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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宋代,商品經(jīng)濟和市民生活的繁榮,才給戲曲的發(fā)展提供了足夠廣大的空間,一時間,各種滑稽戲、歌舞劇、講唱戲都開始出現(xiàn),統(tǒng)稱為雜劇。還有一種是以演奏和歌舞為主的大曲,一開始是與雜劇分離的,到后來慢慢融合發(fā)展。 值得一提的是,從流傳到現(xiàn)在的記錄來看,宋代的雜劇其實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比較滑稽,但內容非常嚴肅的劇,對表演者的文化水平和知識水平要求相當高。 原產(chǎn)于中國的戲曲類型是宋代很時興的傀儡戲和影戲,就是木偶劇和皮影戲這類的,一直都很受歡迎,以至于傳播到了西方。 這個時期戲曲劇本的最高成就應該是金國董解元的《西廂》,即董解元根據(jù)唐代故事《鶯鶯傳》改變?yōu)橹T宮調版本的戲曲劇本。董解元在這部劇中展現(xiàn)了一個劇作家不同于純粹詩人詞人或小說家的能力——劇目組織能力,個人認為,對故事轉變?yōu)閯龅囊环N調度組織能力,是戲劇家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董解元在這部諸宮調中,做到了杰出——他不僅把一個簡單版本的故事,演化出了諸多人物和矛盾斗爭,而且極為擅長塑造場面和環(huán)境,來襯托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劇本的曲目中還有諸多佳句,韻文,也體現(xiàn)出了其文學素養(yǎng)。因此,董西廂實際上才是王實甫西廂記的底本。 進入到元代,劉大杰在描述元代的政治社會背景時,也不能不正能量地批判蒙古政權對漢族的壓迫——這是很難避開的民族主義和中華文明中心視角,難以苛求在那個時代的人能跳出中華文明中心觀,客觀地看待社會和政治的發(fā)展。這一點,敝號在《疾馳的草原征服者》中已經(jīng)有詳盡闡述。 不過劉大杰依然揭示了一個與上述觀點相矛盾的地方——政治黑暗也好,民族壓迫也好,在元帝國奠定的新型政治局面之下,中國的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與西方的交流也密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元帝國確實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世界性帝國。中國文學史上舊有的精神和意識紛紛動搖、解體、更新。從前微不足道的百姓文學、市井文學,得到了最佳的發(fā)展時機,由是元曲——散曲和雜劇這種獨特的文學形式空前繁榮——這是典型的西方戲劇藝術與漢語文學相結合的產(chǎn)物。 政治話語中黑暗的元代,對于中國文學史而言,卻是一個奪胎換骨的創(chuàng)新期。 曲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其中有宋詞發(fā)展到頂峰之后自然性衰落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乃是元代空前繁榮的中西方商業(yè)和文化的交流所致——大量西方音樂形式和樂器涌入中國,舊有的詞曲這種形式,無法適應新的曲式、旋律和說唱要求,于是曲這種新詩歌體就產(chǎn)生了。曲的靈活性較詩、詞更高,從小令到小曲,到套曲,適用于不同的調子,一首曲可以用兩到三個不同的曲調,長短皆宜,少的用兩個調,多的可以用到三四十個調,表現(xiàn)形式更加豐富。 后來慢慢發(fā)展出一些規(guī)則,如同一曲要用同宮調,各節(jié)的韻須一致等等。 典型的曲的靈活性——關漢卿著名的那段《黃鐘煞》“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誰教鉆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這種形式是過去的詩詞里不可能出現(xiàn)的,可謂為了表現(xiàn)力和文學自身的生命力,脫開了既往一切形式上的束縛。 曲在韻上的要求也很有特點。詩詞的韻一般而言是用通篇一個韻,首句用了平韻,則后面都是平韻,如果用平仄二韻,則要換韻。曲則可用平上去三韻,既要求整體都必須一個韻,又可以同時用平上去三種韻。一方面有韻,另一方面又使得韻可以抑揚頓挫。同時,曲的這種形式和韻的特點,使得口語也可運用到其中,令曲子變得生動活潑。——這是典型的漢語受到西方拼音文字發(fā)音影響的現(xiàn)象。 到關漢卿、白樸、王實甫、盧摯們手中,散曲又開始了一輪雅正化的潮流——從口語向文雅演化。馬致遠是個富豪公子,年輕時投身官場功名,中年后即失望退隱,隨后縱情山水,他的散曲,既和音樂美,又深得字詞之妙,留下了一百多首小令,大多是上品。天凈沙秋思就不用說了,且看壽陽曲遠·浦帆歸:“夕陽下,酒旗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值得一提的是貫云石,這是一個維吾爾人,是翰林學士,精通多國語言——元代社會高度國際化的體現(xiàn)。貫云石因為熱愛江南風景,后來干脆辭職不干了,改名易服,定居浙江錢塘,以賣藥為生,自號蘆花道人。他的殿前歡—“隔簾聽,幾番風送賣花聲。夜來微雨天階凈。小院閑庭,輕寒翠袖生。穿芳徑,十二闌干憑。杏花疏影,楊柳新情”。 到元代后期,也出現(xiàn)了對散曲批評和曲律研究的著作——周德清的《中原音韻》和《作詞十法》,均是有相當深度的文學理論研究著作,整體上提升了散曲的層次。散曲越來越朝向格律化和辭藻華美的方向發(fā)展。典型如喬吉的天凈沙·即事“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疊字構成,別具一格。 元代的雜劇,才是中國戲劇的始祖——毫無疑問,也都來源于西方戲劇藝術與中國本地傳唱和詞曲藝術的結合。南方是南戲,其文字結構和戲劇藝術上,影響力顯然不及北方的雜劇。雜劇已經(jīng)顯示出了較之詩詞散文賦這些文學體裁復雜得多的結構——有歌曲、楔子、賓白、角色;歌曲中有套曲,有獨唱;賓白就是臺詞,與曲詞還不一樣,一開始是表演過程中的串詞,后來逐步納入到了雜劇劇本中。實況演出中,有戲臺,戲臺之上有橫幅和臺幔,都是用于造氛圍。 相比雜劇,南戲要靈活方便很多,也主要因為文人們集中于創(chuàng)作雜劇。南戲既可以獨唱也可以對唱,還有合唱,而且南戲的曲子可以換韻,不需要一韻到底。 雜劇的興盛,配合以馬可波羅游記對于北京的記錄,可見當時的中國作為國際大都市之繁榮鼎盛——連妓女都有兩萬人之多!娛樂活動自然興盛,而且外國人群體也越來越多,對戲劇表演和劇本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強烈。對比開元盛世時期的中國,同樣也是國際交流較多,但顯然,那個時候的交流還只是限于官方,與元代是普遍的民間商業(yè)貿易往來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元代的政府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管制很松,思想領域是一個相對放任的狀態(tài),不像唐宋之前均有官方尊儒的意識形態(tài)權威在那。由是文人和學人們可以自由選擇,自由發(fā)展。 有趣的是劉大杰把關漢卿與莎士比亞的對比,發(fā)現(xiàn)兩人簡直是如同一人,不論是出身,所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個人經(jīng)歷,以及終身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和編排演出,都如出一轍。莎士比亞一生寫了三十多部劇,關漢卿寫了六十多部,連他們戲劇的內容都很相似。 王實甫的西廂記是改自前面說過的散曲董解元版西廂,但實在是改出了高度,展現(xiàn)出戲劇家更為強悍的人物刻畫和情節(jié)塑造能力。 另外還有白樸的梧桐雨和馬致遠的漢宮秋,均是以皇室愛情為主線的雜劇。還有康進之、高文秀等人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梁山泊、三國等歷史演義戲劇,這些倒都成為了后世小說的話本來源。通過雜劇塑造出來的,在正史中并無名聲,卻成為傳說中牛人的,還有包拯。 雜劇以及南戲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后果——話本。元代的大量戲劇話本,成為明清兩代白話小說的起源——三國、東周列國、楊家將、說唐、水滸等,本來都是元代的話本。 元代詩詞成就在散文之上,這都是因為大量西方民族人物參與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比如耶律楚材的雄奇蒼涼“寂寞柴門空有舍,蕭條山寺靜無僧”,趙孟頫的流轉自如“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興亡盡如此,春風麥秀使人愁”,他的詞也很強“潮生潮落何時了,斷送行人老。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澹澹鳥飛中?!?/strong> 薩都剌是蒙古人,貧寒出身,中了進士,有深厚漢學修養(yǎng),絕詩清新,古體雄健,律詩沉郁。“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諓澩酱ㄐ蝿?,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深夜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迺閑,也是西域葛羅祿人,翰林編修,才情弘秀,詩作類似白居易:“日落陵州路,沿流古岸傍。泊舟人自語,聽雨夜偏長。過客愁聞盜,荒村久絕糧。何人肯憂國,得似董賢良”。 元末的詩人里還有個王冕,浙江諸暨人。出身貧寒,幼年時,常常跑到古廟里,倚著廟里的長明燈看書學習。后來沒有能中進士,就與家人一同隱居九里山。常常是帶高檐帽,穿綠蓑衣,拿著木劍,騎牛在市里穿行,作詩樸實深遠,不拘一格。“霜慘晴窗琴獨冷,月明秋水劍雙悲。山河萬里人情別,回首春風說向誰?”。 到明代,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皇權無限延伸,嚴控到思想、學術、社會各個層面和角落,因此,正規(guī)的學術和文學層面逐漸變得僵硬呆板;另一方面,手工業(yè)和商貿仍然在沿海沿江地帶快速發(fā)展起來,再次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和都市經(jīng)濟的萌芽,因此,民間生活又在逐步走向活躍和開放。這是一種分裂,正是在這一裂縫中,傳統(tǒng)的詩詞歌賦走向衰落,新興的傳奇、戲曲、小說卻在民間和文人學士圈中快速發(fā)展起來。 一個促進明代文學發(fā)展的技術條件是印刷術的普及和發(fā)展,明代刊印的書籍不僅版面越來越精致,還發(fā)展了插圖,使得書籍越來越耐看、好看。 明代在詩文方面沒有什么獨創(chuàng)性和驚艷之處,主要的人物有明初的宋濂和劉伯溫,他們主要以散文著稱,尤其像劉伯溫,喜歡寫寓言,用很生動的筆調諷喻現(xiàn)實。劉伯溫長得帥,當然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神奇,他后來被胡惟庸構陷而死。 早期的詩文運動是擬古主義,即起自茶陵詩派的李東陽、李夢陽、何景明等人,也稱前七子。他們拋棄了之前明代宰輔們興起的臺閣體,推崇文必學秦漢,詩必學盛唐。李東陽認為,宋詩離唐詩太遠,元詩雖然近但卻與唐詩類似。擬古主義主要提倡要學古詩的形式,使用當今的內容。 后七子中的王世貞也是個大玩家,他是擬古主義中比較注重詩詞格律的,強調才、思、格、調。 除去擬古派,還有一些特立獨行者,主要是楊慎、王守仁、歸有光、徐渭、湯顯祖。楊慎就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那位,詩風工麗,情感真摯。王守仁則是哲學理論和文治武功勝于其詩文——“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同期還出了個唐宋派的散文大家歸有光,他的項脊軒志可謂唐宋八大家風骨在明代的最佳代表。歸有光一直到六十歲才中了進士,一生致力于讀書講學,他的散文都值得一讀再讀,不論是敘事、回憶、議論,都好讀。 徐渭也是難得的一大才子,詩書畫戲曲都頗為精通,也對擬古主義持有反對態(tài)度,總體而言是要求詩文要發(fā)出時代的聲音,用時代適用的方式。徐渭的詩,縱橫奇詭,蒼涼沉郁:“幕中曾與眾人群,幕外閑聽說使君。破劍壁間鳴怪事,孤城海上椅斜曛。詼諧并謝長安米,懶散猶供記室文。把筆欲投還自笑,故山回首隔江云”。 湯顯祖是徐渭的之交好友,也是明代首屈一指的戲劇大師,他和徐渭一樣,力主獨創(chuàng)性和時代性,認為人之有性靈者能為文的,千人中不足二三。他的詩文也相當可以,“溪山云影杏花飄,衫袖凌風酒色消。數(shù)道松杉殘日里,春深立馬望華橋”。 然后是公安派的袁宏道,這是個影響力極大的文學家,他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文學發(fā)展理論,即認為文學本身有發(fā)展過程,不必去追隨模擬古文,提倡文章必須抒發(fā)性靈,是從人的情感和思想出發(fā)的,再就是文章一定貴在質,即內容上,最后他高度重視小說戲曲的價值,這在有唐宋小說傳奇以來,算是比較有獨創(chuàng)性的,為小說戲曲正名。包括后來的竟陵派,也持有此種觀點。 晚明的散文大家誰也逃不過張岱,他兼有各派之長,敝號多次推介過他的散文,現(xiàn)代感非常之強,而且此人之樂趣橫生,即便放到當代,也必然深受大眾喜愛。 明末農民起義階段,還有兩位大詩人——張煌言和夏完淳,兩人都是抗清志士,都被捕犧牲。夏完淳天分尤其高,七歲就能詩文,十七歲就被清軍殺害。此人若是能多活十年,詩文成就也當居明代前五——“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前路近,欲別故鄉(xiāng)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明代的戲劇方面,之前在元代影響力很弱的南戲,隨著南方對北方在政治上的壓倒性勝利,開始興盛起來。如前所述,南戲較之雜劇有更大的自由度,因此同時在民間和宮廷里都流行開來。 明代的戲劇家出了一個叫高明的人物,此人為浙江瑞安人,做過朱元璋時代的官,后來退隱下來以詞曲為樂。他應該是文學史上第一個系統(tǒng)提出了文學的教化和宣傳功能的人——聯(lián)想一下朱元璋時期的政治高壓。高明創(chuàng)作劇本,重視處理社會問題,重視戲劇對人的潛移默化作用。他的名作是《琵琶記》。也是自他開始,包括后來的呂天成的《荊釵記》,形成了明代的傳奇體制——講求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多變,人物的復雜。 隨著周憲王朱有燉等一干貴族喜好南戲傳奇,如丘睿、邵璨、李開先等文人集中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傳奇劇本,像李開先這樣的朝中大官,還組建了社團來從事南戲研究,也正是從李開先起始,戲劇也開始反映政治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諸多政治?。∪缤跏镭懙摹而Q鳳記》,專講嚴嵩父子之事。 南戲在唱腔上,早在元代就已經(jīng)形成了海鹽腔、弋陽腔和余姚腔,昆腔也很早,但相比上述三個腔調而言,昆腔的范圍最小,主要在吳中范圍內。到了明代嘉靖年間,知名歌唱家、音樂家魏良輔發(fā)現(xiàn)并改造了昆腔,使得昆腔得以快速發(fā)展和擴張。魏良輔之所以選擇了昆腔,也是因為其音樂修為,他認為吳音的昆腔最為柔美,字音也最為端正典雅。 有了魏良輔的音樂改造,還加上了梁辰魚依據(jù)昆腔唱調來創(chuàng)作劇本——浣紗記,正是這部劇,使得昆腔成為了南戲的典范。 湯顯祖是明代最杰出的劇作家。此人中過進士,為人剛正不阿,在官場上從不趨炎附勢,不論對之前的嚴嵩,還是之后的張居正。也正因為如此,官路上難以為繼,遂退下來專心創(chuàng)作戲劇。湯顯祖與東林黨顧炎武、大文豪袁宏道都是好友,因此思想上也較為開放和激進。不是這種人格,不可能寫出《牡丹亭》這樣傳世之作來。他對劇情人物的把控,乃至對于詞曲的工巧,都達到了有明一代的最高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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