑰匙就可以打開任何門，但同時也就意味著，它根本沒有真正的鎖可以對應。

最終，這種統(tǒng)一一切解釋一切的哲學傾向的風險在于，一旦它在學界或輿論場中獲得主導，就會形成一種對外免疫、對內自我增殖的話語壟斷。它能解釋一切，卻無法被任何事否定。然而在科學與理性的語境中，這樣的體系與巫術并無本質區(qū)別。這對追求精確的人來說是災難，但這對于那些希望在思想舞臺上扮演“哲人王”角色的人來說，卻無疑是理想的工具，因為在這樣的體系里，輸贏早已不取決于事實，而取決于誰定義了游戲本身。

這也就是為什么大多黑格爾哲學的繼承者和推崇者，會經常給人一種“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棍感，大量的文章充滿了空話和幻想，但就是缺乏切實的研究。不產生任何知識，但總能通過各種晦澀而宏大的隱喻，給文青們一種智力上升的錯覺。

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在文青們眼里，黑格爾哲學的晦澀艱深并非障礙，反而是一種追求。語句曲折、邏輯跳躍、充滿象征和隱喻的對于文青而言非但不是缺點，反而更容易營造出一種“我懂而你不懂”的智力壁壘。這樣一來，閱讀黑格爾便從探索真理的途徑，蛻變?yōu)樵诤诟駹栐捳Z中自我循環(huán)的活動，不是為了澄清世界，而是為了在層層迷霧中制造一種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讓理解變成圈內人的暗號，而非普遍可共享的真理。黑格爾的信徒們天天罵羅素，很可能只是怕你通過羅素的介紹，真的讀懂了哲學。

黑格爾的信徒有一個有趣的習慣：當你質疑他們的理論時，他們往往第一時間讓你去讀德文原著，那些二百多年前的德文方言寫作。這在任何現(xiàn)代學科中都是難以想想的，機械系學生不會被要求去讀《幾何原本》，生物系學生不會被要求讀《物種起源》，物理系學生也罕見去讀牛頓《原理》的。能在這種程度上對原典保持虔誠的，我一時只想得出兩類人：讀《圣經》的基督徒，和誦經念佛的托缽僧。

最后引用一下羅素對黑格爾的經典嘲諷：

"Hegel’s philosophy is so odd that one would not have expected him to be able to get sane men to accept it, but he did. He set it out with so much obscurity that people thought it must be profound. It can quite easily be expounded lucidly in words of one syllable, but then its absurdity becomes obvious."

——Bertrand Russell，《Last Philosophical Testament: 1943-68》

"黑格爾的哲學如此奇怪，以至于你本不該期望清醒的人會接受它，但他做到了。他用極其晦澀的方式表達，讓人以為那是深刻的。若以簡單直白的語言重述，反而顯得無比荒謬。"

——伯特蘭·羅素，《最后的哲學遺稿：1943—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