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周進在貢院里嚎啕大哭，滿地打滾。那幾個買賣人見他哭得如喪考妣都呆住了，不知道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傷心事，他妹夫金有余便把周進的遭遇說給眾人聽。“仗義多為屠狗輩”，這幾個生意人十分同情他，決定助他一把，說出的話真真讓那些“衣冠之士”汗顏：“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jiān)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幾兩銀子！”

縱觀周進也好、范進也罷，窮困潦倒一生，有哪一位是他們還沒考中時給過數兩銀子相助的？根據大米的物價對比，清中期1兩銀子約為450元人民幣。這幾個生意人一人拿出50兩，就是一人送了22500塊錢給周進。而且他們明明知道周進已經60多了還沒考中過秀才，這中舉的可能性必然是微乎其微，破著損失50兩銀子去完成一個并不熟識的老童生的心愿，這幾位在文中連名字也沒有的生意人真心讓人敬佩。

沒想到的是周進晚年卻走了大運，不僅一次中舉，很快又考中了進士。這一下，認親的、賀喜的、送錢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后來薛家集他當年住過的廟里，竟然供上了他的長生牌位，取笑過他的梅玖，冒充起了他的學生，甚至他早在貼在墻上的對聯，也要揭下來裱糊收藏。“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考中舉人、進士能有這么多的好處，怎么能不讓天下讀書人如趨之若鶩、蜂擁而上呢？“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誰能記得王冕所說的“文行出處”呢？

 周進當了廣東學道，他認為自己的科舉之路如此曲折，是被看卷子的幕僚耽誤，屈了自己的才學。自己一定要好好看卷，選拔一些真正有才的人才。可他又是怎么選拔的呢？出來一個魏好古要求面試，他立馬變了臉：“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么！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么？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惫P者一下子恍然看見賈政在罵寶玉：“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好在周進人雖迂腐，也還愛才，見魏好古文字清通，也給他低低地進了學。然后他自認為慧眼如炬，于凡塵中賞識了名英才：范進。他對范進發(fā)自內心地由衷欣賞：“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胡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儒林外史》后面還寫了一個馬二先生，堪稱是沒考中的周進。這倆人老實善良、忠厚執(zhí)著，對科舉是發(fā)自內心的癡迷和熱愛。他們雖然過于迂腐，但為人尚有可取之處。如果說作者對他們的遭遇諷刺之外尚有深切地同情，那范進的故事就簡直是一場鬧劇。作者通過這么一個人物由窮困落魄到飛黃騰達的過程向讀者展示了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出的“人才”倒底是些什么貨色。

范進中本是廣東南海的童生，家里窮困的程度比周進還有過之無不及。因為屢考不進，窮困潦倒，也娶不了什么好親，最后諾大年紀才娶了胡屠夫的女兒為妻（胡屠夫自己吹牛說女兒在家長到三十多歲才嫁給范進，當時范進的年紀應該也不小了）。蹉跎到54了，這次忽然蒙周學道賞識，中了秀才，胡屠夫自然要來賀一賀的。他拿了一副大腸和一瓶酒作為賀禮，眼見并沒有把女婿中秀才當作什么了不得的事。說因為自己積了德，才帶挈他中了個秀才，然后便教導他要立個體統(tǒng)。在胡屠夫為代表的鄉(xiāng)民中眼中，雖然范進窮困如舊，但中了秀才，好歹也算是邁向官場的第一步了，凡事就必須立個“官樣”，再也不能跟平民百姓平等對待，否則就是“壞了學校的規(guī)矩”。一個還沒成為剝削階級的秀才第一步就是要急忙與平民劃清界限，而被被剝削者視為理所當然，讀書人讀書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

胡屠夫是個妙人，他貫穿于范進故事的前半段，為這場鬧劇增添了不少笑料。范進想去鄉(xiāng)試，問他借銀子，被他兜頭臭罵一頓，罵得那個花哨，簡直讓人忍俊不禁。但范進雖然挨了罵，還是不甘心，又瞞著丈人，最終還是去參加了鄉(xiāng)試。胡屠夫知道，自然又大罵了好幾天。

到了放榜這一天，可憐范進的母親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只好抱著家里僅有的一只生蛋的母雞去賣。沒料到他前腳走，后面報錄的來了，他考中了！一見鄉(xiāng)里有了新貴，范進平日里餓得半死也不見周濟的那些鄰居都出現了，有的送米，有的送酒，有的送雞蛋，還有人連忙去集市上找范進。

范進正在集市上賣雞，聽見鄰居的話他根本不相信，還以為是鄰居故意捉弄他（也許平日里他的確經常受鄰居的戲弄）。等到家一看榜單，他果然中舉了，多年的辛苦生活中的渺茫希望竟成了真，當時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然后就跌倒在地，不醒人事。醒來后一面笑著喊：“我中了！”一面到處亂跑，原來竟瘋了。

這一場寫得極其生動，作者如果不是蹉跎在科舉路上的個中人，絕不可能把這種歷盡艱辛后意外中舉的感覺描寫得如此之真，荒誕之余又倍感悲哀。但范進這個故事的悲劇氣氛很少，很快被一系列喜劇似的鬧劇給沖淡了。首當其沖的當然還是那個妙人胡屠夫。

見到新老爺喜極而發(fā)瘋，報錄的人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讓他最怕的人給他一嘴巴嚇唬他一下就好了。這個重任當然還是得他的岳父來擔任。剛好胡屠夫這次又帶著伙計前來賀喜了。這次他提了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比起上次的一副大腸一瓶酒，自然是大大地破費了。他聽說要他去打范進，頭搖的好像拔浪鼓，說女婿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了要下18層地獄。經眾人再三勸說，他又喝了兩碗酒壯膽，又帶了五六個鄰居才敢前去，比起前幾日罵得范進那般狗血淋頭，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論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fā)，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

這一段別說眾人笑，筆者看了都忍不住地笑。范進被屠夫一巴掌打清醒了，胡屠夫的巴掌卻翻不過來了，打了“文曲星”，上天果然計較起來，胡屠夫只得問郎中討了貼膏藥貼起來。眾人簇擁著新老爺范進往回走，胡屠夫一路替他扯了幾十回后襟，一面向眾人夸道：“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好像以前罵的“尖嘴猴腮，撒泡尿自己照照”不是他這個“賢婿”。當然，他現在做了舉人老爺的岳父，身份自然又是不同了。

做了舉人有什么好處？馬上就有鄉(xiāng)紳張靜齋老爺來拜訪，短短的一段話充分地展示了范進的交際能力。張鄉(xiāng)紳開口就是自責“有失親近”，范進立馬把責任歸于自己“不曾拜會”。張鄉(xiāng)紳攀親自認是“世弟”，范進立稱自己為“晚生”， 張鄉(xiāng)紳送錢又送房，初次見面，范進如何敢收?少不得又推辭一番，等到對方找了個合適的理由：“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這是公事需要啊，多么合適的理由)，范進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范進和張靜齋的一唱一和，把官場上的變相賄賂這一塊表現得淋漓盡致。范進尚未有任職經歷，便對官場上的交際嫻熟自如，說明他平日里也常學習這些“人情練達”的文章。張老爺一出手就送了50兩銀子，還送了三進三間的房子，更不要說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范進在短時間內就房子、奴仆、田產，甚至知交鄉(xiāng)紳都有了。這倒像是《聊齋》中書生的意淫：一會兒功夫美人和金銀珠寶全都從天而降。但這個前提是你要考中舉人，要不然這些東西還就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張靜齋并不是個省油的燈，結交范進自然有他的目的。誰料范進母親卻受不得富貴，沒吃幾天飽飯就一命嗚呼了。這下范進麻煩了，中舉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辦喪事。今時不比往日，范進還沒進學的時候，母親死了草草安葬就是。現在他已是舉人老爺了，凡事必要“立個體統(tǒng)”，殯儀、桌席、執(zhí)事、吹打，賓客、飯食、破土、謝風水等一樣不能少。妙人胡屠夫上不得臺盤，只能在女兒房里，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亂竄真是極妙?。?。

等到請僧人來念經放焰口的時候，僧官因為跟張靜齋有爭執(zhí)，讓張鄉(xiāng)紳指使一群光棍將他精赤條條，同他佃戶的妻子一繩捆了送交了官府（這真是惡趣味）。新進的舉人老爺范進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了，因為母親要做佛事，立馬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情，將和尚放了。這個威風作派，還是那個“爛忠厚沒用的人”嗎？

到了喪事已畢，寫墓志銘的是誰呢？還只有那個學“雜學”的魏好古。范進這時已中舉，張靜齋也是舉人出身，但他們的才學能考中舉人，能官場應酬，能威風鄉(xiāng)里，可區(qū)區(qū)墓志銘卻寫不好，還是只能托被周進罵“務名而不務實”的到現在還是秀才的魏好古。

中國古代最推崇孝道，父母死一定要丁憂三年。這三年做官的要辭官，考試的要棄考，守禮的人家不能穿華服、不能聽音樂、不能用金銀器皿、甚至不能吃葷菜。范進本來考中舉人后很快就要去會試，但因丁憂，他現在要在家中守孝27個月。張靜齋投資那么多錢下去自然不能白白等這么長時間，他便攛掇著范進與他同去高要縣湯知縣那里打秋風。他也知道自己去的太勤了，湯知縣已經懶得理他，如果帶上范進，湯知縣總要給這個新進舉人一個面子。然后名場面來了：范進在湯知縣的宴席上不用銀器，不用象箸，知縣以為他居禮如此，一定會能用葷酒，結果他卻由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破了功。對照他老師周進的堅持不肯用葷酒，連湯都不肯用，以茶下饅頭，范進的虛偽也昭然若揭了。

范進和張靜齋在高要縣騙吃騙喝之余，還插手公事，亂出主意。這個湯知縣也是個不學無術外加沒主意的，竟聽信了倆位的話。其中有一段三人的高談闊論簡直讓人忍俊不禁之余又毛骨悚然：

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商之于你，就是斷牛肉的話。方才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松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里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狈哆M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后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茍，升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

  劉基是誰，恐怕現在初一小孩子都知道。而這三位都考中過舉人的老爺，竟連本朝名人劉基是誰都不知道，把趙普的事全栽到劉基頭上，還談得有來有去。有提問的，有描述的，還有接話捧哏的。如果來一不識字的老百姓，還真會被他們嚇住，但如果來的是稍有常識的人，比如魏好古，那估計只能憋笑了。他們談的是什么公事呢？因為朝廷重農禁殺耕牛，回回們不吃豬肉，所以出了50斤牛肉找一個老師夫想行賄，希望湯縣令“瞞上不瞞下”。這本不是大事，不收也就罷了。張靜齋卻出了一個毒主意：打板子之余讓湯知縣把牛肉堆到枷上枷這個行賄人示眾?，F代人可能不知道封建時代大枷有多可怕，很可能就會把人枷死，更何況還堆了50斤肉呢？這三人不學無術、錯漏百出地談了一番虛假典故，就輕輕巧巧斷送了一條人命，讓人回想起來又不禁毛骨悚然。

 湯知縣聽了張鄉(xiāng)紳的話，枷死了老師夫，好好地弄出一場內亂來。而范進和張靜齋呢？用繩子從城墻上吊出去，換了布衣草鞋，如喪家之狗般回省城去了。這件事便是范進邁入官場的開端，他能從中學到些什么也可想而知了。

 丁憂已過，范進進京還是找他的恩師周進。而周進呢？他還真是把范進看作人才啊！他告訴范進，他已把范進的名字“在當道大老面前薦揚”，他中個進士是指日可待的事。有師如此，還真是范進的運氣。

 范進有老師作依傍，果然高中了進士，數年之后當了山東學道。來辭別老師時，周進囑咐他：“山東雖是我故鄉(xiāng)，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只心里記得訓蒙的時候，鄉(xiāng)下有個學生，叫做荀玫，那時才得七歲，這又過了十多年，想也長成人了。他是個務農的人家，不知可讀得成書，若是還在應考，賢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線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span>

周進惦記荀玫，一來本是當年親授的好學生，二來王舉人曾告訴他夢中的事，他也曾為這個被鄉(xiāng)里人嘲笑，但他依然相信有夢征這回事，三來他還記得荀老爹那幾錢銀子、幾樣糕點的薄恩。周進才真正是個老實人！侮辱他、嘲弄他的，他從不記仇，而只要厚待過他的，他還總記著人家的好處。只可惜“周”乃方正，而“范”才是范式之意。

范進去了山東，迎來送往，早把老師的囑托給忘了。直到要發(fā)榜的頭一天，他才想起來，只好到處找荀玫的名字。眾人見他急得那個樣子，幕僚蘧景玉忍不住笑話他：“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位老先生記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并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guī)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么樣向老先生說的?”范進是個老實人，只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span>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已經考中進士、當了學道、寫了一輩子文章的范進竟不知道蘇軾！這種八股考試能選拔出什么樣的人才也可見一斑了。他們的黜落和高中沒有絲毫的必然，純粹為考官的喜惡和偶然。作為科舉途上的“典范”，選拔出來的大多就是范進這種：只會寫幾筆腐朽不堪的八股文章、沒見過唐宋大家美文、看不起詩詞歌賦、連墓志銘也寫不好、為人迂腐虛偽、為官糊涂不堪、沒有是非觀念、精神麻木不仁的“老實人”。指望這種人治國安民簡直是癡心妄想，可世事就是這么出人意料。范進這點才華，這點學問，在步入官場后卻一帆風順，步步高升，最后還入職通政司，成了中央官員。他由受八股科舉的毒害者成為科舉的真正受益者，當然會極力美化、推崇這種制度，成為它的擁戴者。

范進的鬧劇就這么結束了，他所選拔的荀玫們還將繼續(xù)他們曾走過的路，演出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