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的苦菜，不知何時已悄悄鉆出泥土。先是三兩片暗紅的嫩芽，羞怯地貼著地皮，繼而便舒展成鋸齒狀的綠葉，在春風里微微顫動。這卑微的植物，向來不被人重視，只在饑荒年月里，才被饑腸轆轆的農(nóng)人記起。

我幼時隨祖母去田間挖苦菜。她佝僂著腰，手持小鏟，在田埂上細細尋覓。苦菜的根扎得深，須得連根剜起，方能得整株。祖母說，苦菜有靈性，你若不傷它的根，來年它還會在原地等你。剜來的苦菜，洗凈后在沸水中焯過，苦味便減了大半。拌上鹽和醋，便是一道救命的菜肴。

苦菜的花是黃色的，小而明亮，像撒在綠毯上的金屑。它們開在春末夏初，那時節(jié)，田里的麥子剛抽穗，農(nóng)人已不再需要以苦菜充饑。于是這些黃花便寂寞地開著，只有蜜蜂偶爾來訪。我曾見一個老農(nóng)蹲在田埂上，對著苦菜花發(fā)呆。問他看什么，他說："這花兒，像極了五八年餓死的小閨女頭上的發(fā)卡。"

如今城里人忽然講究起養(yǎng)生來，苦菜竟也登上了大雅之堂。飯店里，一盤涼拌苦菜要價數(shù)十元，食客們嘖嘖稱奇，說這苦味"清火""解毒"。他們哪里知道，這苦味里浸著多少農(nóng)人的淚。我曾在超市見過包裝精美的苦菜，嫩生生的，標著"有機野菜"的字樣。這人工培育的苦菜，早已失了野地的倔強，只剩下刻意調(diào)教出的清淡苦味，供都市人偶爾嘗鮮。

最難忘的是那年早春，我在故鄉(xiāng)的荒地上見到一片苦菜。時令尚早，別的野菜還未發(fā)芽，唯有苦菜頂著料峭春寒，率先破土而出。它們排成不規(guī)則的行列，像一支沉默的隊伍，從往昔的饑荒中走來，向不可知的未來走去。我蹲下身，掐了一片嫩葉含在嘴里，那苦澀瞬間彌漫開來，竟讓我眼眶發(fā)熱。

苦菜依舊年年生長，只是剜菜的人越來越少了?，F(xiàn)在的孩子，怕是連苦菜的模樣都不認得。只有那些經(jīng)歷過饑荒的老人，還會在春天不自覺地走向田野，看看那些曾救過性命的苦菜是否還在。他們蹲下身，撫摸著鋸齒狀的葉片，如同撫摸一段不堪回首卻又無法忘卻的往事。

苦菜花開花落，不因無人欣賞而懈怠。它們記得每一個饑餓的春天，記得每一雙挖過它們的手。這卑微的植物，比我們更懂得生命的堅韌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