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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所愛 ![]() 1 晨霧未散時,江南已鋪開半匹生宣。雨絲自天青色的云絮里垂落,不似盛夏暴雨的酣暢,亦非秋雨纏綿的惆悵,倒像是哪位畫師懸腕提筆時,羊毫尖上遲疑的墨滴,在半空里洇出萬千種深淺。這樣的雨,自《禮記·月令》中飄來,落在陸羽煮茶的陶釜邊,沾濕了沈周畫桑的絹帛,此刻又在我的竹簾外織就迷蒙簾櫳。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過處,荼蘼架下堆積的殘瓣已化作春泥,而青石板上新苔正沿著宋瓷冰裂紋的走向蔓延。 我立在廊下看浮萍初生。那些青玉般的圓葉原是蟄伏在時光褶皺里的秘符,此刻得了谷雨訊息,便從水底浮起,將河面綴成破碎的鏡匣。采菱船劃過時,船娘的紅衫子驚起白鷺,漣漪蕩開處,萍葉又密密匝匝地聚攏,仿佛在修補被攪碎的綠琉璃?!痘茨献印费?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可曾見青銅器上的饕餮紋也在吞吐著相似的漣漪?商周的雨落在今日水面,依然能滋養(yǎng)出同樣圓潤的綠。忽想起東坡在黃州時,曾取浮萍研墨,在《寒食帖》里寫下'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此刻水中的萍影,是否也沾著北宋那場未干的墨雨? ![]() 2 蓑衣老翁撐篙而過,竹笠邊緣垂落的雨簾,將倒影切割成《清明上河圖》里的零散片段。船頭陶罐里插著幾支帶露的芍藥,花瓣上凝結(jié)的水珠,分明是《牡丹亭》中杜麗娘遺落的淚滴。浮萍在櫓聲中輕輕震顫,恍若敦煌壁畫里飛天揚起的飄帶,那些被藻井困住的云氣,終究要化作江南的萍蹤浪跡。 忽聞林間簌簌聲起,原是斑鳩在桑枝上梳理翎毛。這些灰褐色的信使總在谷雨前后撲棱棱地抖落舊羽,翅尖掠過水田時,攪動起千年未散的農(nóng)耕記憶?!对娊?jīng)》里'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的句子,此刻化作老農(nóng)蓑衣上的雨珠,顆顆跌落青銅色的犁鏵??茨前啉F振翅的姿態(tài),竟與漢代畫像磚上的飛鳥浮雕暗合,原來節(jié)氣不僅是自然的韻律,更是青銅與竹簡共同譜寫的文明節(jié)拍。 遠(yuǎn)處傳來搗衣砧聲,與斑鳩的咕鳴交織成韻。想起唐代宮女在谷雨采桑飼蠶,金筐里堆積的桑葉,曾映亮過永泰公主墓壁畫中的羅裙。而今村婦挎著竹籃穿行阡陌,籃中嫩葉的脈絡(luò)里,仍流淌著《齊民要術(shù)》中記載的翠色。雨滴打在青銅犁鏵上,叮咚聲里藏著《周禮·考工記》的殘章——'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那些湮滅在戰(zhàn)火中的農(nóng)書,原來都化作了泥土深處的菌絲。 ![]() 3 桑林深處忽有異香襲來。抬頭望時,戴勝鳥正斂翅停駐最高枝,金冠在雨幕中閃著幽光,尾羽垂落的弧度恰似吳門畫派描摹的工筆。這來自《山海經(jīng)》的神鳥,曾在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中銜著瓔珞,此刻卻甘愿棲落凡塵,看蠶婦們用皸裂的手指摘取三更雨露浸潤的桑芽。 蠶室里沙沙聲漸起,春蠶食葉的軌跡,原是倉頡造字時遺漏的筆畫。銀白的蠶絲在竹匾上舒展,讓人想起馬王堆漢墓中那件僅重49克的素紗襌衣——兩千年前的蠶,是否也吃過這般沾著谷雨的桑?老嫗搖動紡車的動作,與宋代《蠶織圖》中的場景重疊,木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里,分明有海上絲路的浪濤在回響。 暮色將萬物納入硯臺。布谷鳥的啼鳴自云門寺的晚鐘里滲出,化作朱砂印鑒鈐在天地留白處。插秧的老農(nóng)彎腰時,蓑衣上的雨珠滾落成《耕織圖》里的題跋,而新栽的秧苗正在宣紙般的稻田里,用根須書寫《農(nóng)政全書》的注腳。戴勝鳥忽然沖天而起,金冠劃破蒼茫暮色,恍惚化作王希孟筆下那抹驚鴻一瞥的泥金。 粉墻黛瓦間亮起燈火,蠶室的光暈透過窗欞,在雨幕中投射出《天工開物》的書影。蒙童捧著《四民月令》從私塾跑過,書頁間滑落的谷雨詩行,被雨水沖成青石板上蜿蜒的苔痕。更夫敲著梆子走過石橋,橋洞下浮萍聚散,倒映著銀河星斗——原來這水墨長卷的軸心,是北斗七星浸在硯池里的倒影。 瓦當(dāng)上的苔痕又深了幾分,恰似青銅鼎彝新生的綠銹。子夜的雨腳忽然變得綿密,仿佛有無數(shù)支羊毫在同時揮灑,將《茶經(jīng)》的禪意、《蠶書》的經(jīng)緯、《農(nóng)桑輯要》的章法,統(tǒng)統(tǒng)寫進(jìn)永不干涸的江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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