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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深處的乏味日子
凡去過加拿大新西蘭澳洲德國這些地廣人稀的國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山河遼闊,空氣純凈,三五屋舍,點綴在平疇沃野之中,確實環(huán)境不錯,但人太少,不熱鬧。國外的工作環(huán)境、人際關系較國內(nèi)“簡單”得多,有本事就能立足,下班后與三五好友聚聚餐,或回家享受天倫之樂,生活平淡有序,細水長流,無波無瀾,節(jié)奏緩慢。而來華生活的外國人,普遍認為在中國一年遇見的“熱鬧”數(shù)量,勝過他們在國內(nèi)二十年遇到的。中國就像一個人山人海的賣場集市,或頭頂上在大放特放煙花的市民廣場,各種華麗裝飾的建筑流光溢采,四周是喧囂的擠擠挨挨的人群,他們急急匆匆地走路帶風、或者開車路怒。幾乎所有中國人的故鄉(xiāng),每個村莊,每座城市,都正在發(fā)生著“炸裂”式的發(fā)展,充斥著不可思議的朝氣與不可思議的巨變,日常生活天天大戲連臺,各種事件跌宕如同過山車一樣刺激。不知道誰撰了這么一副對聯(lián):“好山好水好寂寞,好臟好亂好快活”,上聯(lián)寫國外生活,下聯(lián)寫國內(nèi)生活,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竇文濤曾經(jīng)在電視節(jié)目中傳播過此聯(lián),對聯(lián)描述的就是這兩種反差巨大的生活方式。 到底哪一種生活方式更好?其實沒法簡單比較,因為每個人對于幸福的定義是不一樣的。如果要問我的態(tài)度的話,我想起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寫完《羅馬帝國衰亡史》后,曾這樣擲筆長嘆:“那些歷史記錄讀來乏味的國家的人民是幸福的”。這話說得大有深意。乏味的生活,就是安穩(wěn)篤定、有規(guī)律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個個相似的日子排隊到來,人們平靜從容地生活在時間的流逝之中。如果用這個標準來看,陶淵明《桃花源記》中,那種與外人間隔、不知今是何世的生活,應該也是乏味的吧?在桃源深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樣的日子乏味雷同。一切都是那么單純,沒有稅賦,沒有戰(zhàn)亂,沒有沽名釣譽,也沒有勾心斗角。甚至連一點吵吵嚷嚷的聲音都聽不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是那么平和,那么誠懇。人們過的日子,沒有改朝換代、流離失所,沒有戰(zhàn)亂頻繁、流血不斷。人與人也無分貴賤,所有人都在一個波譜上,沒有大起大落,沒有你強我弱,沒有歇斯底里的激昂,也沒有心如死灰的絕望。人們與世隔絕,安寧和樂,在平凡無事、平靜無波中好好生活著,在山水秘境處得到永恒的獎勵。
而在桃源之外,一場大動蕩,死幾百萬人太容易了。什么英雄故事、歷史長卷,基礎是人口滅了八成以上。為什么人們需要超凡脫俗的英雄,因為英雄能使受苦受難的人們看到更大的希望。而桃源中人也許是不需要英雄的,因為他們過的是乏味的生活,不需要救世英雄。他們也許會裝扮自己、取悅他人,關切天地四時、自然萬物,細心經(jīng)營成衣、配飾,用具、用品,換另一種雞肉的做法也好,從村頭搬到村尾去居住也好,發(fā)明出別的調酒方式也好,他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也許就是用各種方式來對抗日常生活那無法消釋的乏味成分,努力給生活增添一份趣味盎然、點綴一絲情意深厚。他們會因為乏味而想逃出這個地方,去尋求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乃至英雄史詩嗎? 想想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所產(chǎn)生的東晉時代,就可知,那既是一個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時代又是一個光怪陸離醉生夢死的時代,既是一個兵荒馬亂梟雄橫行的時代又是一個英雄輩出志士如云的時代??偠灾?,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時代,斷山殘水,半壁江山,國危世亂,民生慘苦,歷史承載了太多苦難滄桑,卻安放不下平凡的人間煙火。任何天災、危機乃至戰(zhàn)爭,最受傷的永遠是普通人。桃源之“乏味”其實正是亂世中普通民眾心中的渴求。當英雄造他的城邦,在廢墟之上,當世界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巨人們身上時,小人物們其實也有自己的訴求和向往。中國文化中一方面有英雄,他們要主動改變社會,實現(xiàn)“積極自由”,他們渴望征服,渴望摧毀,渴望以先破后立的手段建立起自己的輝煌。中國文化中另一方面,就是江湖之遠的智者,類似莊子所說的“真人”。智者有超越世俗的人生智慧和歷史智慧,他們和社會現(xiàn)實保持一定距離,但這不代表消極無為,而是通過隱匿的方式來捍衛(wèi)自我的人格真實和普通人的生活理想。
想起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有一段文字,印象極深:“在淺近狹小中混來混去,有時要感到乏味的。特別是生命力強的人,要求亦高;他很容易看不上這些,而偏對于相反的一面——如貞潔禁欲、慷慨犧牲——感覺有味”。英雄是生命力強的人,他們不欲人生局于淺近狹小,而求慷慨激昂、壯烈犧牲,頂天立地,縱橫捭闔。英雄主義意味著一種崇高的境界,然而崇高往往需要苦難的穿越才能抵達。這苦難不獨屬于英雄,也屬于英雄生活時代的眾生。多少英雄的賜爵封侯,是由無數(shù)母親墻上的孩子遺物,無數(shù)妻子枕邊的良人信物,由這些民間的斑斑血淚所構成。我總覺得一個社會不能太宣揚暴力美學,太鼓勵當英雄,鼓勵當英雄多了,就容易出現(xiàn)劊子手;而相反,讓普通人保存普通人的情感,這個社會也許不高尚,也許平庸乏味,但是不會毀滅。因為人的社會,畢竟是要人組成的,而人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是蕓蕓眾生。 我自然明白,我所處的歷史時空注定是跌宕起伏的。中國自19世紀后期以來,就深陷東西方文明沖突的漩渦,自20世紀初以來,在破與立的輾轉反側中,多少人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沖突的余波至今未滅,至今仍在困擾著多少人。一個國家(民族)漫長的轉折期,不是一兩百年就能渡過去的。在破未全破、立未能立的思想境況里,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需要經(jīng)歷“混亂”的煎熬。這就是我們身處的歷史現(xiàn)實。我們都只是這一漫長過程中的一個小小參與者而已。從小我所受的教育,是自強不息、戡天役物的戰(zhàn)斗精神,是舍生取義、舍生忘死的英雄情結,但是,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我們所在的時代賦予我們的歷史使命,而終將隨著我們這代人、下代人的逝去而消散。歷史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即使是叱咤風云的英雄,君臨眾生的帝王。人的力量有邊界,然而天地運轉如一。古語有云: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太多人為了所謂的“不朽”而費盡心機,最終卻依舊無法抵抗這種宇宙演化的單向性。 時代,其實是在小人物的生活百態(tài)中的。既然世界的運行方式是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時間的前進由不斷重復來推動,那么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乏味無聊的,除非有巨大的變動甚至意外和劫難來打破這一自然循環(huán)。倘若我們沒有英雄主義的野心,愿意把一個國家(民族)的成長發(fā)育,看得比自己的現(xiàn)實利益更重一些,甚至沒有光環(huán),沒有生前身后名,只是一個小小的歷史炮灰式的參與者而已,那或許就能正視這一現(xiàn)實:桃源深處所過的日子,也許是一種平靜乏味、細水長流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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