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這是語文課本里魯迅《故鄉(xiāng)》一文中的片段,小時候不明白,魯迅在聽到閏土一聲“老爺”后,為什么說不出話來。長大了才知道,此去經(jīng)年,中間隔著的不光是年輪上看得見印記的光陰,還有階層間看不見痕跡的差別。
那個在月光下戴著項圈舉著叉子的少年,終究變成了一個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甚至閏土比他們更苦,暮年時久病無醫(yī),最后郁郁而終。
在《故鄉(xiāng)》里閏土家境明明還不錯,為什么會落得一個這樣的結(jié)局?后代是否要步他的后塵?
少小離家老大回
近些年,依托互聯(lián)網(wǎng)的便捷,不少童年經(jīng)典經(jīng)過二次創(chuàng)作后再度翻紅,而“閏土和猹”就是其中之一。大家在不亦樂乎地吃瓜時,卻鮮少有人關(guān)注背后的故事。假使有心人留意了些許,又不免為“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的際遇而悲傷。
每個人在童年時總有三五好友,放學(xué)后一起做游戲,在父母的呼喚聲中戀戀不舍回家去。好像也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原因,這些人就在生命里漸漸走散了。甚至身處其中的我們都沒感覺到悲傷。但成年后,當有什么契機勾起回憶時,物是人非的感慨又鋪天蓋地襲來。
閏土于魯迅而言,就是這樣一個人。兩人相識于一場家族祭祀,那個年代,大家族對祭祀一事十分看重,三牲、酒席、祭典缺一不可。
要操持這樣一場活動不是易事,輪到魯迅家時,又恰逢春節(jié),工作量成倍增長。無奈之下,家中長輩只能找了“忙月”來幫忙,就這樣,閏土走進了魯迅少年的時代里。
兩人初相識時不過總角之年,閏土帶著海邊少年特有的活潑真誠,一下子就吸引了魯迅的注意。魯迅自小在私塾讀書,還從未見過這樣自由活力的同齡人。男孩子本就愛鬧騰,兩顆單純的靈魂幾乎沒有什么隔閡,不過半天就成了形影不離的玩伴。
閏土是跟著父親來干活的,閏土的父親就是魯迅家中長輩找的“忙月”,顧名思義,只在忙月的時候才會過來,這次還是因為活兒實在太多了,才會把閏土叫過來幫忙,冥冥中也注定了閏土和魯迅的相遇終將走向別離。
當時兩個少年都沒有想到這些,整日黏在一處。閏土給他講老家海邊的所見所聞,譬如雪地捉鳥,專門尋著下雪天,找塊空地支起竹匾,再撒一點谷子,準備就緒后躲到遠處,等鳥雀自投羅網(wǎng)。
最有趣的當屬捉猹,閏土和父親有空的時候也會去幫人家看瓜田。在無垠海邊的沙地上有一片瓜田。皎潔的月光下,戴著銀項圈的少年要時刻注意著有沒有猹跑到瓜田里。如果發(fā)現(xiàn)了,定要上演一出捉猹的大戲。多半是抓不住的,只能趕走以示警告。
閏土還和魯迅約了以后一起去趕海,去撿貝殼,說得魯迅心馳神往。雖說魯迅比閏土多讀了些書,但和閏土的生活比起來,魯迅頓覺那些書無趣極了。他渴望自由,渴望像閏土那樣每日都有新鮮事的人生,在少年魯迅的心中,閏土渾身都散發(fā)著蓬勃的生命力。
在那個時間似乎都被拉長的冬日里,魯迅度過了最為快樂的一個春節(jié)。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相聚過后,便是別離。盡管兩個少年紅了眼睛,一個哭鬧不止,一個躲進了廚房,但也沒能阻止分開的腳步。
此后兩家有過一些走動,魯迅偶有幾次也見到了閏土,但再也沒有像那年冬日一樣的熱切了。再之后,兩人的人生便沒有了交集。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已是三十年,魯迅中年時曾隨母親回鄉(xiāng)探親,拜訪家中族老。聽母親說,閏土每次過來時,總是問起他,想見他一面。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魯迅的心中揣著絲雀躍,那個自由的靈魂始終在他內(nèi)心深處煜煜生輝。
但當中年的閏土站在魯迅面前時,魯迅愣住了。閏土臉上沒了印象中的神采飛揚,反倒一片灰敗,皺紋橫生,原本圓潤有力的雙手,也凍得干裂。閏土站在那里,像是一截早已沒了生氣的枯樹。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閏土在囁喏后喊出口的一聲:“老爺……”,在這聲稱呼下,魯迅和那個充滿生機的少年終于告了別。到底是什么壓彎了閏土的脊梁,魯迅只聽母親說過一兩次,寥寥幾句,已經(jīng)道盡了心酸。不知是什么讓閏土變成如今這番光景?
窮困潦倒的人生
在魯迅的書里,他是閏土,海邊無憂無慮少年的形象定格在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心中。但在書外,他是章運水,章運水的人生卻沒能跟著書里一起停留。
章運水的童年如書中所寫的一樣,家中雖不殷實,但好在父母勤勞,對他也是疼愛,因為五行缺水,父親才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在魯迅書里提到,閏土的項圈,也是父親去神明前求來的。
父親章福慶憑借著一手編竹的好手藝,開了一家竹篾小店,賺不了什么大錢,但供養(yǎng)一家吃喝還算可以。家中還有幾畝薄田,章福慶也沒放下,農(nóng)忙時便一頭扎進了田地里,種些豆子棉花。
在開店之外,但凡得了空,章福慶還會找點別的活干。比如給別人看瓜地,去周家做“忙月”。不出什么意外,等章運水長大了,循著父親的路子,娶妻生子,到時候三代同堂共享天倫之樂,仍能過著辛勞但溫馨的一生。
偏偏意外降臨在了這個家里,沒等到享福的時刻,父親便匆匆離世。沒回過神來的章運水從父親的羽翼之下被扔了出來,用尚未壯實的身體撐起了整個家。
章運水確實娶了妻,生了孩子,但成為一家之主的道路卻比他想象中更為艱辛。在那個新舊交替的動亂年代里,底層農(nóng)民像是被扔進了油鍋里,只能煎啊熬啊,挺過來還能落得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挺不過來就只能被時代的車輪碾碎,而章運水顯然是后者。
他依舊如父親一般,每日起早貪黑的干活,種田、撐船、挑土,一刻也不停歇。單薄的身子在一日日的辛勞之下日漸粗壯。上面滿是干活時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傷痕,面龐也被海邊的風(fēng)吹出了消不掉的磚紅色,鋪在黝黑的底色上。
他的身邊中帶著一根長煙管,每當和人交談時就會停下來抽兩口,有時候只是在屋前坐著沉默地點著煙土,略顯渾濁的眸子無神地望著遠方,不過這樣的休息時間并不多。
但饒是如此,一家人的日子也沒有向好的趨勢,章運水種出的糧食被層層盤剝,到他手上所剩無幾,有時還倒欠了人家的債。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團圓,卻是章運水最怕的日子。債主們總會在這時候找上門來,敲門拍桌,把人逼得緊。
無奈之下,章運水只好把田地給賣了,這才緩了一口氣。但家中總得有收入來源,作為農(nóng)民卻無地可種,章運水只能像父親一樣,到處去給人家打零工。他沒有辦法休息,家中六個孩子嗷嗷待哺,章運水的人生像是被抽打起來的陀螺,片刻也停不下來。
在這種窘境之下,他再度與兒時的伙伴重逢,只是這時候歷經(jīng)半生艱辛的章運水,已經(jīng)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沒大沒小”的同迅哥兒玩耍了,眼中的靈動已經(jīng)變?yōu)槁槟尽?/p>
被壓迫久了的他,階級意識早已經(jīng)深深刻進了腦海里。他只能恭敬地稱呼魯迅“老爺”,拉著小兒子水生給魯迅磕頭。
兩人客套地坐在一起聊天,倒是孩子們又玩到了一處,水生還約了魯迅的兒子去海邊,像極了兩人小時候。不過歷史總是相似,這個愿望約莫也不大可能實現(xiàn)。
章運水和魯迅只相聚了一天便告辭了,魯迅的母親知道章運水家中困難,臨別時,讓章運水在家中挑幾樣?xùn)|西帶走,章運水挑了些桌椅板凳和燭臺。魯迅走時,章運水還去送了他。兩人都知道這一別,此生都不可能再見了,但魯迅沒想到,章運水的結(jié)局竟會如此凄苦。
讀書改變命運
家中的六個孩子都已經(jīng)開始幫忙,不過卻沒有對章運水的處境有什么改善,養(yǎng)家的重擔(dān)還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人在勞累的時候身體最容易出問題,年輕時還能靠身強力壯撐一撐,隨著年歲漸長,這些病痛就藏不住了,通通跑出來作祟。
重負之下,50多歲的章運水背后生了瘡。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生瘡一事可大可小,有的挺著挺著也就沒事了,頂多留下難看的疤痕。嚴重的,瘡疤潰爛感染,那是要命的。
章運水也知道其中厲害,但他沒得選,家中根本沒錢讓他去治病,甚至他連休息都做不到。世界上最無奈的事,就是你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死神的鐮刀架在脖子上。
57歲那年,章運水辛勞的一生畫上了句點。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分辨這是一個噩耗還是喜訊。在章運水去世后沒多久,魯迅先生也去世了,享年55歲,和章運水差不多的年紀。這一對少年玩伴,雖然一生際遇不同,但結(jié)局卻都令人惋惜。
章運水去世后,家中的六個孩子也沒了主心骨,四散開來尋找出路去了。雖是骨血,但在那個年代下,一生竟然再也沒見過。
后來魯迅先生的文章在中國掀起了熱潮,書里記載的“閏土”也成了人們尋找的對象。幾經(jīng)周折之下,只找到了兩位。
一位是章運水的女兒,因為女性的身份,她找了個婆家,雖然也是農(nóng)民,但家中境況卻比章運水在世時好多了。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她擁有了還算圓滿的晚年,成了人群中一位普通的老太太。
另一位就是章運水的長子啟生,他的命運說來就是父親的翻版。在章運水去世后,他順勢成了那個頂梁柱。整日奔波于勞碌的生活之中,最后落得個感染瘟疫,不治身亡的結(jié)局。但也正是他的后代,卻打破了祖祖輩輩貧苦的命運,實現(xiàn)了翻身。
章啟生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叫章貴,章啟生去世時,章貴才3歲。他比父輩的命運好一些,跟著母親去了上海。等到年紀稍微大一些,他也去了有錢人家打工。
或許是在大城市待久了,章貴的眼界也變得開闊了一下,他不想重蹈覆轍,落得跟父輩一樣的結(jié)局。在干活之余,他將全部經(jīng)歷都投入到了讀書之中。
建國之后,文娛產(chǎn)業(yè)迎來蓬勃的發(fā)展,紅色教育也成了每一位中國人必須接受的洗禮,魯迅先生曾生活的地方林立起紀念館,書中的內(nèi)容也成了人們考察的對象。章貴就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被紀念館的人找到了。
原本只想了解一下關(guān)于“閏土”的生平,但見章貴有些文化,讀書認字不在話下。紀念館的人便把他留在了館里干活。有了正式工作的章貴也沒有放棄每日的學(xué)習(xí),他還在私下報了夜校,嘗試自己寫文章,寫的內(nèi)容幾乎都是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
久而久之,章貴成了“魯迅通”,不少雜志報刊邀請他寫稿,更有不少人聞訊趕來,與他品茗交談。后來,章貴成了紀念館的副館長,真正脫離了祖輩貧苦的生活。他的后代也將站在他的肩膀上探索世界。
歷史對于旁人來說,只是書中的一個故事,但是對于經(jīng)歷的人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一生。一個家庭的成長,都是依靠祖祖輩輩的人累積下來的。閏土這一生艱辛凄苦,但靠著一代代的努力,完成了蛻變。
雖然生活少不了辛苦,但永遠懷著希望過每一天,寒冬的花朵終會迎來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