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份，對前軍統(tǒng)大員沈醉來說，是極重要的一個月。因為這一年，67歲的他終于能與妻女在香港相見。

1月6日，收到消息的香港媒體很快把這件事，登在了報紙頭版。大批媒體，都等待著報道沈醉的一言一行。

這些媒體里，有正義的媒體，自然也少不了臺灣方面控制的無良媒體。對于這些無良媒體來說，能挑到沈醉的哪怕一點點問題，都將會是“大功一件”，他們能憑此去反動派那邀功請賞。

對于這次相見，沈醉提前準備了很久，也早就跟中央領(lǐng)導(dǎo)們報備過，他自認已經(jīng)完全能應(yīng)付媒體的種種“狂轟濫炸”。

不過,在出發(fā)前，原國軍大將杜聿明卻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不要忘記我們常常說的，要保持晚節(jié)……”

沈醉與子女團聚為什么要去香港？此次，沈醉在香港會遇到些什么？杜聿明又為什么要和沈醉交代這樣的話，他們之間有著什么樣的交情？

這一切，要從功德林說起。

一、功德林里修功德

很久以前，在北京城的德勝門外有一座佛寺，名叫功德林。這里原是一座始建于金代的古剎，舊稱“石佛禪林”。

“功德”二字，原本是佛家用語，專指念佛、誦經(jīng)、布施等事。相傳，唐代僧人玄奘去西天取經(jīng)，在其經(jīng)文上就有“功德”二字。

光緒三十一年七月，經(jīng)工巡局大臣、大學(xué)士那桐奏準，在功德林創(chuàng)設(shè)“京師習藝所”，宗旨為“收容犯人，令習技藝，使之改過自新，藉收勞則思善之效。

從此，功德林開啟了它的監(jiān)獄生涯。

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大釗，就是在這里被敵人殺害的。那時的它，還叫“京師第二監(jiān)獄”。后來的它又成了國民黨北平“第二模范監(jiān)獄”，專門用來關(guān)押政治犯。

新中國成立后，這座監(jiān)獄被公安部接管，成為關(guān)押和改造戰(zhàn)犯的一座監(jiān)獄。與其他監(jiān)獄不一樣的是，這里的戰(zhàn)犯很特殊：軍官，僅限軍隊將級以上；文官，則須到省主席一級。

這些戰(zhàn)犯長期位居國民黨高層，為蔣介石效勞，甚至直接參與了蔣介石集團的諸多重大決策，對于戰(zhàn)敗并不服氣，有著根深蒂固的反動思想，改造的難度不小。

所以，新中國對他們的改造比較重視，在生活待遇上也要比其他地方高一些。

據(jù)原國民黨保密局云南站少將站長沈醉回憶：

集中到北京來“加速改造”后，生活待遇提高了，有腳鐐手銬的也統(tǒng)統(tǒng)去掉，每星期可以看一次電影，伙食費比一般犯人增加了一倍。

“這等于過去中了舉人后，選送太學(xué)來學(xué)習差不多?！币帽环膰顸h下級軍政人員為之眼紅。

不過，剛剛來到功德林時的沈醉可不是這樣認為。

那是1957年的秋天，沈醉從重慶戰(zhàn)犯管理所，被轉(zhuǎn)送到功德林監(jiān)獄的戰(zhàn)犯改造所。

剛到功德林的沈醉見到了很多老熟人，興奮地聊天之余，忽然發(fā)現(xiàn)房間內(nèi)放著一個床鋪大的石膏模型，模型里面躺著一個人，戴著深度近視眼鏡。

沈醉的心情有些沉重，身為軍統(tǒng)大特務(wù)的他曾經(jīng)心狠手辣，見識過不少刑具。但這種“刑罰”，他還真是頭一回見。

都說功德林是安置高級戰(zhàn)犯的地方，但這高級戰(zhàn)犯的待遇，讓人實在有些心里不安。

心中忐忑的沈醉上前仔細一看，更是大吃一驚，戴眼鏡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杜聿明。而在幾年前，沈醉曾聽說犯了眾怒的杜聿明已被下令槍決了，沒想到竟在這里碰見了活人。

盡管在解放前，沈醉和杜聿明的工作沒有太多交集，也談不上什么友情。但是現(xiàn)在，看著躺在石膏模里的杜聿明，同病相憐的沈醉心里別是一番滋味。

沈醉悄悄問了幾位從重慶過來的老熟人，戰(zhàn)犯管理所是重慶的好，還是北京的好。大家都說北京的好，因為這里的管理干部政策水平高。

沈醉奇怪了，指著睡在石膏模型里的杜聿明問：“那這是什么意思？”

杜聿明聽后哈哈大笑：“這是給我治脊椎病的呀！我患了脊椎結(jié)核后，脊椎變形了，管理所特意為我定制了這個石膏模，用來矯正我的脊椎?！?/span>

沈醉這才打消了心中的顧慮，和大家放松攀談起來。

后來他才知道，杜聿明在淮海戰(zhàn)役中擔任徐州“剿總”中將副司令時，毛澤東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

但杜聿明一直負隅頑抗，直到部隊潰敗后，他開始化裝逃跑。當時他冒充軍需官，被俘后查問時，卻答不出軍需處長的名字，就被當作特殊人物看管起來。

一場淮海戰(zhàn)役，杜聿明輸?shù)袅藝顸h幾十萬的精銳部隊，自覺對不起蔣介石的信任。他一方面出于“愚忠”，另一方面又怕被人認出后不得好死，就決定來個痛快，自行了斷。

于是，杜聿明乘看守人離開之際，揀起磚頭往自己頭上亂拍，直到昏死了過去。但解放軍的軍醫(yī)很負責任，又把他救了回來。

此時的杜聿明狀態(tài)很不好，多年的戰(zhàn)場生涯給他帶來了多重困擾。肺結(jié)核、腎壞死和胃潰瘍等諸多疾病，長期折磨著他。

自覺自殺沒戲的杜聿明，決定換種方式達到目的。他知道自己疾病的嚴重程度，但閉口不言，一心等死。

不過，監(jiān)獄的醫(yī)生并沒有放棄他，體檢時杜聿明的疾病瞞不住了，獄方開始積極為他治療。

洗澡時，管理人員又發(fā)現(xiàn)杜聿明的脊椎是S形的，臀部一邊大一邊小，腿也是一長一短，腰根本挺不起來，就強行帶他去醫(yī)院檢查，又發(fā)現(xiàn)他患有脊椎結(jié)核。

于是，醫(yī)院又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副石膏模型，專門用來矯正脊椎。當沈醉看到杜聿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個石膏模型里躺三年了。

陳毅曾經(jīng)去看望杜聿明，安慰他說：“你在那里也是混飯吃，就在我們這里混算了?！?/span>

當時他還不理解這句寬大之言的深意，但已看出共產(chǎn)黨對他還是以禮相待，不會把他難堪地處死了。

而回憶起見到周恩來的時候，杜聿明更是感慨萬千。這位他在黃埔軍校時的老師寬厚而又風趣地說：

“我這個老師沒有把你引導(dǎo)到正確的道路上去，也要負一定的責任呀。往者已矣，來者可追?！?/span>

周恩來的話對杜聿明的觸動很大，成為了推動他前行的動力。

剛進戰(zhàn)犯管理所那陣，杜聿明被同伴們笑稱“花崗巖腦袋”，就是無法改造的意思。

但就是這樣“花崗巖腦袋”，經(jīng)過戰(zhàn)犯管理所10年的教育與改造，不僅徹底改變了自己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而且痛下決心：“一定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span>

他的戰(zhàn)后余生，除了改造思想，就是致力于撰寫文史資料，以供史學(xué)家、軍事家和后人參考。即使重病纏身之際，杜聿明還在為他的回憶錄收集材料。

也就是在杜聿明重修“功德”的功德林里，他和沈醉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在這里，杜聿明不僅成為了沈醉的良師益友，而且彼此情同手足。

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功德林按照“思想改造和勞動改造相結(jié)合”的政策，成立了縫紉、理發(fā)、補鞋、洗衣等十來個小組，要求每人都要參加一項力所能及的體力勞動，并讓大家自愿報名。

身體狀況較差的杜聿明本可以免于參加體力勞動，但他還是積極地報名參加了縫紉組，沈醉也報名參加了這個組。

小組成立的那天推選組長和副組長，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不語，因為這些過去位高權(quán)重的將領(lǐng)，還真沒機會干這種活。

眼看著局面有點尷尬，杜聿明主動站了起來，自告奮勇當組長。

他回憶起當年曾經(jīng)辦過一個縫紉廠，所以略懂縫紉技術(shù)和縫紉機的維修。

那是在他率領(lǐng)機械化部隊時，為了趕制部隊的服裝和武器外罩，就自籌自建了這么個工廠。同時還帶來了額外的好處，方便了軍官家屬的就業(yè)。

沈醉一聽，也主動報名，申請當副組長。因為他家也曾有過一臺縫紉機，無聊的時候，沈醉曾好奇地擺弄過。

在縫紉組的時光里，杜聿明和沈醉不管有活沒活，經(jīng)常一起湊在縫紉室。在那里，他們一起談過去、談學(xué)習、談思想，也談未來。

杜聿明跟沈醉說，之所以能從“花崗巖腦袋”轉(zhuǎn)變?yōu)樾膼傉\服地敬佩共產(chǎn)黨，并不是因為共產(chǎn)黨千方百計地為他治病，而是因為他從共產(chǎn)黨人的一言一行上，看到了偉大和光明磊落。

戰(zhàn)犯所曾經(jīng)讓他們寫一些歷史資料，杜聿明以為是讓交代歷史罪行，就寫了一通在大別山阻擊紅軍和在東北、淮海戰(zhàn)役中對抗解放軍的過往。

沒過多久，負責史料搜集的管理人員開始找人談話，問他為什么沒寫抗日戰(zhàn)爭過程中的歷史，杜聿明以為嫌他交代得不夠徹底。沒想到管理人員隨后一席話讓他感慨萬千：

“抗戰(zhàn)是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國民黨參加抗戰(zhàn)在歷史上是不可缺少的一頁。你當年在昆侖關(guān)打了那么大的勝仗，消滅了日軍的一個旅團，后來又率領(lǐng)遠征軍去緬甸配合英軍抗擊日軍。這些歷史你都應(yīng)該認真地寫出來啊，不能光是交代罪行嘛！”

昆侖關(guān)戰(zhàn)役中，杜聿明率領(lǐng)的第五軍在昆侖關(guān)與號稱“鋼軍”的日軍板垣征四郎所部第五師團二十一旅團血戰(zhàn)到底，消滅了日軍五千余人，擊斃了旅團長、日本著名的軍事將才中村正雄，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雖說第五軍自身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這是杜聿明一生中最為自豪、最為懷念的一次戰(zhàn)斗。

杜聿明沒有想到，盡管在解放戰(zhàn)爭中他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但共產(chǎn)黨人并沒有忘記他曾為國家所做的貢獻。

身為戰(zhàn)犯，杜聿明原先想得更多的是接受懲罰，然而人民政府對待他們不但不歧視、不虐待，相反在思想上、生活上處處關(guān)懷備至，這是他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管理所的關(guān)心教育下，杜聿明的思想與感情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沈醉亦是如此。

1959年12月4日，杜聿明被列入第一批特赦戰(zhàn)犯名單，獲得了自由，此時距他走入戰(zhàn)犯管理所的時間整整10年。

呼吸著高墻外的新鮮空氣，杜聿明十分感慨，從此，他把每年的12月4日都作為他的新生誕辰日來過。

他常常對人講：“人說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青樓人的憶舊眷戀之情。我們呢，則是'十年不見紅爐煉, 留得丹心報人民。’”

不過，宣布第一批特赦名單的時候，沈醉的情緒十分低落，因為名單里并沒有他。

杜聿明安慰他：“你不能泄氣，也沒有理由泄氣。既然有第一批，就肯定會有第二批、第三批。你今天還不符合特赦的標準，就好好爭取嘛。”

沈醉的言語有些情緒：“我是不符合特赦標準，我當然比不上你！”

杜聿明笑了笑：“老弟，你還不滿十年嘛！”

沈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還差幾個月才改造夠十年。后面的事情果然像杜聿明預(yù)料的那樣，時間來到第二年底，也就是1960年，沈醉于第二批被特赦了。

特赦后的沈醉，在人民政府的幫助下，很快與尚在大陸的小女兒團聚了。而如何與小女相認的主意，還是杜聿明幫著出的。

杜聿明知道沈醉父女分別時，小女不過三四歲，再次見面時彼此估計很難認出。他教沈醉一個好辦法，做一套衣服寄給小女穿上，這樣去車站接人時就容易辨認了。

不過那時聯(lián)系起來并不方便，沈醉不知小女的衣服尺碼，加上也沒什么錢，便把自己的一件藍白相間的條紋睡衣改成上衣寄了過去。

后來，沈醉父女相認，就是靠的這件改制上衣。不過，享受天倫之樂之余，沈醉的心中還是隱隱作痛。

因為他的妻子和其他子女，有的在香港，有的在臺灣，不知何時能相見。

在沈醉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后，臺灣“中央通訊社”曾發(fā)布消息，宣稱沈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臺北的“忠烈祠”里，甚至增設(shè)了沈醉的牌位。

無奈之中，他的發(fā)妻粟燕萍為了給子女們找一個依靠，只好改嫁。然而，改嫁之后的粟燕萍并沒有護住他們的子女。

很快，毛人鳳和沈家大哥借她改嫁之名，強行將沈醉在港的四個孩子接到臺灣。

獲悉沈醉特赦的消息后，臺灣方面在香港的有關(guān)人員找到粟燕萍，告誡她說， 如果回大陸，在臺灣的子女可能會遇到麻煩。兩難之中，粟燕萍痛苦地選擇了留在香港。

功夫不負有心人，再難的處境，也有破冰的時候。

經(jīng)過多方努力，沈醉攜女赴港探親終于成行。于是就有了文中開頭一幕。

三、“沉醉”已知歸路

而作為功德林的老友杜聿明，為什么要再三叮囑沈醉保持晚節(jié)呢，他就如此信不過沈醉嗎？

在沈醉赴港歸來后，杜聿明對他說的另一番話，仿佛解釋了這一切：

“老弟，祖國的分裂、數(shù)以千萬人的死亡、海峽兩岸骨肉分離不能團聚……這一切我們都是要負責任的?！谖覀冞@一代人手中完成祖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否則歷史將要譴責我們，后人也不會原諒我們?！?/span>

而沈醉香港之行的遭遇，也證明了杜聿明的擔憂不無道理。

來到香港不久，沈醉的二女兒沈小熊來了。沈小熊在美國經(jīng)商，在沈醉赴港前回到臺灣，又從臺灣轉(zhuǎn)港。

看到父親住在狹小的旅館里，沈小熊頓時不開心起來。沈醉解釋：“這家旅店并不次，這間屋子每天200 元港幣，夠好的了?！?/span>

沈小熊很不屑：“200 元港幣算什么，至少也要住1000元港幣的！”

接著沈小熊告訴沈醉，沒有錢花盡可找她，她在美國經(jīng)商，有的是錢，說著還拿出一張支票來。

沈醉苦笑起來，來到香港的他并沒有帶太多外匯，的確也沒必要。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生財之道，聽聞沈醉的到來，諸多香港報館紛紛約稿。

沈醉想了想，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好題材還真不少。

于是，一邊將他特赦后與末代皇帝溥儀一起共事多年的情況，寫成《皇帝特赦以后》，交由香港《新晚報》發(fā)表；一邊把他在重慶、北京兩地改造生活的片斷寫成《戰(zhàn)犯管理所見聞》，在香港、日本報刊刊登。

不過，在沈醉香港新聞界某些朋友的眼里，這些“料”還遠遠不夠。有人三番五次地勸他，寫些類似“小罵大幫忙”的文章。這樣既可以得到極為優(yōu)厚的報酬，又可以博得有關(guān)方面的贊賞。

沈小熊在和父親的聊天中也提到了段克文時來運轉(zhuǎn)的“好事”。那是一個原國民黨軍統(tǒng)局的上校專員，1975年獲赦釋放后申請去臺灣，之后又經(jīng)香港轉(zhuǎn)赴美國。

在美國，段克文找到了生財之道，他專門撰寫以惡毒攻擊共產(chǎn)黨改造政策為內(nèi)容的文章來博取眼球，換取豐厚的報酬。

關(guān)于這一點，沈醉明確告訴沈小熊，臺灣當局可以出高價收買段克文，卻不可能收買沈醉，那個從舊社會起就看不起段克文的沈醉。

對于沈小熊拿出的支票，沈醉也笑著勸她收回：“你是美國籍人，卻從臺灣島來，這個錢是誰的我還不知道么？”

沈小熊長嘆一聲：“過去媽媽總說你如何如何精明，我看爸爸現(xiàn)在你真是有點老糊涂了?！?/span>

其實，女兒眼中糊涂的父親還真一點不糊涂。沈醉在港的鮮明態(tài)度很快引起了“媒體”風波。

國民黨的《香港時報》不惜工本做了一個套紅標題，題目是“戳穿沈某可恥目的”，并以“一群熱愛貴報的讀者”的口吻開始發(fā)難。

深諳國民黨套路的沈醉明白，臺灣方面沉不住氣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決定盡快帶小女離開。不過，被人謾罵，畢竟不是一件快事，尤其還遭受到誹謗。離開前，沈醉還寫好了駁斥《香港日報》那篇文章的談話稿。

離開前的日子里，還是差點發(fā)生意外。那天早餐前，沈醉到九龍公園散步，遇到一個中年男子。這位男子看了一眼沈醉，立馬上前，很客氣地說：“沈先生，我們組長想請您去談?wù)??！?/span>

盡管言語間很客氣，沈醉還是看出了來者不善，久經(jīng)宦海沉浮的他相當鎮(zhèn)定，很自然地把所住酒店的房間號給了來人。

沈醉知道，這些人很快就會找上門的。不過，在那些人來之前，沈醉帶著小女已經(jīng)登上了返程的列車。

臨走前，沈醉給他們留下了幾句話：“……喜未迷途，尚能知返?？嗪o邊，不敢再跳！回頭是岸，岸在北京……”

出于種種原因，從來到回，沈醉在香港逗留的時間共計二十七天。回歸大陸時，不僅讓香港輿論界大吃一驚，就連深圳海關(guān)人員也頗感意外。

因為當時頒給沈醉父女的出國護照有效期為1年，而香港方面允許居住的時間為半年。另一邊，按照香港移民條例的最新規(guī)定，凡在港連續(xù)居住180天者，即可申請定居權(quán)。這么看來，沈醉都應(yīng)該在香港好好呆上一段日子，絕不該只二十七天。

為了表達香港之行來去匆匆的歉意，也為了消除輿論界的懷疑，沈醉在臨行之前對香港記者公開了他的秘密：

“因為我想起我母親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可以不做官，但要做一個人?！?/span>

沈醉的母親羅裙曾是著名的南社成員（發(fā)起人柳亞子、高旭和陳去病等），諸多詩詞中，她最為推崇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詞中“沉”、“沈”相通，于是羅裙為自己的兒子取名“沈醉”。

沉醉已知歸路的沈醉，將寫好的駁斥《香港日報》的談話稿，交給香港《新晚報》，該報在沈醉返回北京以后進行了發(fā)表：

讀本港某報十八日第四版所指之沈某，毫無疑問，指的是我，如不奉答，太失禮了! 當此離港之前，只好簡單說幾句。

我這次來港會親訪友屬個人行動。老實話，我開始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居然也能得到批準出來，并且準許我在內(nèi)陸唯一的女兒也能一道出來，所以我得到批準，便立即動身 ，絕沒有如某報所說奉命來港推銷什么“統(tǒng)一”、“三通”，而只是與個別親友在交談中，有人問我這兩個問題的意見。

我認為作為一個中國人，在這樣一個重大的大是大非問題上，決不會沒有自己的意見和看法的。任何一個中國人，也決不會不贊成與渴望中國早日統(tǒng)一的…

香港《新晚報》還在“新語”欄發(fā)表文章說：“沈醉本人是自有抉擇的，盡管來到了這個東西方的十字路口，他并不彷徨，說要回去，就果然回去?！?/span>

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

特赦后的沈醉在很多活動場合中，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但給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曾被軍統(tǒng)迫害過的人，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他感慨萬千：

“狹路相逢，我是不容易一個一個順利通過的。今天，我盡管處處碰上過去的冤家對頭，卻沒有一個人同我為難?！@不是少數(shù)人的變化，而是整個社會都在變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