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的推送為《書法欣賞六講:王羲之》課程的蘭亭序特輯圖文版。如果你想直接觀看本集視頻,請點擊文末「閱讀原文」。 先了解王羲之其他一些書法作品可能有助于理解本集課程的內(nèi)容:視覺疲勞的時候把王羲之放出來,每次都是眼前一亮。 《蘭亭序》可以說是中國書法史上最馳名的一件書法作品,雖然它的形態(tài)多種多樣,但是說到《蘭亭序》,大家想到的就是故宮里面所藏的那個唐人摹本,我們稱其為神龍本。前幾年展出過,好多人不遠(yuǎn)千里來看。 這個專題我們給了一個標(biāo)題:「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是說我們對它既了解又陌生,它里邊也充滿了疑團(tuán)。神龍本的書法我們直觀感覺有三個特征。一個是出筆很尖;一個是筆路過分復(fù)雜;還有一個是總體呈現(xiàn)出一種柔媚的感覺。 整體感覺《蘭亭序》神龍本它用筆特別地尖,這是我們對它的第一個印象。我們對它的第二個印象是筆路過分地復(fù)雜。過分地復(fù)雜是和正常的筆路相比。神龍本出尖多、筆路過分地復(fù)雜,它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總體特征是柔媚。實際上「媚」在東晉乃至南朝的時候它不是一個貶義詞,我們現(xiàn)在說「媚俗」,而當(dāng)時說「遒媚」「媚好」「妍媚」。這里的柔媚并無貶義,只是說這是它的審美特征。你如果把它和《十七帖》放在一起的話,《十七帖》就是剛猛,它就是柔媚。它不像我們前面欣賞到的王羲之的作品那樣用筆極其肯定,下到哪里就是哪里,走就是走,沒有多余的動作。它在起筆的時候有稍微的動作,在用筆的過程中還有一些特別微妙的擺動變化,筆畫的震動特別的多。我們剛才說了出尖是它的特征,我們不急于表白對于出尖的價值判斷,它究竟是審美上的一個優(yōu)點還是一個缺點。那么我們做一下比較,看那個尖是什么樣的感覺。隋人的《出師頌》現(xiàn)藏于故宮,為什么拿《出師頌》和神龍本比呢,首先是時代相仿,這個隋代和那個初唐,兩個時代差不多。
 
 還有一個理由是《出師頌》的出尖也特別明顯,但卻相當(dāng)自然。我們把它和同時代唐人的作品再比較一下,我們所選取的這兩件唐人的作品都是真跡,都是墨跡,我覺得墨跡和墨跡之間也有可比性。這個是初唐知名的書法家陸柬之,他寫的是他祖上陸機(jī)的文章《文賦》。陸柬之的這件作品是行書,當(dāng)然偶爾夾雜一些草字。它用筆也是相當(dāng)?shù)乜隙ǎ瑳]有過多的花招,沒有那么厲害的尖。這是真跡,時代是一樣的。再看唐人《月儀帖》,也是初唐的真跡,只不過寫手系佚名。這是個草書,雖然是草書,但是這也是王羲之體系的字。它是初唐的,初唐的一種風(fēng)氣就是學(xué)二王,尤其是學(xué)王羲之。
 
 這個「下」字,那簡直是王羲之的字如出一轍。還有「問」,用筆上的流媚婉轉(zhuǎn),結(jié)字上的開合——比方說這個大空檔的保留,還有兩點的左顧右盼,這都是王羲之的一些特征。 還有這個「深」,簡直和王羲之帖子里邊的字一樣,幾乎是從王帖里邊直接拿出來的。「可言每嘆」,這些都酷似王羲之的字,所以我們說它是王羲之體系的東西。 又因為它是真跡,和神龍本《蘭亭序》是同時代的,所以我們把它放在一起比。能夠感覺到它明顯不像神龍本那么出尖,而且它用筆非常流暢、肯定。雖然那些作品仍然屬于王羲之的體系,但畢竟不是王羲之的作品。我們拿著神龍本《蘭亭序》和王羲之的其他行書作品再去比一下,就會感覺書風(fēng)格格不入。《平安帖》顯得厚重、挺拔、堂堂正正得多,也質(zhì)樸一些,沒有神龍本過多的這種花招,這一點大家能感受到嗎?而且《平安帖》里邊字的提按變化也非常劇烈。我們再把神龍本和王羲之的另外一個行書作品《孔侍中帖》做一下對比。《孔侍中帖》里頭的方筆、斜切特別明顯,字非常飽滿,落筆非??隙?、質(zhì)樸,雖然它也是摹本,它沒有神龍本的這種俏麗感。《喪亂帖》是王羲之晚期行書的代表作,它和《蘭亭序》永和九年這個時間應(yīng)該相差不很遠(yuǎn),按說這兩個應(yīng)該是極其吻合的作品,但是我們放在一起,發(fā)現(xiàn)它兩個之間有相當(dāng)大的差距,甚至在我看來它不是一個體系的東西。 《喪亂帖》固然是摹本,但是用筆的肯定和方硬大量存在。比方說「頓」「首」的方切起筆,這樣果敢而毫無征兆的方起在《蘭亭序》里邊幾乎找不到。不僅如此,它的這些交叉和纏繞做得都相當(dāng)實,使用了實連。在圓轉(zhuǎn)和連接的時候,筆離開紙面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但是這樣的特征在《蘭亭序》中也幾乎找不到。如果我們對于用筆的這種簡單、率真還要做進(jìn)一步的對比的話,可以以「即」這個字來做一下對比,你發(fā)現(xiàn)這個「即」也是出尖,也是懸針這樣一個收筆,但是它的出尖和收筆的尖沒有做任何多余的擺動和鋪墊,就直接來了。所以我們說《喪亂帖》用筆要直接和肯定得多,這樣的情況在《蘭亭序》中難得一見。雖然它也是摹本,它沒有《蘭亭序》那種小心翼翼、不停地在展示書寫技術(shù)的感覺。做了這么多對比,和王羲之本人的其他行書作品比,和《蘭亭序》同時代前后的墨跡去比,我們有這樣一個感受:神龍本《蘭亭序》技術(shù)的復(fù)雜程度遠(yuǎn)超常態(tài),甚至繁縟不堪,大有炫技之嫌,是王羲之書法中不合群的一個另類。這種差別是客觀的,至于對這種差別的解釋則頗受偏好的左右。有人就喜歡這個,有人就不喜歡,但是我們先把這種差別指出來。如果說我們非要在王羲之的書法體系中找一個印證,王羲之哪怕任何一個帖子和神龍本《蘭亭序》有一點相似之處的話,我真的是感覺到如大海撈針一般。要說接近,我覺得《大觀帖》卷七的《晚復(fù)毒熱帖》勉強(qiáng)接近。我說的接近指的是局部的接近,也不是整體感覺的接近。
 這個是《晚復(fù)帖》里邊的「晚」和神龍本里邊的「時」,我們看它都有「日」這個結(jié)構(gòu)。「時」是強(qiáng)烈地出了兩個尖。「晚」的這個尖雖然不明顯,但是它封口的意識也不強(qiáng)烈,而且因為是刻本,畢竟和寫本之間還是有差別,所以它的「日」字旁其實也是出尖。還有神龍本「聽」字的「耳」,中間的這個橫本來是小筆畫,卻沖破相對的主筆。《晚復(fù)帖》中「耿」的「耳」也是。神龍本的「和」和《晚復(fù)帖》的「涼」,作為包圍結(jié)構(gòu)中的這種點畫,本來屬于次筆,應(yīng)該處于一種點綴狀態(tài),它在這里邊還是個極其復(fù)雜的動作做出來。所以我們說呢,給神龍本《蘭亭序》在王羲之作品中找一個稍微接近一點的印證的話,那我覺得《晚復(fù)帖》勉強(qiáng)當(dāng)之。我們剛才介紹了一下神龍本《蘭亭序》的一些書寫特征,第二節(jié)我們了解一下它的流傳狀況。
 想了解一部古代法書的流傳狀況,最好的一個辦法是從作品本身上面歷代收藏的印章去了解。神龍本之所以是神龍本,就是因為它上面有兩方印,叫做「神龍」。這是唐中宗李顯的印。李顯是武則天的兒子。神龍這個年號本來是武則天的,后來李顯也繼承了這個年號。這個印章在哪呢?我們一般指的是這個位置。其實神龍印出現(xiàn)了不止一次,還有第二次,在后隔水這個地方,只剩下三分之一。那大半邊沒了,為什么沒了?這個東西后代重新揭裱過,神龍印蓋完以后重新裝裱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外邊裱的那個臨紙上面沒有印章。所以由這個印章,神龍本的時間上限至少可以推到中宗李顯那里。而李顯能給這上面蓋神龍印,也說明這個東西是宮廷的產(chǎn)物,是內(nèi)府所藏。至于有人對神龍印有所懷疑,說是后來加蓋的,我覺得站不住腳,沒有十足的理由。首先,這個位置,我上次說過,書畫的前隔水和后隔水是收藏家蓋印的熱土,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想在這里蓋印,這是最顯眼的地方。尤以前隔水為熱鬧,而前隔水最上端的這個地方可以說寸土寸金。因此,這方印章能蓋在這個地方,可以說它就是第一手,如果時代晚,那個地方不會給你預(yù)留。我們再看,前隔水之外有「蘭亭」兩個字,只剩下半邊了。說明原來這里有可能是有題簽的,而且這個簽直接寫在了帖紙和裝裱的分界線上,也就是隔水上。但是和神龍印也是半邊結(jié)合起來看的話,更有可能的是,這處神龍印其實也是一個押角的印,很有可能在神龍印和「蘭亭」兩個字之間還有一段紙,這段紙應(yīng)該是裁掉了,所以才會出現(xiàn)兩邊都是半截。這是關(guān)于前隔水地方的神龍印。
 而后隔水的神龍印剩下這么一點點,顯然是后面的重新揭裱所造成的。所以基本上可以肯定這方印比較可信地反映了神龍本的年代和身份,就是說它是宮廷產(chǎn)物。當(dāng)然上面還有南宋的印章,這個紹興印,它是個聯(lián)璧印。紹興印一般蓋的位置就是末行。這邊正文中間還有一個紹興印。蓋在這樣的位置在我印象中也是比較少見的,一般來說,宋代以前的這些宮廷的印章,很少在這樣支細(xì)末節(jié)的地方和字去重疊,它要找一個特別尊貴、特別顯赫的位置去蓋。右下角的「趙氏子昴」印壓在這個地方,和剛才的紹興印一樣壓在字上,在宋元的時候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的,一般他們都會把印章蓋在比較堂堂正正、比較尊貴的一些位置上。所以從神龍印到紹興印再到趙孟頫,這個流傳次第還是非常清楚的。神龍本還有一個名稱,叫做馮摹本。這個「馮」指的是唐代宮廷的拓書人馮承素。我們前面多次介紹了歷代的鑒書人,他們是搞整理、鑒定的。還有一種人是工匠,是御用的摹帖高手,我們稱為拓書人,馮承素就是貞觀時期有名的拓書人之一。這個本子有一種說法是馮承素所摹,甚至有時候馮摹本更為廣大愛好者所接受,但是這個本子是不是確鑿無疑就是馮承素摹的呢?這個說法是怎么來的?「此定是唐太宗朝供奉拓書人直弘文館馮承素等奉圣旨于蘭亭真跡上雙鉤所摹。」「此定是」,這顯然是主觀的判斷,他要有根據(jù)的話,他直接會告訴你誰誰誰說了,或者從哪里看出來了。「此定是」,這個放在元代你可以這么說,現(xiàn)在你要是在學(xué)校里邊做研究,你說這個話,肯定是論文不能通過的。這是第一個點。第二點是「馮承素等」。有沒有一部并不很長的帖子在摹拓的時候需要集體工作——當(dāng)然摹拓本最后的形成肯定是有好多環(huán)節(jié),在具體摹拓這個字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有沒有可能是一干人等來完成的,這個顯然也有悖常理的。這個「等」本身就有點讓我們摸不著頭腦到底是誰。接過馮承素等人所摹這個說法,后面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也有一段跋,他說了這么一句話:「唐中宗朝馮承素奉勑摹晉右軍將軍王羲之蘭亭禊帖?!?/span>他這里就很肯定了,這個馮承素是中宗朝的人,而且「馮承素奉勑摹」,說得很直接,就把原來郭天錫「此定是」的推測的口吻徹底鑿實了;而「馮承素等」也變成了馮承素一個人了,這就是文獻(xiàn)演變的一個過程。所以,一句話,馮承素摹這個說法落不到實處,一直懸著?,F(xiàn)在稱神龍本為馮承素所摹,其實只是一種人云亦云的傳說。我們再看后頭,趙孟頫有四行跋,從內(nèi)容看未必原來就是在神龍本的后頭。「定武舊帖在人間者,如晨星矣,此又落落若啟明者耶?!咕褪钦f在趙孟頫之前,宋代大家推崇《蘭亭序》一直推崇的不是神龍本,神龍本大家?guī)缀踔蛔治刺?,大家盛贊的都?/span>定武蘭亭。定武本《蘭亭序》是神龍本出名之前非常流行的一個《蘭亭序》的本子,它是一個刻本,當(dāng)年被稱為是「蘭亭之冠」,所以定武本的價值、影響力在唐宋時期其實一直是遠(yuǎn)高于神龍本的。所以趙孟頫在這里用了「定武舊帖」這個話。他在這里感嘆定武蘭亭還在人間流傳的已經(jīng)非常稀罕了,他做了一個比喻,「如晨星」,就是如天快要亮的時候的星星,非常稀稀拉拉,已經(jīng)看不見多少了。而「此又落落若啟明者耶」,「此」就是他手上所捧的本子,顯然指的是定武蘭亭,「又落落若啟明者」就是在凌晨時東方的啟明星。通過這句話就把定武蘭亭當(dāng)時的流傳狀況和他手上這本定武蘭亭的珍稀性非常真實地傳達(dá)出來了。說到趙孟頫了,在這里我們再提下另外一個事。趙孟頫有一件作品叫《蘭亭十三跋》。《蘭亭十三跋》實際上跋的也是定武本。因為趙孟頫當(dāng)時是要從他的老家湖州沿水路上北京來做官,臨行之前獨孤長老把一個定武本《蘭亭序》送給了趙孟頫,趙孟頫在旅途之中為了消解舟車勞頓,每天拿出來展玩,每天看完以后寫一篇跋,一共寫了十三跋,所以稱為定武蘭亭十三跋,他跋的是定武本。然后后面說:「將歸吳興,叔亮內(nèi)翰以此卷求是正,為鑒定如右」。既然「此卷」,右邊的應(yīng)該還是定武蘭亭,而這里出現(xiàn)在了神龍本《蘭亭序》的后面。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們認(rèn)為趙孟頫的跋是從定武本后面的跋移花接木過來的。為什么要移過來,無非還是想抬高神龍本的身價。剛才我們講趙孟頫的跋的時候也說到了一個現(xiàn)象,就是神龍本在宋代那么多研究《蘭亭序》的專家中只字未提,而且不僅神龍本只字未提,其實從宋代以來大家對于《蘭亭序》本身就屢屢懷疑。這里說的不是神龍本,是《蘭亭序》本身。宋代懷疑《蘭亭序》,誰尤為突出呢,姜夔。姜夔本身就是書法家,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書法理論家,他寫過一篇知名的理論文章叫《續(xù)書譜》。他當(dāng)時就開始懷疑《蘭亭序》。后來懷疑《蘭亭序》的這個想法一直沒有中斷,每一個時代幾乎都有一些懷疑,離我們現(xiàn)在最近的、最激烈的一次懷疑是清代的一個人叫李文田,他直接就認(rèn)為這個《蘭亭序》就是假的。后來再到民國時候大收藏家羅振玉,他是以收藏甲骨文出名的,但實際上他也曾經(jīng)懷疑過《蘭亭序》,而且他為此作過詩。其實我們剛才介紹《蘭亭序》的時候,尤其在介紹神龍本《蘭亭序》的時候,我們其實隱約的口吻中一直在做著一個鋪墊,就是我們不敢肯定,我只能說我不敢肯定《蘭亭序》就是真的,我所謂的這個「真」指的不是說它是不是王羲之真跡的問題,我說的是究竟王羲之當(dāng)年所作的那個文章是不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神龍本這樣的一個體大思精的長篇文章。我們說從宋代以來《蘭亭序》就屢遭懷疑,懷疑必然是有理由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篇幅。
 現(xiàn)在的《蘭亭序》一共是324個字。雖然我們今天看來只有324個字,但是放在王羲之的作品中,324個字簡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因為王羲之一般的帖子都沒那么長?!队文刻?02個字,恐怕是王羲之《蘭亭序》以外其他作品字?jǐn)?shù)的一個極致?!锻趼蕴芬膊?1個字,《喪亂帖》62個字,其他的更短。它篇幅長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原因也是罕見的。我們知道王羲之流傳到現(xiàn)在的作品都是書信,如果說在行草書中還有一個例外的話,那就是《蘭亭序》?!短m亭序》不是一通書信,是一篇自己作的序文。自己作的序文作為書法流傳下來,在王羲之的作品中僅此一件。從晉人作品的內(nèi)容,我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在東晉,書法家很少用書法去抄寫自己的詩文,或者抄前人的文章。大家說王羲之的《樂毅論》《黃庭經(jīng)》怎么說,那是小楷,是不同性質(zhì)的東西。雖然從宋代以來懷疑《蘭亭序》,但是蘭亭集會這件事情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蘭亭集會這件事情早在南朝劉宋時期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里邊就已經(jīng)提到了,這是目前文獻(xiàn)第一次提到蘭亭集會?!妒勒f新語》說:「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span>這里邊我們注意幾個問題,一個是「方《金谷詩序》」,這個「方」就是「比」的意思,現(xiàn)在還說「比方」。就是說人家把他的《蘭亭集序》和《金谷園詩序》比,又把他比石崇,王羲之看到這種情況「甚有欣色」?!督鸸葓@詩序》的作者是西晉人石崇,是在洛陽寫的,蘭亭集會在紹興。當(dāng)時人既然能做比較,顯然它有可比性。在這段《世說新語》的原文下面,南朝梁代的劉孝標(biāo)給作了注,全文如下:「王羲之《臨河敘》曰:永和九年,歲在癸丑,莫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娛目騁懷,信可樂也。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矣。故列序時人,錄其所述。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span>《世說新語》正文不是說的《蘭亭序》嗎,怎么注文沒說《蘭亭序》,說《臨河敘》?我們先把《臨河敘》和《蘭亭序》作一下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蘭亭序》中間的167個字是《臨河敘》所沒有的,當(dāng)然其他的還有一些細(xì)微措詞上面的差別,我們在這里不說了。
 
 ▲ 《臨河敘》和《蘭亭序》對比 還需要再說一下的就是,《蘭亭序》到了后來缺少了一段,既然是集會,它有一個罰酒的結(jié)果,《臨河敘》里邊說誰誰誰等26人「賦詩如左」,然后「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為什么這里把「罰酒三斗」這個事情說出來,大概是三月三日曲水集會的一個傳統(tǒng)?!督鸸葓@詩序》后面也有類似的文字,《臨河敘》也有,而今天的《蘭亭序》沒有。
 這里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臨河敘》和《蘭亭序》是不是一回事?大家有這個疑惑,這是我們不熟悉古書的體例造成的。古書中注釋的體例有在文字意義以外提供一些信息、揭示一些真相的作用,就是俗話所說的「于無字句處讀書」。就是說不光文字可以給你傳達(dá)信息,文字所遵循的一些規(guī)律和體例本身也可以傳達(dá)出一些準(zhǔn)確的信息,這就叫做體例,也就是體例的價值所在。古書的體例非常非常多,與《蘭亭序》和《臨河敘》有關(guān)的,一個是重讀、直承,還有一個全引、節(jié)引、概引。  原文里邊說到了《蘭亭序》,注文里邊也說《蘭亭序》怎么怎么樣,這叫重讀,把它重新讀了一遍。直承就是上面說《蘭亭序》,下面直接說《臨河敘》,因為大家都知道,沒必要解釋,沒必要重讀,就漸漸形成一個傳統(tǒng),上面正文說的跟下面注說的不一樣,你不用想了,靠體例就告訴你,這就是一回事。節(jié)引就是節(jié)取了一段,全引就是全部地引。概引既不是節(jié)取也不是全引,而是意思大概差不多,但措詞上有變化。注文里的《臨河敘》首先不是全引,但是不是節(jié)引、是不是概引呢?我們需要做進(jìn)一步的分析。我提出一個觀點,《蘭亭序》和《臨河敘》是一回事,今天它們的文章有這么大的出入,是因為《蘭亭序》這篇文章不是王羲之一次寫成的。這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和推理。什么事實呢,唐代的時候有一個人叫何延之,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蘭亭記》。它里邊有這樣一段話:「其時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十百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span>他說「乃有神助」,就是說永和九年三月三日那一天好像有神助,王羲之醒了以后,在蘭亭集會當(dāng)天之后,又寫了幾十本乃至上百本,沒有一本能超過三月三日當(dāng)天寫的那一本。我們從表面上看是說后來寫的書法上都超不過第一遍,這是它的字面意思,也是我們往往的認(rèn)識。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何延之的《蘭亭記》是一篇什么樣的文章,我認(rèn)為《蘭亭記》是一個類似于小說傳奇的文字,它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信史,它是傳奇故事,文學(xué)色彩極重。我們所知道的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的狀態(tài)、用的工具、蘭亭最后陪葬昭陵,都是從《蘭亭記》里邊出來的。這不是信史,所以我們對它采信的時候就要小心了。另外,你既然說寫了數(shù)十百本,流傳到現(xiàn)在確實也有好多版本的《蘭亭序》,但是所有的這些《蘭亭序》都是同一個書法體系的東西,并沒有因為書法的差異而造成的版本異同。今天《蘭亭序》的版本各種各樣,放在一起比,雖然有出入,但是出入不大,字法、文法,包括字的位置都是一致的。比方說第一行10個字、第二行11個字,絕對沒有一個版本出現(xiàn)第一行11個字、第二行10個字的情況,也就是說今天324個字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所以由此我們判斷,今天見到的各種各樣的《蘭亭序》都是同一個版本體系。如果誠如何延之《蘭亭記》所說,寫了數(shù)十百本,應(yīng)該有不同的書法版本,但是一個都沒發(fā)現(xiàn)。大家說萬一失傳了呢?好,那我給大家說書法史上的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就是千字文現(xiàn)象。王羲之的七代孫智永,大家都知道智永住在永興寺,三十年不下樓,在學(xué)王羲之的書法。他寫了八百本千字文,分于江南諸寺,各個寺院里面都有。同樣也是一千多年過去了,但是今天還可以看到不同的版本,比方說陜西西安碑林刻的關(guān)中本,后來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墨跡本,啟功先生定性為真跡。就是說,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事情,多多少少會有蛛絲馬跡,而《蘭亭序》竟然是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不同的書法版本沒有流傳下來。所以這讓我們難免懷疑何延之的說法有可能是描述上的,因為何延之并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學(xué)者,他寫那個東西是文獻(xiàn)的性質(zhì)在那決定的,他可能是一個粗略的敘述。所以我在想他可能知道王羲之多次寫《蘭亭序》,但恐怕這個所謂的數(shù)十遍、上百遍地寫,恐怕主要的不是追求書法的完善,而是追求文章的完美。我們的這個推測也有實物的證據(jù)。主要的證據(jù)還是來自于《蘭亭序》本身。有時候求證據(jù)的話,本證更能說明問題。我們在這里有一個小小的統(tǒng)計,其實蘇東坡就做過這樣的統(tǒng)計。比方說崇山峻嶺那個「崇山」,在后面給添入的?!富蛞蚣乃小沟摹敢颉棺质呛髞硇薷牡?。「向之所欣」的「向之」原來是「于今」,改成了「向之」。「豈不哀哉」改成了「豈不痛哉」。「今之視昔」,下面刪掉。然后「悲也」改成「悲夫」?!赣懈杏谒棺鳌垢某闪恕赣懈杏谒刮摹?。  ▲ 《蘭亭序》中的七處修改(橘色標(biāo)出) 這七處修改都是潤色或者措辭的修改,而不是書法的修改。七處修改中,五處都出現(xiàn)在「夫人之相與」到「悲夫」的167個字之內(nèi),這是《臨河敘》所沒有的,也是《金谷園詩序》無法應(yīng)對的部分。也就是說中間的這167字,本身它的加入就是一次對文章的擴(kuò)寫,然后這個擴(kuò)寫并沒有一次完成,在不停地潤色和修改。我們把《金谷園詩序》《臨河敘》《蘭亭序》這三篇文章作一下對比。如果這三篇文章有關(guān)系的話,明顯看得出來《蘭亭序》中間的167個字這一大段是無關(guān)的。如果說《世說新語》里的時人把《蘭亭序》比作《金谷園詩序》的話,那么他們所說的與《金谷園詩序》具有可比性的《蘭亭序》指的應(yīng)該是《臨河敘》,而不是擴(kuò)寫后的我們今天看到的《蘭亭序》。所以,在王羲之那里《蘭亭序》這篇文章實際上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臨河敘》,第二個階段是《蘭亭序》,《蘭亭序》的文章是后來潤色改寫形成的。《蘭亭序》是在《臨河敘》基礎(chǔ)上完善起來一個遞修本,「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修訂?!短m亭序》實為精心所作,恐怕這樣的文章在現(xiàn)場即興發(fā)揮是很難信手拈來的。我們說了這么多,我們不否認(rèn)神龍本《蘭亭序》是流傳有序的唐代摹本。雖然我們對它橫挑鼻子豎挑眼,但是它畢竟和王羲之有關(guān),畢竟是公元7世紀(jì)的產(chǎn)物。王羲之原來的文章未必是這個樣子,原來真實的《蘭亭序》也未必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樣子。但是我們今天流傳下來這個神龍本《蘭亭序》依然有它的書法價值和文物價值。唐太宗非常喜歡王羲之,很推崇他,所以他就下詔在全國范圍內(nèi)募集王羲之的書法,當(dāng)時大量的王羲之書法都送到了京城長安,這當(dāng)然是有賞錢的,但是有一個東西沒來,就是《蘭亭序》。《蘭亭序》流傳上面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是智永,是個出家人。智永有一個弟子辯才,據(jù)說智永去世以后《蘭亭序》為辯才所得。辯才不把它獻(xiàn)上來怎么辦呢,當(dāng)時就用了一個辦法,就派蕭翼喬裝成商人去游歷,到了辯才那里,先跟辯才下棋聊天,最后取得辯才的信任以后把《蘭亭序》給偷跑了,這個就叫蕭翼智賺蘭亭。我們看一看唐代的大畫家閻立本的這幅畫,是根據(jù)何延之的《蘭亭記》故事繪出來的。這是宋摹本,現(xiàn)在藏在臺北,最中心坐在大椅子上的應(yīng)該就是辯才,右邊這位應(yīng)該就是蕭翼。《蘭亭序》的一些狀況我們現(xiàn)在就比較了解了,大家不免有一個問題:《蘭亭序》后來怎么樣了?還是何延之的《蘭亭記》給了大家一個交代,我想大家都知道說這個東西被帶入昭陵了。但是五代的時候昭陵被盜掘了,被盜掘以后有一個說法是說盜掘出來的魏晉人的法書「紙墨如新」。但是,既然紙墨如新,應(yīng)該能夠看到《蘭亭序》,可是對《蘭亭序》這樣顯赫的一件作品只字未提,所以說《蘭亭序》的下落其實也是一個千古之謎。我有時候看到坊間有一些期待,說《蘭亭序》以后會不會出來,甚至有人說把昭陵打開看一看。我說不要你打,五代時候的軍閥早都打過了,沒有。一句話,大家對上千年的這樣一個傳奇充滿了期待,但是我想,大家不要期待了。為什么呢?說得通俗一點,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王羲之流傳下來了大量的作品,到今天為止也堪稱大量,有許許多多的精彩之作,登峰造極之作,不需要《蘭亭序》也可以領(lǐng)略王羲之書法的高妙。在王羲之這個專題中,我給大家提出了一個建議,就是說我們應(yīng)該抱著王字體系這樣一個心態(tài)去看待王羲之,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我們不必苛求于非要見到某一個東西,讓傳說永遠(yuǎn)成為傳說,可能更容易引發(fā)我們對它的想象。以上節(jié)選自《書法欣賞六講》第一季王羲之,更多內(nèi)容請看??《書法欣賞六講》第一季王羲之,共7節(jié)、180分鐘。附贈60分鐘的蘭亭序特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