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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問候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文 王家新 譯
新年好——新行星——世界——家! 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居所 ——說它繁茂、翠綠不對(2)—— (繁茂:反芻)你的充滿回響的所在, 像是風(fēng)神空洞的塔。 這第一封給你的信寄自你昨天的 故國,在那里,離開了你我的心止不住抽搐, 這片大地,現(xiàn)在已是一顆朝向你的 星……告別和后退的法律 就在痛失的愛人那張已成為另一個人的 臉上,難以忘懷,成為不可能。 要我告訴你我是怎樣知道的嗎? 沒有地震,沒有火山噴發(fā), 有人進(jìn)屋來——并不特別(不像你那樣 懷著愛)。“悲哀的事情。 《日子與消息》已登了。能為我們寫點(diǎn)什么嗎?” “哪里?”“在山里?!保ɡ渖紭渲μ竭M(jìn)窗戶。 一張床單。)“你不看報嗎?…… 所以你會寫一篇?”“不?!薄暗恰薄懊饬税?。” 大聲說“這太難了?!毙睦铮骸拔也皇潜撑颜??!?/span>
“是死在療養(yǎng)院?!保ㄒ粋€租來的天堂。) “何時?”“記不清了——昨天,或前天。 你去阿爾凱扎嗎?”(3)“不。” 大聲說:“就在家里。”心里: “別讓我當(dāng)猶大?!?/span> 那么,即將來臨的新年好!(你誕生于明天?。?/span> 要我告訴你我做了什么嗎?在得知你的……? 嗐!……舌頭滑落了。我的老習(xí)慣: 把“生”和“死”都放在引號里, 既然有那么多的空洞言談。 我什么也沒做,但已做了一些什么, 一些事物向前運(yùn)行,既沒有陰影也沒有回聲!
現(xiàn)在,告訴我,你朝向那里的行旅 怎么樣?是不是頭有點(diǎn)暈但是并沒有 被撕裂?猶如騎著奧爾洛夫馬(4) ——不慢,你說,迅疾如鷹—— 從你自身擊打出空氣——或更多? 更甜蜜?那里既沒有高度也沒有 斜坡為一個飛翔者 在一只真實(shí)的俄羅斯鷹上。我們與另一世界 只靠血的紐帶。誰到過俄國誰就從此世 見到它。平穩(wěn)的飛渡! 我表述“生”和“死”帶著一絲 假笑(以你自己的微笑來觸摸?。?。 我言說“生”和“死”帶著注腳, 帶著星號(像我渴望的夜: 那取代腦半球的—— 繁星閃閃的一個?。?/span> 以下這一點(diǎn),我的朋友, 我們別忘了:如果俄國文字的運(yùn)用 現(xiàn)在取代了德國的 并非因?yàn)楫?dāng)今任何事情都會發(fā)生,如他們聲稱, 一個死者(乞討者)不眨眼就可以吞咽下 一切,而是因?yàn)槟橇硪粋€世界,我們的。 ——我十三歲時就明白了這一點(diǎn),在諾夫德威契(5)—— 這不是空談,而是獲得了語言!
所以我要問,不無悲哀: 為什么你不再問在俄語里怎么說 “巢”?那是一個韻腳為所有的翅膀: 天國。
這樣問我是不是離題了?但是不會有 任何離開了你的漫游。 每一種思想,每一個音節(jié),每一聲Du Lieber(6) 都引向你那里,話題不是個問題 (雖然德語對我比俄語 更親近,(7)最親近的仍是天使?。侨绻?/span> 你不在了,那里便什么也沒有,除了墳?zāi)埂?/span>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曾是。 ——你是否……最后,就離我不遠(yuǎn)? …… 那里像什么呢?萊納,你如何感覺? 急切的,確信的—— 你對那個世界的第一眼 (那個詩人進(jìn)入其中的宇宙?。?/span> 而你最后的——我們這個星球 曾一度作為全然的整體贈予你。 不是作為生命和灰燼,身體與靈魂 (把這兩者分開也就冒犯了它們) 但是你的視野會隨著你,跟著你自己, ——成為宙斯追隨者并不意味成為最好的—— 與自己相遇:就像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刻斯,(8) 與自己相遇:就像青銅塑像與青草, 既不分開也不相遇,但卻對照于 第一次的相遇與第一次分離。 現(xiàn)在,你如何看你自己的手呢, 那還帶著墨漬痕跡的手 從你的如此多(多少?)的里程 ——不可計(jì)量因?yàn)樗鼰o始無終—— 已高過了地中海的 水晶刻度——和所有其他的淺碟。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將是。 對我也如此,處在這郊區(qū)之外。 一切當(dāng)它不是,然而它已是。 ——什么是額外的節(jié)日,對一個寫作的人? 那里還有什么要注視呢, 當(dāng)胳膊肘靠著劇場的邊緣? 在此生命里,如果不是為了另一種,或來自于它 什么是這種生命里長久的磨難? 我生活在貝爾維尤,(9)一個 鳥巢和樹枝的小鎮(zhèn)。和導(dǎo)游交換一下眼色吧: 貝爾—維尤。一個從窗戶里眺望美景的 監(jiān)獄——高盧人的幻想宮殿 巴黎——而它有點(diǎn)遠(yuǎn)…… 當(dāng)你從翱翔中俯看這腥紅色的圓邊, 他們對你所說的導(dǎo)游詞是多么滑稽, 從你那不可計(jì)量的高度往下看吧 貝爾維尤和我們的貝爾維代雷?。?/span>10)
跳過細(xì)節(jié)。移動。匆促。 新年來到門口。我將和誰一起碰杯?為了什么? 我這是怎么了?以棉球來堵住酒沫。 那是什么?敲響的十二點(diǎn)。就讓它這樣。 我該怎么辦在這新年的喧鬧里卻伴著 垂死的韻律——“萊納死去”? 是不是,如果你,如此的眼睛暗淡了, 那么生命不是生命死亡也不是死亡。意義 消失了,但當(dāng)我們相遇時我抓住它—— 一個既非生也非死的第三者,一個新的 側(cè)面……(甚至為此鋪好了麥桿,并且 以怎樣的歡喜迎接二七年的到來, 并和二六年再見——它和你一起開始 并和你一起結(jié)束?。?/span>11)) 越過桌子的漂離島嶼,我向你 輕輕搖晃杯子,碰一杯?不是通常的那種而是: 以“我”來碰沉默的“你”, 以此押韻,諧音——那真實(shí)的第三者。 越過漂移的桌子我看著你的十字。 如此多的地點(diǎn)——在城外,如此多的空間 在城外!如果那片灌木不是在向我們打招呼 是在向誰?這些地點(diǎn)——在為我們出現(xiàn), 不為任何別人。所有這些葉子! 所有這些松針! 我們的,你和我的(你帶上了你的)。 (這里,我們是不是還有一個指定的地點(diǎn) 去交談?)別擔(dān)心沒有地方去!整個星期! 月份!雨蒙蒙的郊外,不會有其他 任何人。還有早晨!每一樣事物到來, 甚至無需從夜鶯的鳴囀開始。
也許我看到的有限,從我的低地。 也許你看到的更多,從那高處。 在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東西產(chǎn)生。 如此多如此純粹如此簡單的 空虛,正好相稱于我們的容量和尺寸 給一個如此的T——不需要去計(jì)數(shù)它們。 什么也沒有——別指望從日常中會產(chǎn)生 什么東西(那些因此誤入歧途的人 全錯了!)而那又是些別的什么 界線,你是如何落進(jìn)去的? 古老的戒律: 雖然那里是空虛——縱使是空虛…… 哦,讓它成為某種事物,從遠(yuǎn)處,甚至 從影子的陰影中!空虛:那些時刻,日子, 房屋。甚至一個死囚,戴上鎖鏈, 也擁有記憶的饋贈:嘴唇! 或我們是不是過于挑剔? 在所有事物中,惟有那個世界 是我們要的,仿佛我們只是我們自己的 反射:在這一世界我們擁有另一個的全部。
向著那至少建立起來的邊區(qū)—— 新空間好,萊納!新國度好,萊納! 向著那可以看到的最遠(yuǎn)的海岬—— 新眼睛好,萊納!新耳朵好,萊納!
每樣事物對你都曾是一種妨礙: 甚至激情,甚至朋友。 新聲音好——回聲! 新回聲好——聲音!
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間: 什么樣的山嶺在那里?什么樣的河流? 多么可愛,一片沒有游客的風(fēng)景。 我是不是猜對了,萊納——天國就是一道山, 一陣風(fēng)暴?不只是從窗戶里渴望的那個, 天國不止一個,在它上面, 還有另一個?帶著梯級?我以塔特拉山(12)來判斷—— 天堂不可能是但一定是個帶兩翼的劇院? 萊納,我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長的 猴面包樹?而不是一枚金幣—— 上帝也不止一個,對嗎?在他上面,還有另一個 上帝?寫作如何,萊納,在你的新居所? 如果你又開始了,再一次,詩:你自己 就是。在那甜蜜的生命里寫作如何? 沒有書桌為你的胳膊肘,沒有前額 為你的手掌? ——寫點(diǎn)什么來,以我們知道的密碼。 萊納,你是否愉悅于新的韻律? 既然——不止是詞的意義 而是一個全新的諧音系列涌現(xiàn): 死亡? 死亡就是:舌頭被控制。 一個全新的意義和發(fā)音系列 涌現(xiàn)——直到我們見面并重新認(rèn)識! 我們將見面嗎,萊納?我們的聲音將見面, 在一個流動的新大海里,一個我仍不知道的 新的世界,一個全然的我。
所以我們不像船那樣錯過——那潦草的一行。 新的聲音軌跡好,萊納!
一架通向天國之梯——那里,充滿禮物,攀上…… 新的伸出的手掌好,萊納!
而我將以我的眼睛為杯,什么也不會潑出。 在羅納河之上在拉羅涅之上,(13) 越過石頭越過最終的分離之地, 把這些帶到萊納——瑪里亞——里爾克的手中。
1927,2,7,貝爾維尤
1,該詩寫于里爾克逝世后不久。1926年春,經(jīng)帕斯捷爾納克介紹,茨維塔耶娃開始與里爾克通信。里爾克于1926年12月29日因白血病在瑞士的一家療養(yǎng)院逝世,茨維塔耶娃得知消息后,很快用德語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信中已包含了挽歌的一些內(nèi)容,后來她還寫過一篇《你的死》(“萊納,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布羅茨基對茨維塔耶娃的這首挽歌極其推崇,曾專門撰有長文《對一首詩的注腳》。該中譯主要依據(jù)NinaKossman的英譯本,也參照了布羅茨基的部分譯文及解讀。2,詩人在這里聯(lián)想到俄國東正教牧師對死者慣用的祈禱詞“在綠色的牧場,在受祝福的國度……”3,阿爾凱扎,巴黎的一家俄國餐館,俄國僑民界將在那里舉辦新年聚會,茨維塔耶娃受到邀請。4,奧爾洛夫馬,俄羅斯名馬,由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重臣奧爾洛夫培育而成,里爾克在《夜騎,在圣彼得堡》(1907)一詩中提到這種俄羅斯馬。5,諾夫德威契,即“新圣女修道院”,莫斯科一個著名的修道院。6,“Du Lieber”,德語,這里的意思為“心愛的”。7,因?yàn)樽杂纂S母親在德國等歐洲國家看病、旅居,茨維塔耶娃很早就學(xué)會了德語。她與里爾克的通信也都是用德語寫的。8,卡斯托爾、波呂丟刻斯:宙斯的雙生子。9,貝爾維尤(Bellevues),茨維塔耶娃處在巴黎郊外的居住地,意思是“美景”。10,貝爾維代雷(Belvedere),貝爾維尤在德語中的讀法。從詞源學(xué)上看,它們都源于意大利語,意思是美景,建筑學(xué)中用來指稱修建在郊外高地上的觀景樓或?qū)m殿,也可以是建筑物的頂層。11,指1926年春茨維塔耶娃與里爾克開始通信直到他在該年年底逝世。12,塔特拉山,橫慣捷克斯洛伐克邊境的喀爾巴阡山脈的最高部分,捷克的國歌即為《塔特拉山的風(fēng)暴》。13,羅納河,一條源自瑞士南部、流經(jīng)法國東南部的河流。拉羅涅:里爾克的安葬之地。
(1892-1941)
布羅茨基談茨維塔耶娃
沃爾科夫:人們一直視你為阿赫瑪托娃圈子里的詩人。她愛你。在你困難的時候支持你。但是通過和你談話我了解到,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對你作為一個詩人的成長影響更大。當(dāng)你提起茨維塔耶娃的詩時,常稱之為“加爾文主義式的”(Calvinistic)。為什么?
關(guān)于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
——答時代周報
《新年問候》的作者茨維塔耶娃被譽(yù)為俄羅斯的天才詩人,她在俄羅斯的地位和評價如何? 茨維塔耶娃的“地位”早有定論,我自己更看重其他幾位俄羅斯詩人對她的評價,如帕斯捷爾納克,他早就看出了她那“黃金般無與倫比的天賦”,一生都在為之辯護(hù),在其晚年也多次說茨維塔耶娃之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悲痛。還有布羅茨基,雖然他一直被視為“阿赫瑪托娃圈子里的詩人”,但實(shí)際上茨維塔耶娃的詩對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成長影響更大,所以當(dāng)有人問他“阿赫瑪托娃常說20世紀(jì)的首席詩人是曼德爾斯塔姆。你同意嗎?”他這樣回答:“如果我們非得要開始這種討論的話,那么不,我不同意。我覺得茨維塔耶娃才是20世紀(jì)的首席詩人。當(dāng)然,茨維塔耶娃?!薄 ‘?dāng)然,我們很難在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斯塔姆、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這四位二十世紀(jì)俄羅斯偉大詩人中進(jìn)行比較,從很多意義上,他們是一個整體。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神圣家族。對我而言,他們都是我所熱愛和崇敬的詩人。只不過茨維塔耶娃對我更親近,有一種我能切身感受到的親密性。另外,她有一種更令人驚異的語言的爆發(fā)力,我猜布羅茨基所看重的也正是這一點(diǎn)?! ×硗膺€應(yīng)看到,茨維塔耶娃后期的創(chuàng)作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俄國抒情詩的傳統(tǒng)。比如她流亡法國后完成的《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空氣之詩》等,今天讀來仍令人驚嘆。布羅茨基就從更開闊的范圍稱《新年問候》“堪稱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實(shí)在他看來,茨維塔耶娃不僅在俄羅斯,在整個世界,都是一位“首席(premier)詩人”。 茨維塔耶娃命途多舛,最后自縊而死。你認(rèn)為茨維塔耶娃為什么會有如此“文章憎命達(dá)”遭遇? 茨維塔耶娃一生忠實(shí)于自己,這就決定了她的命運(yùn)。布羅茨基談到過她對世界的反應(yīng)方式就是“我拒絕”,她的英譯者妮娜·科斯曼也這樣指出“她也是脆弱的人類個體存在,她的極其艱難、孤獨(dú)的命運(yùn),如我們所知,源自于她那絕不妥協(xié)的生命?!薄 Q一個說法,她本來是屬于“另一個行星”的人,但卻偏偏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她的悲劇。如她的詩自我描述:“一頭被捕獲的獅子,毛發(fā)聳起”“堪察加的熊/不能忍受沒有冰”(《這種懷鄉(xiāng)的傷痛……》)。但是,也正是這樣的悲劇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茨維塔耶娃!一般的女詩人敢于以“毛發(fā)聳起的、被捕獲的獅子”來形容自己嗎?這是一位多么有勇氣、多么孤絕而又有力量的詩人!所以,我們不僅要看到她的悲慘命運(yùn),更要看到她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帶來了什么。 茨維塔耶娃說“我與我的世紀(jì)失之交臂”。她的詩歌幾乎沒有觸及二十世紀(jì)的歷史性事件,但又揭示了一個人面對龐大世界的悲劇感受,為什么有這樣的精神力量? “我與我的世紀(jì)失之交臂”,但這也正是她得以“擁有”她那個時代的方式。實(shí)際上茨維塔耶娃流亡前后都經(jīng)歷了很多歷史性事件,只是她拒絕對之做出表面上的反應(yīng)。她說過詩歌就像祈禱,但是她不會把詩歌與宗教混為一談,她當(dāng)然關(guān)注俄羅斯的命運(yùn),但她更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天職所在,那就是“服務(wù)于更高的力量”。她對這個世界的拒絕和不接受,本身就是一種審判。
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如布羅茨基所指出:“她的措詞全無任何’懸空性’?!诩?xì)節(jié)的精準(zhǔn)方面超過了阿克梅派詩人,在詩行的格言性和諷刺藝術(shù)方面超越了任何人。她更像是一只鳥兒,而不是天使,她的聲音總是知道怎樣在事物之上提升,知道那里有什么,底部又是什么(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底下缺少的是什么),也許這就是它為什么能不斷攀升得更高的原因?!?/span>
至于“詩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她說過這是一場“逼”出來的婚姻。她有過偉大的時刻,比如在《新年問候》中“我以塔特拉山來判斷天堂”,但在更多的時候,她與世界的搏斗在彼此身上都打下了痛苦的烙印。正因?yàn)槿绱?,她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她的世紀(jì),但又成為它的一個標(biāo)記。 流亡時期的茨維塔耶娃在祖國是“沒有書的詩人”。就你所知,在俄羅斯以外,詩人和評論家如何看待她的作品? 她和其他那幾位俄羅斯詩人在世界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他們被視為俄羅斯的良知,俄羅斯的苦難和希望。比如1993年倫敦詩歌節(jié),其開場就是一個紀(jì)念茨維塔耶娃誕辰一百周年的專場,繆斯的豎琴發(fā)出了不可被再次冒犯的聲音。
茨維塔耶娃在西方的影響一直在持續(xù)。費(fèi)恩斯坦就談到一些英美女詩人“尤其被她情感的激烈和表達(dá)的殘酷所打動”,不僅是女詩人,像沃爾科特等詩人也都滿懷崇敬地寫過獻(xiàn)詩,希尼甚至說像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這樣的俄羅斯詩人在整個20世紀(jì)現(xiàn)代詩歌的版圖上構(gòu)成了一個“審判席”。
這樣的詩人在任何時代和國家都會找到她的讀者的。1962年,策蘭在巴黎讀到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后就深受激發(fā),寫下了長詩《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開篇就引用了茨維塔耶娃的“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而我相信,茨維塔耶娃的詩在我們的漢語中也會激起一陣陣“船夫的嚓嚓回聲……” 你何時開始接觸茨維塔耶娃的詩作,當(dāng)年的閱讀體驗(yàn)是什么樣的? 我很早就讀對俄羅斯文學(xué)和詩歌的翻譯,尤其是詩人荀紅軍翻譯的《跨世紀(jì)抒情:俄蘇先鋒派詩選》(1989),它不僅出現(xiàn)得正是時候,也幾乎第一次將包括茨維塔耶娃在內(nèi)的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集中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與茨維塔耶娃真正的“相遇”,則是在1993年初春的倫敦。我曾回顧過那時讀到她的《約會》一詩英譯本時的情景,從它的那個使我驟然一哆嗦的開頭“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dāng)我到達(dá),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到中間的“活著,像泥土一樣持續(xù)”,到最后的那個甚至令我有點(diǎn)不敢往下看的結(jié)尾:“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我讀著,我經(jīng)受著讀詩多年還從未經(jīng)受過的顫栗……
這種經(jīng)歷,正如詩人佛羅斯特所說:“讀者在一首好詩撞擊他心靈的一瞬間,便可斷定他已受到了永恒的創(chuàng)傷——他永遠(yuǎn)都沒法治愈那種創(chuàng)傷。這就是說,詩之永恒猶如愛之永恒,可以在傾刻間被感知?!睆拇宋乙仓荒軒е@樣的“創(chuàng)傷”生活。正是在倫敦,我譯出了《約會》一詩。也正是那“第一眼”,注定了這是一個要用我的一生來讀的詩人。我在《新年問候》序文中也這樣寫了:“多少年來,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這幾位俄蘇詩人一直伴隨著我。在我的生活和寫作中,他們一直是某種重要的在場。有時我甚至感到,他們是為我而活著的——當(dāng)然,反過來說也許更為恰當(dāng)。” 這就是為什么近年來我又回到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我不是一個職業(yè)翻譯家,我的翻譯首先出自愛。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就是一種對“早年的愛”的回歸。它使我又開始了一種“燃燒”。 在翻譯中,你感覺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有什么特色? 《新年問候》中的“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間:/什么樣的山嶺在那里?什么樣的河流?”這也正是我在翻譯時的感覺。茨維塔耶娃的詩中總是有那么一種一下子就擊中你的東西,或抓住并提升你的東西;最強(qiáng)烈的感覺,則是那種她特有的驚人的爆發(fā)力,如《山之詩》的序詩:“一個肩膀:從我的肩上/卸下這座山!我的心升起。/現(xiàn)在讓我歌唱痛苦——/歌唱我自己的山?!薄 ∪魏稳俗x了都不能不為之震動,“一個肩膀:從我的肩上/卸下這座山!”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還有“那山就像是一聲雷霆!/巨鼓胸膛被提坦擂響”,有誰這樣歌唱過山嗎?所以,當(dāng)布羅茨基被問到何時接觸到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時,他舉出的正是這首詩:“我不記得是誰拿給我看的了,但是當(dāng)我讀到《山之詩》的時候,覺得喀嚓一聲,萬物頓然不一樣了?!?nbsp; 將茨維塔耶娃的詩翻譯成中文,你如何表現(xiàn)她的語言和思想風(fēng)格? 科斯曼希望她對茨維塔耶娃的英譯“至少能夠帶來一些活生生的血肉,一些火焰?!蔽蚁脒@是可以做到的。困難就在于把握其聲音并使一本詩選從頭到尾下來都能確保其“聲音的真實(shí)性”和清晰度。我應(yīng)提供的,是一個能使中國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茨維塔耶娃,這成為我的目標(biāo)?! ×硗?,在中文世界已有眾多譯文并已形成某種“接受印象”的背景下,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翻新”。我盡量去譯一些從未譯成中文的作品,如這部選集中的絕大部分長詩。當(dāng)然,這種翻新更在于語言上的刷新。有心的讀者完全可以通過不同譯本的對照感到這一點(diǎn)。這種刷新,其實(shí)還往往是一種“恢復(fù)”,即排除一切陳詞濫調(diào),恢復(fù)帕斯捷爾納克在稱贊茨維塔耶娃時多次談到的語言的“純潔性”。
茨維塔耶娃特有的壓縮性句法、跨行連續(xù)、出乎意外的隱喻方式,不可推測的節(jié)奏跳躍,等等,也對翻譯提出了挑戰(zhàn)。我看到一些譯者試圖抹平它的奇兀之處,讓它變得通順易解,而我的原則是,盡可能保留!甚至保留住那些謎一樣不可解釋的東西,因?yàn)檎撬勾木S塔耶娃成為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在談?wù)摯木S塔耶娃時的第一句話就是:“首先,需要記住,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見!”
人們在譯介俄羅斯詩歌時似乎已習(xí)慣于去“渲染”,甚至添加上去一些傷感、矯情和濫情的東西,但是這與茨維塔耶娃心靈的秉賦和詩歌的特質(zhì)不符。如她流亡巴黎期間寫下的《這種懷鄉(xiāng)的傷痛……》,這首詩很多人把它簡單地視為“思鄉(xiāng)詩”甚或“愛國詩”,中國現(xiàn)有的一些譯文也把它譯為《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啊》甚或《對祖國的思念》。其實(shí)這是一首無題詩,它的題目就是它的第一句。我的翻譯,就是要排除這種廉價的煽情,而把她詩中更沉痛難言、更偉大也更深刻的東西揭示出來。
此外,在透徹理解的前提下,在翻譯中我也不時地冒膽在漢語中“替她寫詩”,即在節(jié)奏、句法、用詞和意象上做些“創(chuàng)造性”處理,但也是為了達(dá)到一種“更高的忠實(shí)”,或者用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wù)》中的話說,使原作的本質(zhì)得到“新的更茂盛的綻放”。也許每個譯者的讀解都不同,而我要做的,是譯出我心目中的茨維塔耶娃,在這種意義上,我的翻譯也就是我對她的“辯護(hù)”。 茨維塔耶娃一生寫有一千余首詩,目前譯詩不及三分之一,在《新年問候》一書中,你選詩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文學(xué)是靠激情、力量、活力和偏愛來推動的”。怎樣來向讀者介紹這樣一位充滿激情、創(chuàng)作數(shù)量巨大的詩人,這首先就是一個難題。據(jù)我了解,她的詩歌在英語世界至今仍無全譯本(阿赫瑪托娃的則有),這使我的翻譯受到限制,比如我很喜歡《電線》這組詩,真想把它全部譯出,但其英譯本只是節(jié)譯。
我的翻譯是從六、七種英譯本中挑選的。“轉(zhuǎn)譯”,在我看來,這也不失為一種途徑。像茨維塔耶娃這樣的詩人,也完全可以通過英譯來轉(zhuǎn)譯。即使直接從俄文譯,也最好能參照一下英譯。在英文世界有許多優(yōu)秀的俄羅斯詩歌譯者,他們不僅更貼近原文 ,對原文有著較精確、透徹的理解(說實(shí)話,正是因?yàn)樽x了其英譯,我在一些從俄語中“直譯”過來的譯文中發(fā)現(xiàn)了比比皆是的理解上的“硬傷”),而且他們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他們對原文獨(dú)特的處理和在英文中的替代方案,都很值得我們借鑒。
多年來我和很多中國詩人一樣,關(guān)注于俄羅斯詩歌的譯介。我們都受益于已有的翻譯包括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但我們?nèi)杂泻艽蟮牟粷M足。這種不滿足,從根本上,如按本雅明的話講,乃是出于對“生命”的“不能忘懷”,出自語言本身“未能滿足的要求”,何況我們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本身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如她的許多重要長詩、詩劇、組詩和一些抒情詩都尚未被翻譯過來。
因此,我的選擇和我的翻譯本身,想要達(dá)到的是以下幾點(diǎn):1,一定要有不同于其他譯本的獨(dú)特面貌和“差異性”。我們知道茨維塔耶娃本人也是譯者,她就認(rèn)為是要與那些“千人一面”的翻譯進(jìn)行斗爭,要找到那“獨(dú)特的一張面孔”。2,刷新人們對茨維塔耶娃的認(rèn)知,這不僅在于盡量去選擇一些從未譯成中文的作品,更在于語言上的刷新;我要盡量給人們提供一個“耳目一新”的茨維塔耶娃,換句話,使這個譯本本身對中國讀者成為一種“新年問候”。3,即使有些詩為重譯,也一定要使它自身獲得一種存在的必要性,能在現(xiàn)有的譯本中為中國讀者提供另一種新的、有益的參照。4,通過翻譯,不僅要將茨維塔耶娃身上最獨(dú)特、閃光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也要盡力將其最偉大、最有翻譯難度的呈現(xiàn)出來。
而這最后一點(diǎn),也就成為我的重心所在。比如茨維塔耶娃獻(xiàn)給里爾克的長篇挽歌《新年問候》,說實(shí)話,這是我遇上的最艱巨、最具難度的作品之一。其實(shí)該詩我以前已依據(jù)卡明斯基的譯本譯過,但他們只節(jié)譯了少許幾節(jié),縱然清新動人,但卻有點(diǎn)“偷巧”,遠(yuǎn)遠(yuǎn)未能展現(xiàn)其全貌、巨大的難度和份量。讀到布羅茨基的長文后,我意識到這是一部多么偉大的作品,因此我拋開了已譯出的那幾節(jié)譯文,依據(jù)科斯曼的全譯本,也參照了布羅茨基的部分英譯及解讀,重新譯出了全詩。不全力譯出這部“里程碑式的”杰作,我想,我就對不起茨維塔耶娃!
還有長達(dá)400行的《空氣之詩》,這首奇詩完全像天書一樣,也讓人望而生畏(這就是為什么它從未被翻譯 進(jìn)中文),但它卻是茨維塔耶娃“無與倫比的天賦”最驚人的一次體現(xiàn)。它不僅展示了一次我們意料不到的精神沖刺,也在一個耀眼的“水晶刻度”上再一次刷新了詩歌的語言。因此我也必須全力把它譯出來。
總之,我自己首先要感謝這種經(jīng)歷或者說“冒險”,因?yàn)樗挂粋€令人驚異的茨維塔耶娃漸漸展現(xiàn)在我面前。她不僅僅是那個“詩歌青春”的象征了,其生命的激情和勇氣,心智的深奧和偉大,語言的天賦以及駕馭各種形式的巨匠般的能力,所達(dá)到的深度和高度,等等,都超出了想象。我只能感激,因?yàn)閭ゴ笞髌穼ξ覀兊奶嵘?nbsp; 茨維塔耶娃的一生處在兩種聲音、兩種真理、兩種力量之間,不斷與不幸的命運(yùn)抗?fàn)?,這種現(xiàn)實(shí)世界的體驗(yàn)是否貫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 是的,布羅茨基說過“茨維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聲音/與俗世的真理相對’這句話的基本注腳”,帕斯捷爾納克也指出“同日常事物的斗爭賦予她以力量?!?/span>
這一切,當(dāng)然都貫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茨維塔耶娃對自己的寫作是極其嚴(yán)格的,在她那里,一直有一個審判者,她要使自己寫下的每一行都經(jīng)得起良知的拷問:“你甚至用我的血來測定/所有我用墨水寫下的詩行?!保ā稌馈罚?/span>
對此,我們還可以延伸比較。如果說茨維塔耶娃是一個“朝向絕對”的詩人,辛波斯卡則選擇了從絕對中后撤:她選擇了塵世生活本身——“我總是第一個向它鞠躬”,理由就一點(diǎn),在那高處“淚水會結(jié)凍”。她在對生活的“鞠躬”中找到了她的詩的角度和立足點(diǎn),也找到了應(yīng)對生活的智慧。但是茨維塔耶娃不一樣。如借用布羅茨基的說法(他是在談里爾克之死對茨維塔耶娃的震撼時說的),她帶給我們的,往往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耐磽簟?,而且這一痛擊會“貫穿”我們的全部生命并“直抵童年”。從其開始到其結(jié)束,茨維塔耶娃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你也是詩人,認(rèn)為茨維塔耶娃的詩作對中國詩人會有什么影響? 茨維塔耶娃的詩已對很多中國詩人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從早期的多多,到后來的一些詩人,如女詩人寒煙、池凌云、扶桑等等,都曾向她們的這位“詩歌姐妹”獻(xiàn)上過詩篇。我相信在以后也會如此,茨維塔耶娃不僅會激勵一些中國詩人堅(jiān)持詩歌精神,而且其非凡的藝術(shù)勇氣和語言創(chuàng)造力,也會對他們產(chǎn)生持續(xù)影響??傊?,她會永遠(yuǎn)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榜樣。布羅茨基在談到弗羅斯特、茨維塔耶娃、里爾克、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時這樣說:“他們會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因?yàn)椤皼]有什么曾像他們那樣一直塑造著我們”,因?yàn)椤八麄儎?chuàng)造了我們”。同樣,我們也會不斷地“創(chuàng)造”他們——以我們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讓他們在我們之中再次誕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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