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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新年問候

 宛西衙內(nèi) 2022-01-02

新年問候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王家新

 

新年好——新行星——世界——家!

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居所

——說它繁茂、翠綠不對(2)——

(繁茂:反芻)你的充滿回響的所在,

像是風(fēng)神空洞的塔。

這第一封給你的信寄自你昨天的

故國,在那里,離開了你我的心止不住抽搐,

這片大地,現(xiàn)在已是一顆朝向你的

……告別和后退的法律

就在痛失的愛人那張已成為另一個人的

臉上,難以忘懷,成為不可能。

要我告訴你我是怎樣知道的嗎?

沒有地震,沒有火山噴發(fā),

有人進(jìn)屋來——并不特別(不像你那樣

懷著愛)。“悲哀的事情。

《日子與消息》已登了。能為我們寫點(diǎn)什么嗎?

“哪里?”“在山里?!保ɡ渖紭渲μ竭M(jìn)窗戶。

一張床單。)“你不看報嗎?……

所以你會寫一篇?”“不?!薄暗恰薄懊饬税?。”

大聲說“這太難了?!毙睦铮骸拔也皇潜撑颜??!?/span>

 

“是死在療養(yǎng)院?!保ㄒ粋€租來的天堂。)

“何時?”“記不清了——昨天,或前天。

你去阿爾凱扎嗎?”(3)“不。”

大聲說:“就在家里。”心里:

“別讓我當(dāng)猶大?!?/span>

那么,即將來臨的新年好!(你誕生于明天?。?/span>

要我告訴你我做了什么嗎?在得知你的……?

嗐!……舌頭滑落了。我的老習(xí)慣:

“生”和“死”都放在引號里,

既然有那么多的空洞言談。

我什么也沒做,但已做了一些什么,

一些事物向前運(yùn)行,既沒有陰影也沒有回聲!

 

現(xiàn)在,告訴我,你朝向那里的行旅

怎么樣?是不是頭有點(diǎn)暈但是并沒有

被撕裂?猶如騎著奧爾洛夫馬(4)

——不慢,你說,迅疾如鷹——

從你自身擊打出空氣——或更多?

更甜蜜?那里既沒有高度也沒有

斜坡為一個飛翔者

在一只真實(shí)的俄羅斯鷹上。我們與另一世界

只靠血的紐帶。誰到過俄國誰就從此世

見到它。平穩(wěn)的飛渡!

我表述“生”和“死”帶著一絲

假笑(以你自己的微笑來觸摸?。?。

我言說“生”和“死”帶著注腳,

帶著星號(像我渴望的夜:

那取代腦半球的——

繁星閃閃的一個?。?/span>

以下這一點(diǎn),我的朋友,

我們別忘了:如果俄國文字的運(yùn)用

現(xiàn)在取代了德國的

并非因?yàn)楫?dāng)今任何事情都會發(fā)生,如他們聲稱,

一個死者(乞討者)不眨眼就可以吞咽下

一切,而是因?yàn)槟橇硪粋€世界,我們的。

——我十三歲時就明白了這一點(diǎn),在諾夫德威契(5)——

這不是空談,而是獲得了語言!

 

所以我要問,不無悲哀:

為什么你不再問在俄語里怎么說

“巢”?那是一個韻腳為所有的翅膀:

天國。

 

這樣問我是不是離題了?但是不會有 

任何離開了你的漫游。

每一種思想,每一個音節(jié),每一聲Du Lieber(6)

都引向你那里,話題不是個問題

(雖然德語對我比俄語

更親近,(7)最親近的仍是天使?。侨绻?/span>

你不在了,那里便什么也沒有,除了墳?zāi)埂?/span>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曾是。

——你是否……最后,就離我不遠(yuǎn)? ……

那里像什么呢?萊納,你如何感覺?

急切的,確信的——

你對那個世界的第一眼

(那個詩人進(jìn)入其中的宇宙?。?/span>

而你最后的——我們這個星球

曾一度作為全然的整體贈予你。

不是作為生命和灰燼,身體與靈魂

(把這兩者分開也就冒犯了它們)

但是你的視野會隨著你,跟著你自己,

——成為宙斯追隨者并不意味成為最好的——

與自己相遇:就像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刻斯,(8)

與自己相遇:就像青銅塑像與青草,

既不分開也不相遇,但卻對照于

第一次的相遇與第一次分離。

現(xiàn)在,你如何看你自己的手呢,

那還帶著墨漬痕跡的手

從你的如此多(多少?)的里程

——不可計(jì)量因?yàn)樗鼰o始無終——

已高過了地中海的

水晶刻度——和所有其他的淺碟。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將是。

對我也如此,處在這郊區(qū)之外。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已是。

——什么是額外的節(jié)日,對一個寫作的人?

那里還有什么要注視呢,

當(dāng)胳膊肘靠著劇場的邊緣?

在此生命里,如果不是為了另一種,或來自于它

什么是這種生命里長久的磨難?

我生活在貝爾維尤,(9)一個

鳥巢和樹枝的小鎮(zhèn)。和導(dǎo)游交換一下眼色吧:

貝爾—維尤。一個從窗戶里眺望美景的

監(jiān)獄——高盧人的幻想宮殿

巴黎——而它有點(diǎn)遠(yuǎn)……

當(dāng)你從翱翔中俯看這腥紅色的圓邊,

他們對你所說的導(dǎo)游詞是多么滑稽,

從你那不可計(jì)量的高度往下看吧

貝爾維尤和我們的貝爾維代雷?。?/span>10)

 

跳過細(xì)節(jié)。移動。匆促。

新年來到門口。我將和誰一起碰杯?為了什么?

我這是怎么了?以棉球來堵住酒沫。

那是什么?敲響的十二點(diǎn)。就讓它這樣。

我該怎么辦在這新年的喧鬧里卻伴著

垂死的韻律——“萊納死去”?

是不是,如果你,如此的眼睛暗淡了,

那么生命不是生命死亡也不是死亡。意義

消失了,但當(dāng)我們相遇時我抓住它——

一個既非生也非死的第三者,一個新的

側(cè)面……(甚至為此鋪好了麥桿,并且

以怎樣的歡喜迎接二七年的到來,

并和二六年再見——它和你一起開始

并和你一起結(jié)束?。?/span>11))

越過桌子的漂離島嶼,我向你

輕輕搖晃杯子,碰一杯?不是通常的那種而是:

“我”來碰沉默的“你”,

以此押韻,諧音——那真實(shí)的第三者。

越過漂移的桌子我看著你的十字。

如此多的地點(diǎn)——在城外,如此多的空間

在城外!如果那片灌木不是在向我們打招呼

是在向誰?這些地點(diǎn)——在為我們出現(xiàn),

不為任何別人。所有這些葉子!

所有這些松針!

我們的,你和我的(你帶上了你的)。

(這里,我們是不是還有一個指定的地點(diǎn)

去交談?)別擔(dān)心沒有地方去!整個星期!

月份!雨蒙蒙的郊外,不會有其他

任何人。還有早晨!每一樣事物到來,

甚至無需從夜鶯的鳴囀開始。

 

也許我看到的有限,從我的低地。

也許你看到的更多,從那高處。

在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東西產(chǎn)生。

如此多如此純粹如此簡單的

空虛,正好相稱于我們的容量和尺寸

給一個如此的T——不需要去計(jì)數(shù)它們。

什么也沒有——別指望從日常中會產(chǎn)生

什么東西(那些因此誤入歧途的人

全錯了!)而那又是些別的什么

界線,你是如何落進(jìn)去的?

古老的戒律:

雖然那里是空虛——縱使是空虛……

哦,讓它成為某種事物,從遠(yuǎn)處,甚至

從影子的陰影中!空虛:那些時刻,日子,

房屋。甚至一個死囚,戴上鎖鏈,

也擁有記憶的饋贈:嘴唇!

或我們是不是過于挑剔?

在所有事物中,惟有那個世界

是我們要的,仿佛我們只是我們自己的

反射:在這一世界我們擁有另一個的全部。

 

向著那至少建立起來的邊區(qū)——

新空間好,萊納!新國度好,萊納!

向著那可以看到的最遠(yuǎn)的海岬——

新眼睛好,萊納!新耳朵好,萊納!

 

每樣事物對你都曾是一種妨礙:

甚至激情,甚至朋友。

新聲音好——回聲!

新回聲好——聲音!

 

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間:

什么樣的山嶺在那里?什么樣的河流?

多么可愛,一片沒有游客的風(fēng)景。

我是不是猜對了,萊納——天國就是一道山,

一陣風(fēng)暴?不只是從窗戶里渴望的那個,

天國不止一個,在它上面,

還有另一個?帶著梯級?我以塔特拉山(12)來判斷——

天堂不可能是但一定是個帶兩翼的劇院?

萊納,我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長的

猴面包樹?而不是一枚金幣——

上帝也不止一個,對嗎?在他上面,還有另一個

上帝?寫作如何,萊納,在你的新居所?

如果你又開始了,再一次,詩:你自己

就是。在那甜蜜的生命里寫作如何?

沒有書桌為你的胳膊肘,沒有前額

為你的手掌?

——寫點(diǎn)什么來,以我們知道的密碼。

萊納,你是否愉悅于新的韻律?

既然——不止是詞的意義

而是一個全新的諧音系列涌現(xiàn):

死亡?

死亡就是:舌頭被控制。

一個全新的意義和發(fā)音系列

涌現(xiàn)——直到我們見面并重新認(rèn)識!

我們將見面嗎,萊納?我們的聲音將見面,

在一個流動的新大海里,一個我仍不知道的

新的世界,一個全然的我。

 

所以我們不像船那樣錯過——那潦草的一行。

新的聲音軌跡好,萊納!

 

一架通向天國之梯——那里,充滿禮物,攀上……

新的伸出的手掌好,萊納!

 

而我將以我的眼睛為杯,什么也不會潑出。

在羅納河之上在拉羅涅之上,(13)

越過石頭越過最終的分離之地,

把這些帶到萊納——瑪里亞——里爾克的手中。

 

1927,2,7,貝爾維尤
注:

 

1,該詩寫于里爾克逝世后不久。1926年春,經(jīng)帕斯捷爾納克介紹,茨維塔耶娃開始與里爾克通信。里爾克于1926年12月29日因白血病在瑞士的一家療養(yǎng)院逝世,茨維塔耶娃得知消息后,很快用德語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信中已包含了挽歌的一些內(nèi)容,后來她還寫過一篇《你的死》(“萊納,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布羅茨基對茨維塔耶娃的這首挽歌極其推崇,曾專門撰有長文《對一首詩的注腳》。該中譯主要依據(jù)NinaKossman的英譯本,也參照了布羅茨基的部分譯文及解讀。2,詩人在這里聯(lián)想到俄國東正教牧師對死者慣用的祈禱詞“在綠色的牧場,在受祝福的國度……”3,阿爾凱扎,巴黎的一家俄國餐館,俄國僑民界將在那里舉辦新年聚會,茨維塔耶娃受到邀請。4,奧爾洛夫馬,俄羅斯名馬,由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重臣奧爾洛夫培育而成,里爾克在《夜騎,在圣彼得堡》(1907)一詩中提到這種俄羅斯馬。5,諾夫德威契,即“新圣女修道院”,莫斯科一個著名的修道院。6,“Du Lieber”,德語,這里的意思為“心愛的”。7,因?yàn)樽杂纂S母親在德國等歐洲國家看病、旅居,茨維塔耶娃很早就學(xué)會了德語。她與里爾克的通信也都是用德語寫的。8,卡斯托爾、波呂丟刻斯:宙斯的雙生子。9,貝爾維尤(Bellevues),茨維塔耶娃處在巴黎郊外的居住地,意思是“美景”。10,貝爾維代雷(Belvedere),貝爾維尤在德語中的讀法。從詞源學(xué)上看,它們都源于意大利語,意思是美景,建筑學(xué)中用來指稱修建在郊外高地上的觀景樓或?qū)m殿,也可以是建筑物的頂層。11,指1926年春茨維塔耶娃與里爾克開始通信直到他在該年年底逝世。12,塔特拉山,橫慣捷克斯洛伐克邊境的喀爾巴阡山脈的最高部分,捷克的國歌即為《塔特拉山的風(fēng)暴》。13,羅納河,一條源自瑞士南部、流經(jīng)法國東南部的河流。拉羅涅:里爾克的安葬之地。

 

1892-1941)

 

 

 

布羅茨基談茨維塔耶娃

 

沃爾科夫:人們一直視你為阿赫瑪托娃圈子里的詩人。她愛你。在你困難的時候支持你。但是通過和你談話我了解到,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對你作為一個詩人的成長影響更大。當(dāng)你提起茨維塔耶娃的詩時,常稱之為“加爾文主義式的”(Calvinistic)。為什么?

布羅茨基:首先,需要記住的,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見。這使得她能夠——或者更確切地說,迫使她——在詩中將一切都強(qiáng)烈地表現(xiàn)出來:原則上說來,加爾文主義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一種人們以他的良心來自覺嚴(yán)格要求自己的狀態(tài)。順便說一句,在這種意義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個加爾文主義者。簡而言之,一個加爾文主義者是一個總是把最終審判壓在自己頭上的人——如同上帝缺席了(或失去了耐心)一樣。在這個意義上說,俄羅斯沒有其他的像她一樣的詩人。

沃爾科夫:那普希金的《記憶》又如何?“我審視我的生命,帶著深深的厭惡/我戰(zhàn)栗并詛咒……”托爾斯泰常以普希金的這些詩句作為毫不留情的自我譴責(zé)的例子?!?/span>
布羅茨基:茨維塔耶娃并不叛逆。茨維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聲音/與俗世的真理相對”這句話的基本注腳。你會意識到,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都擁有真理……
沃爾科夫:在莫扎特身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超個人成分的閃光,貝多芬則并不具備,更不用說肖邦。據(jù)我所知你比較偏愛莫扎特,茨維塔耶娃強(qiáng)化了的感情基調(diào)大概會把你嚇退的。

布羅茨基:事實(shí)恰恰相反。沒人會明白這一點(diǎn)。

沃爾科夫:在咱們以奧登為例討論詩歌聲音的中立性(neutrality)的時候,你曾試圖捍衛(wèi)這種中立性。

布羅茨基:這并不矛盾。韻律來源于時間。記得我曾說過,所有的詩歌都是時間的重構(gòu)嗎?一個詩人在技藝上越多樣化,他與時間、與韻律的源頭的關(guān)系就越密切。而茨維塔耶娃正是節(jié)奏韻律最多樣化的詩人之一,豐富而又慷慨。事實(shí)上,“慷慨”是一個定性的概念:咱們還是回到定量的概念吧,好嗎?時間用各種各樣的聲音對個體存在說話。時間有其自身的低音、自身的高音——也有它自身的假聲。如果你喜歡這個說法,茨維塔耶娃就是時間的假聲(falsetto),這聲音超越了一般樂譜記號的范疇。

沃爾科夫:你是說,你認(rèn)為茨維塔耶娃感情的強(qiáng)烈與奧登的中立是在為相同的目的服務(wù)?她也達(dá)到了相同的效果?

布羅茨基:相同,甚至更甚。在我看來,作為一個詩人,茨維塔耶娃在許多方面比奧登更偉大。那種悲劇性的聲音……最終,時間本身才能感知這究竟為何。它必須。它必須使它自己知道:因而——在時間的這種功能之上——茨維塔耶娃冉冉升起。

沃爾科夫:順帶說,昨天是她的生日,而我就在想,自她去世之后.似乎也就僅僅過了這么幾年。你我談?wù)摰倪@些詩人幾乎就是我們同時代的人。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人物,幾乎是化石了。

布羅茨基:這話既對也不對。……事實(shí)是,在這些詩人作品中發(fā)現(xiàn)的對世界的看法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感覺世界的一部分:……一旦我們意識到了這些,我們生活中再發(fā)生的任何事也就不具有重要性了,對吧?……他們創(chuàng)造了我們。就是這樣。這就是他們會成為我們同時代人的原因。沒有什么曾像弗羅斯特、茨維塔耶娃、卡瓦菲斯、里爾克、阿克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那樣一直塑造著我們,尤其是對我而言。因此在我們死去之前,他們都是我們的同輩人——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我覺得一位詩人的影響力,這種散發(fā)出來的能量,會持續(xù)一代或兩代人的時間。

沃爾科夫:你第一次接觸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是在什么時候?

布羅茨基:我當(dāng)時大概十九或二十歲。像在咱們那個年代,很顯然,我不是在書上,而是在地下出版物那種打印稿上讀到的茨維塔耶娃。我不記得是誰拿給我的了,但是當(dāng)我讀到《山之詩》的時候,覺得喀嚓一聲,萬物頓然不一樣了。之前我讀過的任何俄語作品都未曾給過我這樣的感受。

沃爾科夫:我不大喜歡茨維塔耶娃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總是急切地想要把她思索的事情化成一種有韻的、指導(dǎo)性的真理表露出來,而這真理本身可能并不值得這么大驚小怪。

布羅茨基:無稽之談!茨維塔耶娃完全不是那樣的!只有根據(jù)一種思想——作為一種規(guī)則并極度使人不悅的那種思想來寫詩——才會導(dǎo)致出這樣的結(jié)果:……對帕斯捷爾納克,我們可以很公正地說他帶有某種說教性“生活并非漫步于田野”或者諸如之類,但我們不能這樣說茨維塔耶娃。如果茨維塔耶娃的作品能歸納出某種范式的話,那也是:“對于你瘋狂的世界/K有一個回答——我拒絕?!贝木S塔耶娃的確從這種拒絕中派生出了某種滿足感,她帶著明顯的滿足感表示拒絕:不——不!
沃爾科夫: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有某種格言式的品質(zhì)。你可以一句一句地把她的詩單獨(dú)拿來引用,幾乎像格里博耶多夫的《聰明誤》一樣。

布羅茨基:哦,當(dāng)然!

沃爾科夫:但是因?yàn)槟承┰?,茨維塔耶娃的格言武的部分總是讓我后退。

布羅茨基: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反應(yīng)。聲音是茨維塔耶娃作品的主要部分。你記得赫魯曉夫時代那本著名的作品選《塔露薩集》(TarusaPages)么?我記得它是1961年出版的。其中收錄了茨維塔耶娃的一些作品:(為了這個,順便說一句,我得給它所有的編輯深深鞠一躬:)在閱讀《樹木》組詩中的一首的時候,我就被完全震撼了,詩中茨維塔耶娃這樣寫道:“朋友們!兄弟般的一群!你,你的摩挲已掃過/大地受凌辱的痕跡/森林!我的極樂世界!”這是什么?她真的是在談?wù)摌淠締幔?/span>
沃爾科夫:“我的靈魂,影子的極樂世界……”

布羅茨基:當(dāng)然,將一片樹林稱作“極樂世界”是一種美妙的手法,但這并不僅僅只是一種手法。

沃爾科夫:仍然如此嗎——在詩中一個女人的聲音真的與男人沒有任何區(qū)別嗎?

布羅茨基:只有在以動詞結(jié)尾的時候。當(dāng)我聽到“記憶有三個階段,而第一個,它仿佛就是昨天”,(這句詩出自阿赫瑪托娃的組詩《北方的哀歌》,中譯者注。)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說話,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沃爾科夫:我永遠(yuǎn)也無法把這些詩句跟阿赫瑪托娃的聲音區(qū)分開來。(只能說)一個姿態(tài)莊嚴(yán)的女人寫出了這些句子。

布羅茨基:這些詩句的莊嚴(yán)姿態(tài)并非來自阿赫瑪托娃自身,而是來自她討論的內(nèi)容。茨維塔耶娃也是一樣。“朋友們!兄弟般的一群!”誰在說這些?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沃爾科夫:那,這旬詩呢?“哦,這有史以來所有女人的哀號:親愛的。我對你做錯了什么?”(這句詩出自茨維塔耶娃《昨天你還看著我的眼睛》,中譯者注。)這是太典型的女性的哭叫。

布羅茨基:既對也不對。的確,它的內(nèi)容表示這是一位女性說的,但它的本質(zhì)……其本質(zhì)僅僅表明這是一個悲劇的聲音。順便提一句,悲劇繆斯就是女性的,正如所有其他的繆斯是女性一樣。這是驚人的不幸的聲音。約伯是男人還是女人?茨維塔耶娃恰恰是一位穿裙子的約伯。

沃爾科夫:為什么茨維塔耶娃如此充滿激情、縱橫捭闔的詩歌,很少表現(xiàn)得性感呢?

布羅茨基:我的朋友,請?jiān)俅伍喿x茨維塔耶娃……“我學(xué)會愛情,從在這貫穿全身的痛楚之中:”你還需要什么其他的東西呢?事實(shí)是,這里的重點(diǎn)是聲音,而非性愛本身。對茨維塔耶娃來說,聲音永遠(yuǎn)是重點(diǎn),無論她在談?wù)撌裁磧?nèi)容。她是正確的。
……

沃爾科夫:我是在讀過茨維塔耶娃的作品之后第一次對巴丘什科夫產(chǎn)生興趣的:她以巴丘什科夫的一行詩作為自己的作品《紀(jì)念拜倫》的開頭:“我退出阿比昂的迷津大霧。”然而巴丘什科夫與丘特切夫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布羅茨基:……我還是要建議你在紐約重讀巴丘什科夫?!偟恼f來,俄國詩人——我不想說第二等,大概第二層次吧,包含了一些非常杰出的個人?!恍业氖?,社會,尤其是獨(dú)裁社會,總是只讓某個詩人成為領(lǐng)袖:這是由于那種愚蠢的對應(yīng),所謂的“詩人沙皇”(the poet-tsar)。但是詩歌需要的,遠(yuǎn)比一個大師級的頭腦更多。只選擇一個人,社會把自身限制在了一種或另一種專制上。通過這種挑剔的閱讀,社會拒絕了民主的原則,所以這也沒有理由事后把一切都怪罪在君主制或第一書記身上。這是社會自身的錯誤。社會以其對文化的漠然在公民的自由上付出了代價。文化視野變得狹窄,是政治視野變得狹窄的開始。正是文化上的自我閹割為政治上的獨(dú)裁鋪平了道路:所以之后他們開始砍人腦袋,是有來由的。

沃爾科夫:如果你想對你不懂俄語的美國學(xué)生們闡明茨維塔耶娃的本質(zhì),你會把她與哪位英語詩人相比呢?

布羅茨基:當(dāng)我跟他們講茨維塔耶娃的時候,我會提起英國人古德拉·曼雷·霍普金斯和美國人哈特·克萊恩。雖然,已經(jīng)是個規(guī)律了,我這么做是毫無意義的,因?yàn)槟贻p人對這兩個人一個也不知道。如果他們真的強(qiáng)迫自己去讀霍普金斯和克萊恩,那么他們至少會看到這種復(fù)雜的“茨維塔耶娃武”的在英語中不常遇到的東西:復(fù)雜的句法、跨行連續(xù)、不可推測的跳躍。這就是茨維塔耶娃所以著名的原因——至少在技巧上是這樣。如果我們沿著他們倆的相似之處往前延伸的話(不過,再想一想好像他們在這一點(diǎn)上并不是特別相似),他們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自殺,雖然我覺得克萊恩并沒有那么多理由自殺。再一次說,我們無權(quán)評判。

沃爾科夫:提到相似性,弗羅斯特和阿赫瑪托娃可能考慮過移民,但還是留在了他們的故土。然而茨維塔耶娃和奧登都移民了——只為死前再回來。當(dāng)然,這些都是完全表面的巧合……我想問一下,你移民之后,會不會覺得茨維塔耶娃對你來說更親切了。你會從內(nèi)心里感覺理解她了嗎?

布羅茨基:理解和居住地的更換無關(guān)。這只與年齡有關(guān)系。我覺得假如現(xiàn)在我對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有了不同理解,主要是因?yàn)槲椰F(xiàn)在能認(rèn)同她的感傷(sentiments)了。事實(shí)上,茨維塔耶娃對于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極度不愿響應(yīng):她很少把個人經(jīng)歷運(yùn)用到詩歌當(dāng)中。以《山之歌》或《結(jié)束之詩》為例,她討論的是普遍意義上的破碎(rupture),而非某個實(shí)際存在的人遇到的傷痛。

沃爾科夫:你自己曾經(jīng)說過她是俄羅斯詩人中最真誠(sincerest)的一個。

布羅茨基:絕對是。

沃爾科夫:你沒有想到過她詩作中那種傳記式的率直么?那茨維塔耶娃的散文又如何解釋?那簡直從頭到尾就是自傳啊!

布羅茨基:茨維塔耶娃的確是俄羅斯最真誠的詩人,但是這種真誠,首先,是聲音的真實(shí)性,就像人們因疼痛而發(fā)出叫聲。這種疼痛是個人化的,然而這聲尖叫卻與任何一個個體之間都存在距離。我們以上談過的她的那種“拒絕”的聲音,其實(shí)壓過了一切,包括她內(nèi)心里的東西。包括她個人的哀痛,她的祖國,她的外國,以及這兩個地方的混蛋們:最重要的是這種語調(diào)(intonation)——這種拒絕的聲音——讓她超越了經(jīng)驗(yàn)本身?!皩τ谀惘偪竦氖澜纾挥幸粋€回答——我拒絕?!痹谶@里,甚至“瘋狂的世界”都不算什么(一次不幸就足以感受到這一點(diǎn)了),重要的是那種像分母一樣作為這行詩的背景的嚎叫的聲音。你也可以說,生活中的具體事件僅僅確認(rèn)了茨維塔耶娃天生的洞見。然而,經(jīng)歷并不能說明任何事情:在純文學(xué)中,就像在音樂中一樣,經(jīng)歷是其次的。某種藝術(shù)類別的材料裝置有其自身確切的線性的運(yùn)動方武:這就是為什么炸藥會飛散開來,假如我可以嘗試用比喻來解釋的話,飛到材料——而非經(jīng)歷——所指的方向盡量遠(yuǎn)的地方。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相同的經(jīng)歷:毫無疑問,有人的經(jīng)歷甚至比茨維塔耶娃的還要艱難,但是沒有人能夠具有她的掌控力,她處理材料的能力。經(jīng)歷,生活,身體,傳記——它們至多將這種后坐力吸收掉?!罢ㄋ帯币呀?jīng)被材料本身的運(yùn)作送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不會在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中尋找與我的生活經(jīng)歷相類似的內(nèi)容,我也不會去試圖感受被她的詩歌力量震撼得目瞪口呆以外的任何東西。

沃爾科夫:……在這之前,我必須承認(rèn),比起茨維塔耶娃來我更喜歡阿赫瑪托娃。
阿赫瑪托娃自己則常說20世紀(jì)的首席(premier)詩人是曼德爾斯塔姆。你同意嗎?

布羅茨基:好吧,如果我們非得要開始這種討論的話,那么不,我不同意:我覺得茨維塔耶娃才是20世紀(jì)的首席詩人。當(dāng)然,茨維塔耶娃。

1980年春至1990年秋文章選自《茨維塔耶娃詩選》,王家新譯

 

 

 

關(guān)于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

 

——答時代周報
王家新

 

     《新年問候》的作者茨維塔耶娃被譽(yù)為俄羅斯的天才詩人,她在俄羅斯的地位和評價如何?   茨維塔耶娃的“地位”早有定論,我自己更看重其他幾位俄羅斯詩人對她的評價,如帕斯捷爾納克,他早就看出了她那“黃金般無與倫比的天賦”,一生都在為之辯護(hù),在其晚年也多次說茨維塔耶娃之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悲痛。還有布羅茨基,雖然他一直被視為“阿赫瑪托娃圈子里的詩人”,但實(shí)際上茨維塔耶娃的詩對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成長影響更大,所以當(dāng)有人問他“阿赫瑪托娃常說20世紀(jì)的首席詩人是曼德爾斯塔姆。你同意嗎?”他這樣回答:“如果我們非得要開始這種討論的話,那么不,我不同意。我覺得茨維塔耶娃才是20世紀(jì)的首席詩人。當(dāng)然,茨維塔耶娃?!薄 ‘?dāng)然,我們很難在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斯塔姆、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這四位二十世紀(jì)俄羅斯偉大詩人中進(jìn)行比較,從很多意義上,他們是一個整體。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神圣家族。對我而言,他們都是我所熱愛和崇敬的詩人。只不過茨維塔耶娃對我更親近,有一種我能切身感受到的親密性。另外,她有一種更令人驚異的語言的爆發(fā)力,我猜布羅茨基所看重的也正是這一點(diǎn)?! ×硗膺€應(yīng)看到,茨維塔耶娃后期的創(chuàng)作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俄國抒情詩的傳統(tǒng)。比如她流亡法國后完成的《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空氣之詩》等,今天讀來仍令人驚嘆。布羅茨基就從更開闊的范圍稱《新年問候》“堪稱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實(shí)在他看來,茨維塔耶娃不僅在俄羅斯,在整個世界,都是一位“首席(premier)詩人”。   茨維塔耶娃命途多舛,最后自縊而死。你認(rèn)為茨維塔耶娃為什么會有如此“文章憎命達(dá)”遭遇?   茨維塔耶娃一生忠實(shí)于自己,這就決定了她的命運(yùn)。布羅茨基談到過她對世界的反應(yīng)方式就是“我拒絕”,她的英譯者妮娜·科斯曼也這樣指出“她也是脆弱的人類個體存在,她的極其艱難、孤獨(dú)的命運(yùn),如我們所知,源自于她那絕不妥協(xié)的生命?!薄 Q一個說法,她本來是屬于“另一個行星”的人,但卻偏偏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她的悲劇。如她的詩自我描述:“一頭被捕獲的獅子,毛發(fā)聳起”“堪察加的熊/不能忍受沒有冰”(《這種懷鄉(xiāng)的傷痛……》)。但是,也正是這樣的悲劇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茨維塔耶娃!一般的女詩人敢于以“毛發(fā)聳起的、被捕獲的獅子”來形容自己嗎?這是一位多么有勇氣、多么孤絕而又有力量的詩人!所以,我們不僅要看到她的悲慘命運(yùn),更要看到她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帶來了什么。   茨維塔耶娃說“我與我的世紀(jì)失之交臂”。她的詩歌幾乎沒有觸及二十世紀(jì)的歷史性事件,但又揭示了一個人面對龐大世界的悲劇感受,為什么有這樣的精神力量?    “我與我的世紀(jì)失之交臂”,但這也正是她得以“擁有”她那個時代的方式。實(shí)際上茨維塔耶娃流亡前后都經(jīng)歷了很多歷史性事件,只是她拒絕對之做出表面上的反應(yīng)。她說過詩歌就像祈禱,但是她不會把詩歌與宗教混為一談,她當(dāng)然關(guān)注俄羅斯的命運(yùn),但她更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天職所在,那就是“服務(wù)于更高的力量”。她對這個世界的拒絕和不接受,本身就是一種審判。

 

  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如布羅茨基所指出:“她的措詞全無任何’懸空性’?!诩?xì)節(jié)的精準(zhǔn)方面超過了阿克梅派詩人,在詩行的格言性和諷刺藝術(shù)方面超越了任何人。她更像是一只鳥兒,而不是天使,她的聲音總是知道怎樣在事物之上提升,知道那里有什么,底部又是什么(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底下缺少的是什么),也許這就是它為什么能不斷攀升得更高的原因?!?/span>

 

  至于“詩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她說過這是一場“逼”出來的婚姻。她有過偉大的時刻,比如在《新年問候》中“我以塔特拉山來判斷天堂”,但在更多的時候,她與世界的搏斗在彼此身上都打下了痛苦的烙印。正因?yàn)槿绱?,她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她的世紀(jì),但又成為它的一個標(biāo)記。   流亡時期的茨維塔耶娃在祖國是“沒有書的詩人”。就你所知,在俄羅斯以外,詩人和評論家如何看待她的作品?   她和其他那幾位俄羅斯詩人在世界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他們被視為俄羅斯的良知,俄羅斯的苦難和希望。比如1993年倫敦詩歌節(jié),其開場就是一個紀(jì)念茨維塔耶娃誕辰一百周年的專場,繆斯的豎琴發(fā)出了不可被再次冒犯的聲音。 

 

  茨維塔耶娃在西方的影響一直在持續(xù)。費(fèi)恩斯坦就談到一些英美女詩人“尤其被她情感的激烈和表達(dá)的殘酷所打動”,不僅是女詩人,像沃爾科特等詩人也都滿懷崇敬地寫過獻(xiàn)詩,希尼甚至說像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這樣的俄羅斯詩人在整個20世紀(jì)現(xiàn)代詩歌的版圖上構(gòu)成了一個“審判席”。 

 

  這樣的詩人在任何時代和國家都會找到她的讀者的。1962年,策蘭在巴黎讀到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后就深受激發(fā),寫下了長詩《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開篇就引用了茨維塔耶娃的“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而我相信,茨維塔耶娃的詩在我們的漢語中也會激起一陣陣“船夫的嚓嚓回聲……”   你何時開始接觸茨維塔耶娃的詩作,當(dāng)年的閱讀體驗(yàn)是什么樣的?   我很早就讀對俄羅斯文學(xué)和詩歌的翻譯,尤其是詩人荀紅軍翻譯的《跨世紀(jì)抒情:俄蘇先鋒派詩選》(1989),它不僅出現(xiàn)得正是時候,也幾乎第一次將包括茨維塔耶娃在內(nèi)的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集中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與茨維塔耶娃真正的“相遇”,則是在1993年初春的倫敦。我曾回顧過那時讀到她的《約會》一詩英譯本時的情景,從它的那個使我驟然一哆嗦的開頭“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dāng)我到達(dá),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到中間的“活著,像泥土一樣持續(xù)”,到最后的那個甚至令我有點(diǎn)不敢往下看的結(jié)尾:“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我讀著,我經(jīng)受著讀詩多年還從未經(jīng)受過的顫栗……

 

  這種經(jīng)歷,正如詩人佛羅斯特所說:“讀者在一首好詩撞擊他心靈的一瞬間,便可斷定他已受到了永恒的創(chuàng)傷——他永遠(yuǎn)都沒法治愈那種創(chuàng)傷。這就是說,詩之永恒猶如愛之永恒,可以在傾刻間被感知?!睆拇宋乙仓荒軒е@樣的“創(chuàng)傷”生活。正是在倫敦,我譯出了《約會》一詩。也正是那“第一眼”,注定了這是一個要用我的一生來讀的詩人。我在《新年問候》序文中也這樣寫了:“多少年來,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這幾位俄蘇詩人一直伴隨著我。在我的生活和寫作中,他們一直是某種重要的在場。有時我甚至感到,他們是為我而活著的——當(dāng)然,反過來說也許更為恰當(dāng)。”  這就是為什么近年來我又回到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我不是一個職業(yè)翻譯家,我的翻譯首先出自愛。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就是一種對“早年的愛”的回歸。它使我又開始了一種“燃燒”。     在翻譯中,你感覺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有什么特色?   《新年問候》中的“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間:/什么樣的山嶺在那里?什么樣的河流?”這也正是我在翻譯時的感覺。茨維塔耶娃的詩中總是有那么一種一下子就擊中你的東西,或抓住并提升你的東西;最強(qiáng)烈的感覺,則是那種她特有的驚人的爆發(fā)力,如《山之詩》的序詩:“一個肩膀:從我的肩上/卸下這座山!我的心升起。/現(xiàn)在讓我歌唱痛苦——/歌唱我自己的山?!薄 ∪魏稳俗x了都不能不為之震動,“一個肩膀:從我的肩上/卸下這座山!”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還有“那山就像是一聲雷霆!/巨鼓胸膛被提坦擂響”,有誰這樣歌唱過山嗎?所以,當(dāng)布羅茨基被問到何時接觸到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時,他舉出的正是這首詩:“我不記得是誰拿給我看的了,但是當(dāng)我讀到《山之詩》的時候,覺得喀嚓一聲,萬物頓然不一樣了?!?nbsp;  將茨維塔耶娃的詩翻譯成中文,你如何表現(xiàn)她的語言和思想風(fēng)格?   科斯曼希望她對茨維塔耶娃的英譯“至少能夠帶來一些活生生的血肉,一些火焰?!蔽蚁脒@是可以做到的。困難就在于把握其聲音并使一本詩選從頭到尾下來都能確保其“聲音的真實(shí)性”和清晰度。我應(yīng)提供的,是一個能使中國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茨維塔耶娃,這成為我的目標(biāo)?! ×硗?,在中文世界已有眾多譯文并已形成某種“接受印象”的背景下,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翻新”。我盡量去譯一些從未譯成中文的作品,如這部選集中的絕大部分長詩。當(dāng)然,這種翻新更在于語言上的刷新。有心的讀者完全可以通過不同譯本的對照感到這一點(diǎn)。這種刷新,其實(shí)還往往是一種“恢復(fù)”,即排除一切陳詞濫調(diào),恢復(fù)帕斯捷爾納克在稱贊茨維塔耶娃時多次談到的語言的“純潔性”。

 

  茨維塔耶娃特有的壓縮性句法、跨行連續(xù)、出乎意外的隱喻方式,不可推測的節(jié)奏跳躍,等等,也對翻譯提出了挑戰(zhàn)。我看到一些譯者試圖抹平它的奇兀之處,讓它變得通順易解,而我的原則是,盡可能保留!甚至保留住那些謎一樣不可解釋的東西,因?yàn)檎撬勾木S塔耶娃成為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在談?wù)摯木S塔耶娃時的第一句話就是:“首先,需要記住,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見!” 

 

  人們在譯介俄羅斯詩歌時似乎已習(xí)慣于去“渲染”,甚至添加上去一些傷感、矯情和濫情的東西,但是這與茨維塔耶娃心靈的秉賦和詩歌的特質(zhì)不符。如她流亡巴黎期間寫下的《這種懷鄉(xiāng)的傷痛……》,這首詩很多人把它簡單地視為“思鄉(xiāng)詩”甚或“愛國詩”,中國現(xiàn)有的一些譯文也把它譯為《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啊》甚或《對祖國的思念》。其實(shí)這是一首無題詩,它的題目就是它的第一句。我的翻譯,就是要排除這種廉價的煽情,而把她詩中更沉痛難言、更偉大也更深刻的東西揭示出來。 

 

  此外,在透徹理解的前提下,在翻譯中我也不時地冒膽在漢語中“替她寫詩”,即在節(jié)奏、句法、用詞和意象上做些“創(chuàng)造性”處理,但也是為了達(dá)到一種“更高的忠實(shí)”,或者用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wù)》中的話說,使原作的本質(zhì)得到“新的更茂盛的綻放”。也許每個譯者的讀解都不同,而我要做的,是譯出我心目中的茨維塔耶娃,在這種意義上,我的翻譯也就是我對她的“辯護(hù)”。   茨維塔耶娃一生寫有一千余首詩,目前譯詩不及三分之一,在《新年問候》一書中,你選詩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文學(xué)是靠激情、力量、活力和偏愛來推動的”。怎樣來向讀者介紹這樣一位充滿激情、創(chuàng)作數(shù)量巨大的詩人,這首先就是一個難題。據(jù)我了解,她的詩歌在英語世界至今仍無全譯本(阿赫瑪托娃的則有),這使我的翻譯受到限制,比如我很喜歡《電線》這組詩,真想把它全部譯出,但其英譯本只是節(jié)譯。

 

  我的翻譯是從六、七種英譯本中挑選的。“轉(zhuǎn)譯”,在我看來,這也不失為一種途徑。像茨維塔耶娃這樣的詩人,也完全可以通過英譯來轉(zhuǎn)譯。即使直接從俄文譯,也最好能參照一下英譯。在英文世界有許多優(yōu)秀的俄羅斯詩歌譯者,他們不僅更貼近原文 ,對原文有著較精確、透徹的理解(說實(shí)話,正是因?yàn)樽x了其英譯,我在一些從俄語中“直譯”過來的譯文中發(fā)現(xiàn)了比比皆是的理解上的“硬傷”),而且他們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他們對原文獨(dú)特的處理和在英文中的替代方案,都很值得我們借鑒。 

 

  多年來我和很多中國詩人一樣,關(guān)注于俄羅斯詩歌的譯介。我們都受益于已有的翻譯包括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但我們?nèi)杂泻艽蟮牟粷M足。這種不滿足,從根本上,如按本雅明的話講,乃是出于對“生命”的“不能忘懷”,出自語言本身“未能滿足的要求”,何況我們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本身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如她的許多重要長詩、詩劇、組詩和一些抒情詩都尚未被翻譯過來。

 

  因此,我的選擇和我的翻譯本身,想要達(dá)到的是以下幾點(diǎn):1,一定要有不同于其他譯本的獨(dú)特面貌和“差異性”。我們知道茨維塔耶娃本人也是譯者,她就認(rèn)為是要與那些“千人一面”的翻譯進(jìn)行斗爭,要找到那“獨(dú)特的一張面孔”。2,刷新人們對茨維塔耶娃的認(rèn)知,這不僅在于盡量去選擇一些從未譯成中文的作品,更在于語言上的刷新;我要盡量給人們提供一個“耳目一新”的茨維塔耶娃,換句話,使這個譯本本身對中國讀者成為一種“新年問候”。3,即使有些詩為重譯,也一定要使它自身獲得一種存在的必要性,能在現(xiàn)有的譯本中為中國讀者提供另一種新的、有益的參照。4,通過翻譯,不僅要將茨維塔耶娃身上最獨(dú)特、閃光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也要盡力將其最偉大、最有翻譯難度的呈現(xiàn)出來。

 

  而這最后一點(diǎn),也就成為我的重心所在。比如茨維塔耶娃獻(xiàn)給里爾克的長篇挽歌《新年問候》,說實(shí)話,這是我遇上的最艱巨、最具難度的作品之一。其實(shí)該詩我以前已依據(jù)卡明斯基的譯本譯過,但他們只節(jié)譯了少許幾節(jié),縱然清新動人,但卻有點(diǎn)“偷巧”,遠(yuǎn)遠(yuǎn)未能展現(xiàn)其全貌、巨大的難度和份量。讀到布羅茨基的長文后,我意識到這是一部多么偉大的作品,因此我拋開了已譯出的那幾節(jié)譯文,依據(jù)科斯曼的全譯本,也參照了布羅茨基的部分英譯及解讀,重新譯出了全詩。不全力譯出這部“里程碑式的”杰作,我想,我就對不起茨維塔耶娃! 

 

  還有長達(dá)400行的《空氣之詩》,這首奇詩完全像天書一樣,也讓人望而生畏(這就是為什么它從未被翻譯    進(jìn)中文),但它卻是茨維塔耶娃“無與倫比的天賦”最驚人的一次體現(xiàn)。它不僅展示了一次我們意料不到的精神沖刺,也在一個耀眼的“水晶刻度”上再一次刷新了詩歌的語言。因此我也必須全力把它譯出來。

 

       總之,我自己首先要感謝這種經(jīng)歷或者說“冒險”,因?yàn)樗挂粋€令人驚異的茨維塔耶娃漸漸展現(xiàn)在我面前。她不僅僅是那個“詩歌青春”的象征了,其生命的激情和勇氣,心智的深奧和偉大,語言的天賦以及駕馭各種形式的巨匠般的能力,所達(dá)到的深度和高度,等等,都超出了想象。我只能感激,因?yàn)閭ゴ笞髌穼ξ覀兊奶嵘?nbsp;  茨維塔耶娃的一生處在兩種聲音、兩種真理、兩種力量之間,不斷與不幸的命運(yùn)抗?fàn)?,這種現(xiàn)實(shí)世界的體驗(yàn)是否貫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   是的,布羅茨基說過“茨維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聲音/與俗世的真理相對’這句話的基本注腳”,帕斯捷爾納克也指出“同日常事物的斗爭賦予她以力量?!?/span>

 

  這一切,當(dāng)然都貫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茨維塔耶娃對自己的寫作是極其嚴(yán)格的,在她那里,一直有一個審判者,她要使自己寫下的每一行都經(jīng)得起良知的拷問:“你甚至用我的血來測定/所有我用墨水寫下的詩行?!保ā稌馈罚?/span>

 

  對此,我們還可以延伸比較。如果說茨維塔耶娃是一個“朝向絕對”的詩人,辛波斯卡則選擇了從絕對中后撤:她選擇了塵世生活本身——“我總是第一個向它鞠躬”,理由就一點(diǎn),在那高處“淚水會結(jié)凍”。她在對生活的“鞠躬”中找到了她的詩的角度和立足點(diǎn),也找到了應(yīng)對生活的智慧。但是茨維塔耶娃不一樣。如借用布羅茨基的說法(他是在談里爾克之死對茨維塔耶娃的震撼時說的),她帶給我們的,往往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耐磽簟?,而且這一痛擊會“貫穿”我們的全部生命并“直抵童年”。從其開始到其結(jié)束,茨維塔耶娃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你也是詩人,認(rèn)為茨維塔耶娃的詩作對中國詩人會有什么影響?    茨維塔耶娃的詩已對很多中國詩人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從早期的多多,到后來的一些詩人,如女詩人寒煙、池凌云、扶桑等等,都曾向她們的這位“詩歌姐妹”獻(xiàn)上過詩篇。我相信在以后也會如此,茨維塔耶娃不僅會激勵一些中國詩人堅(jiān)持詩歌精神,而且其非凡的藝術(shù)勇氣和語言創(chuàng)造力,也會對他們產(chǎn)生持續(xù)影響??傊?,她會永遠(yuǎn)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榜樣。布羅茨基在談到弗羅斯特、茨維塔耶娃、里爾克、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時這樣說:“他們會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因?yàn)椤皼]有什么曾像他們那樣一直塑造著我們”,因?yàn)椤八麄儎?chuàng)造了我們”。同樣,我們也會不斷地“創(chuàng)造”他們——以我們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讓他們在我們之中再次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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