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晚飯后，在附近的江堤邊散步。走在我前面遠處有一對小情侶，手拉手，極為親密。

我走到他倆附近時，男生正在接電話，我聽到一句話：“唉呀，不好意思，我回老家了，趕不回來呢！”

掛掉電話后，女生對男生說：“你規(guī)培后不是到外科嗎？怎么有急診手術也不去了？”

男生輕松地說：“就一個小闌尾的手術，我早就學會了。沒有什么大意思的！”

我心里，暗自嘆息。

有這樣認知的年輕醫(yī)生，真不只他一個。

因此，有感而發(fā)，寫下此文。

大學畢業(yè)，我剛剛參加工作時，我舅舅就跟我長談了一次，有關做闌尾炎手術的注意事項。

舅舅說過，一臺外科手術，無非由切開、止血、分離、結扎、縫合等幾個基本動作組成，手術無關大小，每一臺手術的基本動作都是一樣的。

舅舅說過，闌尾手術，雖然是普外科醫(yī)生的入門手術，但是要做好闌尾手術，卻很難。

當時舅舅給我面授了很多經(jīng)驗。

因此，在我還沒有自己主刀做闌尾切除手術的時候，這個手術的每一個步驟已經(jīng)在我心中過了無數(shù)遍。
參加工作第一個月時，我在病房做一線值班。那天，醫(yī)院書記的表妹的女兒患闌尾炎，在凌晨2點送入病房。當時科室主任和院長書記都在杭州開會，那時候病人也沒有電話可以聯(lián)系得到書記找醫(yī)生給她開刀。
當天晚上，我就拉了一個進修醫(yī)生當助手，把她的闌尾給割了。
這是我主刀做的首例闌尾手術。當晚的麻醉醫(yī)師叫莊春仙，早已退休。

做手術前，我坦然告訴她，我從來沒有主刀做過闌尾手術，問她愿不愿意給我麻醉？
我記得她跟我說：“你是這浙醫(yī)大高才生，做個闌尾手術絕對沒問題。我跟你麻醉做好一點，肚子松了。你慢慢做就是！”
我記得我的第一個主刀的闌尾手術才用了半小時。
莊醫(yī)師一直看我做手術，做完手術還夸我?guī)拙洹?br>當時，病人的闌尾已經(jīng)壞疽，盆腔里都是膿液，如果拖到第二天再手術，那效果肯定不好。
第二天下午，主任回來，聽說了這個事情，大驚，你剛工作，書記親戚的闌尾手術你也敢做？他馬上趕去病房看病人。

當時病人已經(jīng)放了屁，正在在下床活動了，恢復很好。主任也就沒有批評我。
此后，科室已經(jīng)認了我可以主刀做闌尾手術。
此后，每做完一個闌尾手術，晚上我都要做筆記，反復思考，術中，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改進。

我也反復思考，這位病人的闌尾診斷上還有什么問題？
總結了一段時間后，有許多改進做法，都和書本上寫的不一樣。
比如，手術切口，不一定要選麥氏切口，以壓痛最明顯的地方為中心，沿皮紋劃個小切口，下面就可以快速找到闌尾。

比如，進腹的時，手術刀切開皮膚和皮下組織，用紗布壓迫切口，完全可以達到止血效果。不需要結扎血管。少了結扎的線結就可以減少感染的機會。

比如，手術刀切開皮膚和皮下的時候，一刀就劃開皮下脂肪層，切口就很整齊，縫合后對合就很好，切口內(nèi)就不會有空腔，不會有積液，切口的愈合就好。
比如，腹膜上不全縫合，留兩個洞，腹肌后方切口上的積液就會流入腹腔由腹膜吸收，切口無積液就無感染，腹膜上的洞也一樣可以長好。
比如，我體會到：右下腹除了小腸就是回盲部和闌尾，小腸是腹膜內(nèi)位器官，游離度非常大，用卵圓鉗一推就推開，而回盲部是腹膜間位器官，推不開，闌尾根部長在回盲部。

所以我找闌尾的時候，看都不用看。

用無齒卵圓鉗伸入切口，向內(nèi)上方一推，返回的時候張開鉗子，輕輕一夾，夾住的就是闌尾，輕輕提出切口，就可以做闌尾切除。

這樣憑手感就可以幾秒內(nèi)拎出闌尾。

這種方法，我從解剖學中，腹腔內(nèi)器官和腹膜的關系中悟出來。我把它稱之為：推撥法尋找闌尾。
比如，將闌尾用器械提起，處于切口中央，不要碰到切口，操作時，我的手碰不到發(fā)炎而帶著病菌的闌尾，就可以避免把病菌沾到縫線上，從而縫入切口，這樣可以大大減少切口感染的機會。
所以手術室同事可以看到我找闌尾特別快。
這種找闌尾的方法，避免了對腹腔內(nèi)器官的干擾，病人手術后的恢復也非?？臁?br>不要小看術中用手去拉腸子找闌尾這個動作，一段腸子被牽拉以后，這一段腸子在手術后的恢復蠕動就會慢一點。

手摸過腸子，腸子漿膜層就會有損傷，變粗糙，腸子的表面，就容易形成粘連。
比如闌尾切口的肌層，不需要縫合，如果縫合了，不僅會因為切口內(nèi)多了線結而增加感染機會，也會在術后下床活動時，導致切口疼痛。
類似的體會還有很多很多。

在我?guī)嵙曖t(yī)生和年輕醫(yī)生的時候，我都會把自己的心得，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們。
這種記筆記的習慣我保持了很多年。幾乎每一臺手術，我都要做總結筆記。

?

現(xiàn)在回頭看這些筆記，我還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參加工作第二年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主刀割掉了很多醫(yī)院同事的闌尾，其中有醫(yī)生，也有護士。
許多醫(yī)院同事信得過我，找我給他們的親友做闌尾炎手術。

工作前幾年，半夜，沒人愿意去做的闌尾炎急診手術，接到電話，我都會趕回醫(yī)院去做手術。
工作前六年，我做的闌尾手術已經(jīng)達到近八百例，但是沒有一例切口感染。術后，也沒有出現(xiàn)過粘連性腸梗阻。
腹腔鏡下闌尾切除手術，切口感染率很低，但是那個年代，我們還沒有做腹腔鏡下闌尾切除。這手術都是開腹的手術。
當年各種文獻報告中，開腹闌尾切除手術的切口感染率，單純性闌尾炎為10%左右，化膿性闌尾炎為20%左右，壞疽和穿孔性闌尾炎的切口感染率為30%左右。
我總結了經(jīng)驗，成文后向雜志投稿，但是全被退回來了，幾乎所有的審稿者，都認為我文中說，沒有一例切口感染是在騙人。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向任何醫(yī)學雜志投過稿。也就是說，我再也沒有寫過一篇醫(yī)學論文。

這件事也導致我查專業(yè)文獻的時候，只查英文，不查中文。

有些中文醫(yī)學論文，只是為了升職稱，水分太多，這是后話。

我參加工作第七年，出現(xiàn)第一例闌尾術后切口感染，病人是檢驗科高醫(yī)生的親戚，我還記得很清楚。

我反思了很久，但是找不到他手術切口為什么會感染的原因。

老同事都知道，我的闌尾切除手術做得挺漂亮，病人恢復也快。可是他們誰不知道，為了一個闌尾炎手術，我手寫的總結筆記，竟然有厚厚的幾大本。手術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曾反復推敲過。

我希望這位在江堤上拉著女生散步男醫(yī)生，能夠明白，闌尾切除手術，真沒有那么簡單。

也許，我們窮盡一生，也未必能把闌尾切除手術做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