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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師,在北京尋找最舒服的死亡方式

 最人物 2023-11-11 發(fā)布于山東

琢磨死亡是一件復(fù)雜的事情。

2021年,徐舒父親去世時,伸了個懶腰,打了三個呵欠,便慢慢停止了呼吸。徐舒看著父親“愜意”的死亡過程,沒有悲傷,她甚至有些羨慕和一絲成就感。

2016年,母親的離世,曾困擾徐舒五年之久。母親死亡的經(jīng)歷擊碎了她“送醫(yī)院搶救才是孝順”的從眾認知,現(xiàn)實的體驗是:送母親進ICU等于讓她孤獨赴死。重癥病房不允許家人陪伴。一道門,隔絕了母親與家人的聯(lián)系。

她悲涼地問自己:難道每個人的生命最后,只能用這樣痛苦又無助的方式離開嗎?

在相信醫(yī)學的當下,大多數(shù)人都信奉“生命不息,搶救不止”,相信將親人送到醫(yī)院,盡可能地搶救和延長其生命,才是作為子女應(yīng)盡的孝道,似乎這樣才算竭盡全力了。

走到生命盡頭的人們到底需要什么?是在身體備受病痛折磨時,渾身插滿管道,身邊布滿滴滴作響的儀器,花費巨額醫(yī)療費進行沒有質(zhì)量的搶救?還是做好后事安排,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詳體面地離去?

65歲的徐舒,如今是海淀醫(yī)院安寧病房的一名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在過去幾年里,她以極為不同的方式先后送走了母親與父親,我和徐舒聊了聊有關(guān)死亡的話題,試圖通過她的經(jīng)歷窺見我們終將面對的生死世界。

我們要如何面對死亡?我們有沒有權(quán)利自己做選擇?當親人身患重癥,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我們該怎么開口道別?逝者離去,生者又該如何與哀傷共處?

徐舒給出了另外一種答案。

徐舒再次見到母親時,母親雙手被綁到床上,口眼歪斜,已無法說話。短短一夜,一切都變了。

頭一天夜里,由于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處于肺癌晚期的身體出現(xiàn)吞咽障礙、骨轉(zhuǎn)移疼痛加劇、腳趾壞死等情況。

徐舒將母親送往醫(yī)院,希望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到醫(yī)院可以緩解。去的當天是周日,醫(yī)生告知,病房不給阿類止痛藥,要周一早上八點之后才能給患者用。她想著母親貼著透皮貼(一種經(jīng)皮膚給藥的癌痛鎮(zhèn)痛藥物),并且是加量貼的,熬過那一晚應(yīng)該沒問題。

辦理好住院事項后,母親希望徐舒先開車將父親送回家,不用擔心自己。看著疲憊不堪的父親,徐舒衡量后答應(yīng)了。

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安頓好父親,徐舒本想立馬返回醫(yī)院,卻不小心在沙發(fā)上打個盹兒。來回的奔波,讓她不知不覺沉沉地睡去。

徐舒母親

第二天一大早,徐舒早早去到醫(yī)院??烧l料主管醫(yī)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病床上的母親癥狀像是中風,說不出話來。

護士告訴她,昨晚患者疼了一夜,很掙扎,怕她掙扎誤拽了輸液管,就將她的手綁在了床上。

徐舒無法理解,貼著透皮貼,怎么會疼一晚上?

護士說,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接班檢查患者身體時,掀下來看了看,又放回去了。

徐舒很憤怒,透皮貼撕了再放回去會失去效果,病房的空調(diào)冷風直直吹到母親身上,母親居然在沒有任何止痛措施的情況下,生生疼了一夜,疼到中風,無法講話。

她想不通,她原本想要的止痛變成了一夜的劇痛。

母親年輕時與小時候的徐舒

她想指責護士,病床上的母親嗚嗚地喊她,朝她搖了搖頭。母親眼角還留著淚,仍然努力地笑了笑,不想她再埋怨護士。

徐舒拆開綁住母親手腕的紗布,彼此看著對方,淚流滿面。

在送往醫(yī)院之前,母親頭腦清醒,還曾說,到最后的時刻家里人一起開個會,交代后續(xù)的事情。

突然之間,母親就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她嘗試用力調(diào)整口型,矯正自己舌頭的位置,但說出來的都只是嗚嚕嗚嚕的聲音,像一扇吱吱作響的門,病怏怏地晃動。

母親又嘗試手寫,努力地在本子上劃拉著,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最終絕望地甩開手,不再嘗試,只是默默流淚。

母親臨終前,嘗試寫字的手

ICU病房里,不允許家人陪伴,一天只準家屬探視半小時。

母親消化道輕度出血,醫(yī)生不讓進食喝水,營養(yǎng)液也停掉。母親不想做“餓死鬼”,在探視的半小時內(nèi),徐舒買了一杯甜豆?jié){,想給母親喂一些,母親急切地想喝,可剛喂了三勺,病房里喇叭就響了,不允許家屬喂食。

母親變得越來越輕,點頭搖頭變得困難,逐漸陷入昏睡,腳趾由疼痛難忍的紫紅色變成了沒有知覺的黑紫色,右胸的上方開了個洞,下了七根管子進入身體。

看到母親這個樣子,徐舒一遍遍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要帶媽媽來醫(yī)院?

2016 年 7 月 22 日凌晨,送往醫(yī)院的五天后,徐舒母親在 ICU 孤獨離世,沒有交代后事,也沒有告別。

徐舒為母親換衣服,母親的身體冷冰冰,腫腫的,胸前的那個洞還在不停地往外冒水,全是輸進去的液體,怎么擦都擦不干凈。終于不再往外涌液體了,衣服穿好后,徐舒一抱母親,水又涌了出來,后背被浸透。

離開病房去往太平間的路上,母親的遺體被推入了垃圾專用電梯,腐臭味撲面而來,一路上到處都是垃圾桶,徐舒心頭一緊,人死了就要被視為垃圾了嗎?

如果沒有親眼見證,健康的人很難想象,人到暮年時的那種疲憊、痛苦和不堪,臨終時,生命里已不再有“體面”和“尊嚴”。

向母親身體里輸液的七通管子

徐舒回想起來,剛檢查出肺癌時,86歲的母親覺得還能再活兩三年,夠本了。

頭兩年,癌癥似乎并未影響到母親的心情,她坦然面對自己患癌的事實,珍惜與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徐舒也盡力幫母親完成所有的心愿。

那段時間,一大家人去照相館拍了四世同堂的全家福;每個周末,所有的小家庭都會趕往母親的家里,一起聚餐;母親的童年是在海邊度過,徐舒就在山東乳山買了套房子,帶著父母去住了一段時間,又和哥哥陪父母回了趟母親的老家遼寧。

后來,徐舒將父母接到自己家中,一起生活。母親總會講起家族中的故事,以及她和父親的過往。

那個時候,徐舒突然意識到,“我們?nèi)松懈改冈谝黄鸬臅r間實在是太少了?!?/p>

徐舒父母年輕時

到了第三年,隨著病情的惡化,母親開始留戀這個世界,期待奇跡出現(xiàn),頻繁上網(wǎng)查看是否有抗癌新藥實驗期招募,希望能有試藥的機會。她問當醫(yī)生的孫子,“我現(xiàn)在開始聽話,好好吃藥,能不能讓我多活一兩年?”

走在人生邊上,本不信佛的她,一日,突然拿出朋友送她的佛經(jīng)放在枕邊,又把佛像供在房間里,雙手合十不斷祈求佛祖護佑。

徐舒看著母親臨時抱佛腳式的拜佛,感受到了母親對死亡的恐懼,像瀕臨溺水的人在淹沒窒息前,急切地想要抓住點什么。

母親去世后,徐舒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悲傷之中,認為自己沒能讓媽媽善終。

愧疚感和負罪感充斥全身,她對送母親去醫(yī)院的決定后悔不已,一遍遍想象母親一個人在漫漫黑夜中孤獨地走向死亡。

喪失至親時,最痛苦的不是她過世的那一天,而是她走后的每一天。

母親的去世不僅壓垮了徐舒,也壓垮了她的父親。

在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前,家人擔心89歲的父親無法承受悲痛的場面,勸他留在家里。

父親聽后,欲言又止,最終嘆口氣同意了。

徐舒本以為,如果父親不去遺體告別,那他心中就可以永遠保留媽媽活著的樣子??僧斔齻兘Y(jié)束儀式回到家,和父親訴說關(guān)于母親后事的處理情況時,父親流著淚,閃躲著回應(yīng),不敢看母親的遺像。

當她把遺像安頓好后,父親忽然問她,“你媽媽沒死,對吧?她還在醫(yī)院,對吧?” 回過神后,父親躲到自己的屋子里。晚飯時間,她喊父親吃飯,父親說,“你怎么不喊你媽媽一起吃飯?”

從那天起,父親陷入一種混亂和恍惚之中,他后悔自己沒堅持去送妻子最后一程,他對徐舒說,“我沒去送你媽媽最后一程,我怎么能不去送她??!”為了麻痹自己,他寧愿假裝妻子還在。

徐舒母親與父親

父親的阿爾茲海默癥和抑郁癥同時爆發(fā)。

他常常自言自語、默默流淚,有時會念叨,“我沒臉活著,你想辦法讓我死吧?!彼踔临I了條繩子,準備去公園找棵樹自殺。

沒能與妻子好好告別,令父親陷入自己幻想的世界。

每天夜里十二點到凌晨兩點,他都會起來找老伴兒。他摸索走入女兒的房間,坐在床邊,絮絮叨叨地說一些話,幫床上的人掖好被子。發(fā)現(xiàn)床上的人不是妻子后,就開始哭。此后,在母親去世后的五年里,父親每天如此。

白日里,徐舒不敢離開父親半步,每當她離開一小會兒,父親總會瘋狂地打電話找她。母親去世后,她仿佛代替了母親的位置,父親變得一刻也離不開她。她沒法去工作,沒法出門透透氣,只要看不見她,父親就會發(fā)脾氣。

對母親沒有善終的悲傷與自責,以及沒讓父親好好道別的歉疚,纏磨著徐舒,令她喘不過氣來。生活里充滿倉促不安,一團雜亂。她整個人渾渾噩噩,消極低沉,也陷入抑郁。

母親過世后,陣痛留給了整個家庭。

徐舒父親

2017年1月,徐舒體檢被確診乳腺癌。她得知消息后,只覺得解脫,心里想,“老媽,我終于可以上去陪你,去你身邊贖罪了。”

但父親還在,她放心不下,她曾答應(yīng)母親,要好好照顧父親。

她做了手術(shù),在治療期間,她將父親和家里的保姆一起送到養(yǎng)老院,方便照顧父親的起居。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不錯,有專業(yè)的護理服務(wù),最重要的是老人們聚在一起有共同語言,下棋,寫字,畫畫,唱歌。徐舒一周三次去養(yǎng)老院看望父親。

許是換了環(huán)境,父親逐漸適應(yīng)了養(yǎng)老院的生活,狀態(tài)也逐漸好轉(zhuǎn)。徐舒也因此得到喘息,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

她出去旅行,放松自己。在旅途中的那兩年時間,她一直在思考,“如果病情惡化,那我準備死在哪里以及我要怎么死?”

徐舒不害怕死亡本身,但她害怕痛苦、孤獨無助地走向死亡。她一度覺得, “寧可去跳海跳樓,也不想被送進ICU?!?/p>

她開始尋找不那么悲慘死亡的可能。

2019年7月,徐舒看到母親家樓上的鄰居、北京海淀醫(yī)院血液腫瘤科的秦醫(yī)生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招募安寧病房志愿者。

她介紹了安寧的概念:病情不可逆的生命末期患者,在安寧病房可以緩解身體的不適癥狀,但不再以治療疾病為焦點,既不加速也不延緩死亡,接受死亡是一個自然過程?;颊哌€可以有尊嚴、有溫暖、有陪伴地告別這個世界。

徐舒父母

徐舒想進一步了解安寧病房,到底是什么樣的,于是報名了志愿者服務(wù),成為一名攝影志愿者。

第一次走入安寧病房時,她帶著一絲忐忑和不安。她本以為那會是“將死之人的聚集地”,有復(fù)雜的輸液設(shè)施,有此起彼伏滴滴作響的儀器,以及痛苦不堪、呻吟哀嚎的患者。

可推開門后,病房內(nèi)陽光明媚,窗臺上花兒開得正旺。志愿者用很溫暖的語言跟每位患者打招呼,遇到臥床的患者,志愿者會俯身跟他說話,眼神溫柔,充斥著愛?;颊咭捕紙笠岳鲜烊税愕挠H切笑容,家屬們陪伴在其身邊。病房里氣氛溫暖、祥和。

這與過往她對醫(yī)院重癥患者病房的印象,截然不同。

志愿者們輕柔地為患者洗頭、按摩、理發(fā)、吹干頭發(fā)。還指導家屬們怎么給患者洗頭,表達愛意。

徐舒在安寧病房做志愿者

徐舒被震撼到了。她感嘆這里的患者是多么幸福,一切都以患者的感受為主,患者說了算。而以往的經(jīng)驗里,醫(yī)生說什么就是什么,患者和家屬往往誠惶誠恐。

她也驚訝于,這些志愿者怎么能對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人表達出那么多的愛意和溫柔,“剛開始一直覺得他們是裝的,為了學雷鋒做好事?!?/p>

無論如何,這里的患者是幸運的。在他們?nèi)松淖詈髸r刻,身體的疼痛可以得到控制,也有家人的陪伴和溫暖的照顧。

她替母親感到可惜,沒有趕上這樣的時候,也暗自下決定,希望自己生命末期時,可以來到這里。

但海淀醫(yī)院安寧病房成立初期,只有6張床位。想進入安寧病房并不容易,需要滿足條件,通常是剩余生命不超過半年的癌癥患者,登記過入住需求后,還需要等待排隊,有時候等接到可以入院的通知時,患者已經(jīng)離世。

徐舒想爭取做上正式志愿者,“混個臉熟”,將來到了需要的時候,以便有近水樓臺的可能。

抱著這樣一個“自私”的初衷,她幾乎每周都來參加志愿者活動,逐漸從一名攝影志愿者,到成為可以給患者洗發(fā)、協(xié)助理發(fā)的正式志愿者。

徐舒做志愿者拍照

那時的她,心里空空的,整個人木木的。

每當看到病房里的患者露出開心的笑容,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孤獨悲慘的死亡。她時常哀哀哭泣,過去與現(xiàn)實纏繞,她感到茫然,內(nèi)心深處依舊充滿悲傷和不安全感。

每次志愿者服務(wù)前后,伙伴們都會手拉手彼此鼓勵——我們同在??伤路鹛幱诋愂澜纾袷钦驹谶h處看著一群人在談話,而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就算是“裝”,也“裝”不出其他志愿者服務(wù)時所表現(xiàn)出的愛與溫暖。

直到她去聽了醫(yī)院為志愿者舉辦的生死教育課堂。

主講是心理師王揚老師,在課堂上,她讓每個人講一個最近的關(guān)于喪失的故事。

徐舒講述了母親的故事,整個過程,她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難以自拔。

喪失時的每個細節(jié),都變成烙在生活中的創(chuàng)傷,久久難以愈合。

“在當時的情境下,以你當時的認知,你已經(jīng)盡全力為母親做了很多,雖有遺憾,但那也不是你能左右的。所以,你應(yīng)該欣賞當初為母親盡心盡力的自己。你可不可以用愛的、欣賞的角度看這個世界和你自己?”王揚老師問她。

徐舒呆住了,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告訴她,應(yīng)該用愛的角度去看待自己。老師讓她回家做一件有儀式感的事情,拿出母親的遺物,就像面對著母親一樣,跟她好好聊一聊。跟母親道歉、道謝、道愛、道別。

在安寧療護的理念之中,這一項叫作“四道人生”。一個人的一生就是踐行這“四道”的過程。如果每一次道謝、道愛、道歉和道別都做到了,人在臨終時就會少很多遺憾。

當晚回到家,徐舒拿出藏了兩年的母親的遺像,坐在母親對面,聊了三個小時。

她講述自己這幾年的自責、后悔與無奈,她渴望得到母親的原諒,她感謝母親給予生命,她請母親放心,一定會照顧好父親……

那天過后,徐舒覺得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放下了。她開始嘗試愛自己與自己和解,逐漸從游離、空洞與哀傷中走出來,變得溫暖陽光起來。

安寧的秦主任告訴她,人總覺得愛自己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但如果你自身都沒有愛,怎么可能愛別人呢?

成為一名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后,徐舒覺得在安寧病房服務(wù)的過程中,其實收獲最多的是自己。面對生死,她開始思考如何活好當下、好好愛自己。

打小起,她幾乎就一直活在自我否定中。

母親是數(shù)學專業(yè)畢業(yè)的“學霸”,徐舒喜歡畫畫和醫(yī)學,討厭數(shù)學,可為了得到母親的認可,她大學報考數(shù)學專業(yè),工作后,甚至成為一名大學數(shù)學老師。

生命中有十五年,她都在做自己不擅長、不喜歡的事,那是一種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教書十一載,她從大學辭職,成為北漂。

在北京找工作期間有人說:“你一個學數(shù)學出身的能干什么?” 她想,“哪怕我從此找工作只是為了糊口,哪怕去街上賣煎餅果子,我也逃離了數(shù)學。”

徐舒

結(jié)婚后,她覺得自己為丈夫和女兒而活。

她在家庭中是一個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的人,努力地想成為好妻子和好母親,與丈夫和女兒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

如今,她把精力放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她學著如何做好一名臨終志愿者,學習攝影,全世界旅行。她樂在其中,甚至忘記女兒的生日,與女兒的關(guān)系反倒越來越融洽,女兒鼓勵她,“媽媽,我為你驕傲?!?/p>

“我現(xiàn)在想為自己而活,我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人生?!毙焓娣浅M意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面對自己的癌癥,她多了一份從容,“現(xiàn)在每一天都在做有意義的、自己喜歡的事情,死亡隨時可以來?!?/p>

徐舒與她的第一本書《重啟生命》

安寧病房對她來說是一場救贖,是她生命重啟的地方。

在海醫(yī)安寧做志愿者的這四年中,徐舒見到形形色色的患者及家屬。

有的患者至死也不肯面對死亡,有的患者以不懼痛苦和不懼死亡為榮。

家屬們有的怕收不住情緒,不敢在親人將去之時表達不舍;有的不敢為臨終的家人揉搓身體;也有人拒絕見母親最后一面。

安寧病房的社工志愿者為徐舒定制的明信片,以徐舒的攝影作品為主題。

老陳是一位單位主管,年紀輕輕就到了癌癥晚期。

他是一位愛干凈的人,生病后卻無法洗澡。家人缺乏護理經(jīng)驗,從春節(jié)到四月,一直未幫老陳清潔身體。他的母親希望通過頻繁換床單來達到保持干凈的目的,被子換來換去,老陳感到折磨。

看著兒子疼痛難忍,母親無助、焦慮。精神長期壓抑令她無法控制情緒,一點小事就會令她心煩意亂,與醫(yī)護關(guān)系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

志愿者團隊里的心理咨詢師去找老陳母親溝通,了解清楚母親內(nèi)心深處的困擾后,徐舒建議用精油沐浴,為老陳清洗身體。在精油的滋潤下,老陳的死皮和泥垢逐漸暈開。四月的北京,還帶著一絲寒意,徐舒把濕紙巾放在手心捂熱,一點點把泥垢擦掉。

看著兒子身體被清理干凈,老陳母親懸著的心放下了。

徐舒留了一瓶精油給她,告訴她可以按照這樣的方法為老陳清洗身體?!拔磥硭膬鹤与x世后,她會覺得自己為兒子做了很多,少一點哀傷和遺憾。”

徐舒在進行航拍

有位“美麗到底”的女患者,是徐舒在安寧病房里,遇到的最獨立、體面的人。

僅從外表判斷,很難將她歸入生命末期病人的行列。她不止漂亮,還令人驚嘆。

她眼睛很大,五官精致,每逢跟人打招呼時,臉上總帶著燦爛的笑容。志愿者幫她理發(fā)時,她要求不能只圖方便剪短,要剪得“有型有樣”。漸漸地,她不能下地了,即使坐在床上,她的模樣也是美美的、一絲不茍的。

后來她陷入昏迷的時刻越來越多,為數(shù)不多清醒的時刻,她會要求護工,在昏迷時也要把她收拾得干干凈凈。

住在安寧的日子里,患者將在某個不確定的時刻與世界告別,迎來死亡。

徐舒希望自己也能活成這位女士的樣子,她敬仰這樣綻放到最后一刻的美麗生命。

徐舒的書

不知不覺中,這些年徐舒對死亡的恐懼與無措變淡了。

通過各方面的學習,她了解到,大部分死亡都是平靜、安詳?shù)?,會在深度睡眠中完成,死亡其實沒什么可怕的?!拔也辉偬颖苊鎸λ劳觯悄軌虻灰詫?,并對死亡充滿敬畏?!?/p>

徐舒希望能用安寧療護的理念和芳香呵護的方法,幫父親善終,不讓他再像母親那樣孤獨無助地面對死亡。

為此她早早開始做準備:

父親一輩子都不習慣被擁抱、被撫觸。徐舒就讓父親從給她焐手開始彼此觸碰,讓他慢慢適應(yīng);

她不忌諱與父親聊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告訴父親死亡的過程可以是平靜安詳?shù)?,無論如何,她都會拉著父親的手,陪伴他一起經(jīng)歷這個過程;

她將“四道人生”融入在日常生活中,常與父親互相道愛、道謝。老一輩人不善用言語表達愛意,剛開始每次徐舒問他:“老爸,你愛不愛我?”父親總說她在胡說八道,時間久了,父親回,“當然愛你?!?/p>

每一次與父親分別時,她都認認真真說再見,互相招手直到看不到彼此。

她幫父親完成每一個心愿,讓父親少了許多牽掛,得以安心快樂的生活。

徐舒撫觸父親的手

2021年4月,當父親經(jīng)歷次第三次肺炎時,徐舒意識到父親可能快要走了。

她為父親做精油撫觸,講小時候的故事,父親醒著卻很虛弱,像一只行將熄滅的燈泡,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她回憶道:

“我一手撫觸他的頭頂,一手握著他的手,俯在他耳邊喃喃低語:老爸,您即將開啟生命的下一段旅程,如果您被耀眼的光芒籠罩,請跟著最強的光芒走,那里溫暖、有愛、幸福、 祥和。我會一直握著您的手,陪伴您經(jīng)歷這個時刻?!?/p>

“他的呼吸開始出現(xiàn)間歇,隨后間歇的時間逐漸變長。然后,他身體微微抻動,像是舒服地伸個懶腰般打了三個哈欠,又像是吃著什么美味,嘴里嚼著、嚼著。等到咀嚼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舒服而滿意地點點頭,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

父親年輕時與小時候的徐舒

一位老師曾告訴她,人去世后,聽覺是最后消失的。

父親停止呼吸后,徐舒與哥哥分別握著父親的手,繼續(xù)輕輕地與父親對話,回憶兒時的往事,進行最后的告別。

父親在94歲這年,人生完美謝幕。這一次,徐舒沒有悲傷,而是有一種成就感——圓滿地送父親善終。

父親和母親都喜歡大海,按照他們生前的意愿,徐舒和哥哥將父母的骨灰?guī)У酵:H鰠^(qū),一邊道別,一邊將骨灰撒向大海。

那天,天空晴朗,風浪很大。徐舒完成了父母最后一個愿望。

徐舒與父親

注:圖片由受訪者提供,文中老陳為化名。

封面圖源:《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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