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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zhuǎn)自:行旅江南
“蘇州有很多的弄堂”。 友人一聲輕輕的蠱惑,竟惹我癡了一樣,失心瘋的要來蘇州。 我的老板聽說我著了魔,匆匆忙結(jié)束在澳洲的度假,氣得幾乎要拿繩索將我綁住。只是我那魂魄早就飛到千里之外的姑蘇城,刀架脖子上都追不回。 老板耍起了無賴,“走可以,工資是不發(fā)的,稿費也不給了。” 自知與老板的交情,只是笑瞇瞇的看著他不說話。 無計可施之下,竟尋來一班狐朋狗友齊來勸說。 陸哥說:“你為什么要走呢?在這里生活了十年,這里已經(jīng)是你的家了?。 ?/p> 失了魂的我兩眼茫然,嘆息道,“何處不是家呢?我那么小就浪跡天涯了,有住的地方就是家了。” 張老師勸道,“你這樣一走,要是想我們了,可就沒那么容易見面了!” 失了心的人是不會再有良心的,嘻嘻一笑,“放心吧,到了蘇州我很快就會有一大堆朋友,絕對不會想你們?!?/p> 姚妹妹紅著眼圈,將自己假冒成勢利的拜金女,幽幽道,“你到蘇州能賺到那么多錢嗎?你保證以后你的老板不扣你工資,不發(fā)你獎金?甚至你看一眼女同事不給你穿小鞋?” 我沒心沒肺的笑,十頭牛拉不回的倔樣,輕輕揮手作別一干不成功的說客,直直奔這溫柔鄉(xiāng)而來。 其實沒有人知道,我舍卻了一個編劇的陽光大道,投向蘇州一個并不稱心的工作,只是因為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里,有弄堂。
到了蘇州,自有相熟的朋友會面。 朋友說:“帶你到園林轉(zhuǎn)轉(zhuǎn)吧,蘇州園林可是天下有名的?!?/p> 我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園林雖好,卻是高大上的東西,自己一俗人,尚未沁潤透姑蘇的煙雨,蓬頭垢面闖將進去,怕是要惹這神物一身的腌臜氣。 “還是去弄堂里走走吧,一身俗氣沾點人間的煙火氣,相得益彰”,我提議。實際是早已迫不及待,本就是奔這弄堂而來的啊。 朋友氣不過的從鼻孔里哼出個不屑來,埋汰道,“好心陪你看風(fēng)景不去,偏要鉆破弄堂,你自己去吧,我回家打麻將去了,三缺一傷陰節(jié)?!?/p> 又交代,“餓了自己死回家來?!?/p> 我已動身,背對后面的牌瘋子擺擺手,嘴里咕噥著,“不信這姑蘇城的小吃填不飽肚子?!?/p> 胡亂又急投胎的扎進了弄堂里,只管滿心雀躍的闖進去不問身在何處,倒也頗為自在。 這弄堂有喧鬧的,也有兩面高墻相夾,幽深沒盡頭似的,寂廖到只看到自己的身影游魂般穿梭。 蘇州人果真是有股子靈氣,弄堂無非是些新舊房子間雜的過道,卻有主人家在門前三三兩兩栽了花木,令這水泥或是石板鋪就的通道附了魂似的靈動起來。 枇杷青青的掛在枝上,沒來由讓人口腔里一陣泛酸,石榴花正艷,紅白相間在風(fēng)中微微招搖,無端叫人想起雨巷里那位丁香姑娘搖曳的粉裙。 最驚喜的莫過于見到凌霄從院墻垂著身高高掛下來,那簡直是驚撞了小鹿,連呼吸都緊促起來,心里呼道,“啊,啊,便是你了!” 那是另一種鄉(xiāng)愁,兒時奶奶家院落的風(fēng)景。
只是,這不是我要找的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是弄堂里隨風(fēng)而來,生起煤爐的煙火味。 我的家,我是說,我十七歲以前生活的家,是隱在奉化城一個老城廂里叫做荷花弄的地方。 無數(shù)次夢里魂游的地方,在異鄉(xiāng)夜半驚醒時,依稀殘留那熟悉到生了根在骨子里著了底彩的煙火味道,這便是鄉(xiāng)愁了。 那時候放了晚學(xué)回家,老城廂已經(jīng)是一片迷蒙,家家戶戶都在爭著搶著似的起煤爐。 起煤爐前,先要用紙或木屑引燃柴塊,將要燒成炭的時候,將煤餅放入,任它被炭火炙烤的底部發(fā)紅,這才用長長的火鉗,小心的將煤餅的蜂窩與爐底做墊襯的煤餅對齊,爐火便旺旺的起來了。 家家戶戶起煤爐,我卻聞得出自家煤爐的味道。我曾跟哥哥打賭,哥哥不屑一顧,視我神經(jīng)病一般。我只好自己與自己賭,每次都是贏的,但那種驕傲卻沒法與人分享,到底生出許多傷感來。 并不是每天都能在走到弄堂口的時候聞到自家煤爐的味道,父母忙于生計,自然是很少在我放晚學(xué)時就到家的。 偶爾有那么幾次,聞到了自家煤爐的煙火味道,在弄堂口就已經(jīng)是規(guī)規(guī)矩矩了。小時候的家教極嚴,父母雖是世上最最親的人,卻在心里怕的要死。 往往見了父親或者母親站在門口起煤爐,老老實實喊一句,“阿爸,儂噶早回來了”,或者問一句,“姆媽,夜里有啥下飯?” 得了父親或者母親的回應(yīng),不啃聲的回屋里趕緊把作業(yè)做了,差不多的時候,父親或母親就會招呼,“飯好了,過來吃飯?!?/p>
多數(shù)時候,卻是我和哥哥先到家。那必定是一番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的景象。 起煤爐是要劈柴的,常常為誰干這苦力活爭執(zhí),惹來院里其他家的大人們圍觀或勸架。 而起煤爐也是講究技巧的,自己又掌握不準,報紙或刨花做火引子,往往都燒光了還不見柴塊被引燃,兩張小臉卻已經(jīng)黑炭包公一般了。 小孩子脾氣大,想必是被父母嚴苛的家教壓抑夠了,也或許是學(xué)業(yè)真的累得人崩潰,這時誰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兄弟兩就能打起來。 往往吃虧的又是瘦弱的我,心知等父母回家拉來做后臺是不可能,告了狀反倒惹毛本已疲憊一天的父母,小小的心里便裝滿了委屈,自然是一張黑臉又被鼻涕眼淚涂抹的不像話。 十七歲離家后,在異鄉(xiāng)的時日,早先都是在街頭的排擋對付肚腸,自然就會十分想念家里煤爐的味道。 煮飯的鍋,蓋子開始被沸起的飯湯頂?shù)猛煌豁懙臅r候,就要趕緊用桌布裹了兩邊的鍋柄在爐子上旋轉(zhuǎn),手酸的開始撐不住的時候,鍋里冒出一陣焦香,十足的濃烈了便要將鍋拿下,放在一旁等飯自己悶熟。 這時,就要忙著把炒鍋放爐子上了,等到鍋子發(fā)燙倒入菜油,開始要冒煙的時候,那一把早已等的不耐煩的菜投身鍋內(nèi),呲的一陣脆響,肚子也隨之快樂的唱起歌來。 煤爐的煙火味,就是一個常年漂泊的游子的鄉(xiāng)愁。 此刻,蘇州的弄堂,雖惹起我許多暌違已久的記憶,卻找不見我的鄉(xiāng)愁。 兀自嘆息,怕是極少再有人家天天起煤爐了吧,即便這樣能夠復(fù)制起我兒時記憶的弄堂,也已無法理解我心底淡淡的那抹憂傷。
委屈到絕望的光景,像一個被奪了玩具無處告狀的孩子,想想實在無趣,就要揮別這傷感的地方,卻見弄堂里一戶人家門前,三個面善的老太太圍坐著有說有笑。 她們的神態(tài)竟勾起我對奶奶的懷念,舉起相機想要偷了這溫情帶走,卻看見了她們手里忙著的東西。 啊!心底一陣歡快的叫喚。 “阿婆,這是青團嗎?”我開心的表情,如同饞相畢露的小孩,卻是不肯抬腳離去了。 “是啊”,三位老太太慈祥的看著我,手卻不曾停頓。 其中一位問我,“你是來旅游的吧?你們那里做不做青團子?” 我點了點頭,說:“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年都做?!?/p> “你是哪里人?。俊庇忠晃焕咸珕?,又補充道,“應(yīng)該也是南方人吧?我們南方才做青團子的?!?“嗯”,我點著頭,說:“老家寧波的?!?/p> 老太太們善意的笑著,齊聲招呼,“拿兩個吃吧,我們每年也要做好多的。” “哦,我給錢,買兩個好嗎?”我惶恐的怕被人誤解,急急忙忙掏著錢包。 老太太們卻是急了,“不要你的錢,我們又不是做生意。” 推讓著,一位老太太已經(jīng)拿了兩個青團塞到我手上,笑著說:“吃吃看,是不是跟你奶奶做的一樣?” 尚未來得及裹上松花粉的青團,溫?zé)岬奈赵谑中睦铮牡滓魂嚉g喜的輕嘆,將青團子湊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同樣熟悉又久遠的味道。 “跟我奶奶做的一個味道”,我對老太太們點了點頭,謝過她們,轉(zhuǎn)身,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在這沒有鄉(xiāng)愁的蘇州弄堂,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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