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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回法庭審理現(xiàn)場

11月24日，河南省淅川縣尋倉房鎮(zhèn)下寺碼頭，巡回法庭審理了宋志國及其妻子的非法狩獵野豬案。這場審理持續(xù)了40多分鐘，縣法院院長親自擔任審判長。在庭上，宋志國第一次聽到他電野豬的那套電網(wǎng)各部件的學名：“絕緣木簽、電絲網(wǎng)、警報器......都是禁用械具。”

在整個調(diào)查、舉證、辯論環(huán)節(jié)，宋志國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幾乎沒怎么說話。面對法官的質(zhì)詢，他的律師站起來辯護，“人家的莊稼都被野豬毀了，讓他怎么辦？”

宋志國及其妻子非法狩獵野豬案宣判12天后，12月5日，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發(fā)布了《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征求意見稿）》，在新名錄中，人們發(fā)現(xiàn)野豬已被刪除。

野豬目前仍在“三有動物”保護名錄中

絕收

野豬又來了。

宋志國守在地里，聽見玉米桿噼啪倒伏和玉米葉窸窣作響的聲音，還有野豬的哼哼聲。拴在一邊的小狗向黑暗大聲吠叫。他拉起窩棚里的電燈照過去，看見兩三丈遠的地方閃著兩只猩紅的眼睛。以他飼養(yǎng)家豬的經(jīng)驗判斷，這只野豬有300來斤。

一人一豬對視了一會兒。宋志國不敢輕舉妄動，他聽過很多野豬傷人的事，心里犯怵，知道自己不是它的對手。那只野豬儼然一副首領(lǐng)的勁頭，就定在那里不動，等著它領(lǐng)的小野豬都跑掉了，才轉(zhuǎn)頭離去。宋志國對此無可奈何：十幾只野豬下山一趟，他的莊稼就要毀掉兩三畝，甚至更多。

在清泉村，不少莊稼人和宋志國有類似的經(jīng)歷，在他們口中，野豬像干旱、洪澇一樣讓人咬牙切齒。清泉村地處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藏在秦嶺一脈的大山之間，丹江水從村旁流過，滋養(yǎng)了山上的大片林地。這里因此也成了野豬的理想棲息地，在村民口中，它們聰明、兇狠、難應(yīng)付，闖下的禍數(shù)不勝數(shù)。

清泉村大部分村民都去外地打工了，留下來不到百十來口人，多是老人和小孩。村里的田地撂荒了不少，作為為數(shù)不多留下來的青壯年，宋志國自家有三四十畝地，加上給離家打工的親朋好友幫忙，總共照看著一百六十多畝地。他的很多田地都靠著山腳，那里也是野豬下山的必經(jīng)之地。

一年四季，野豬除了冬天幾乎都會下山，尤其是每年玉米快收了和麥子要結(jié)穗的時候，野豬成群結(jié)隊地撲倒莊稼、啃食作物、踩踏田地。今年夏天，河南雨水多，山區(qū)潮濕，田地里好幾天都積著淤泥，野豬每天在泥里打滾。如果趕上下雨天，村民在這頭攆，野豬就跑到那頭，一整個白天都不出地。

這些年，野豬似乎越來越多了，宋志國把原因歸結(jié)為“沒人打野豬”，也“沒有狼”，清泉村周邊山上到底有多少只野豬，誰也說不清楚?！耙柏i一年抱兩窩，又生小野豬，太多了?！蹦详柺辛謽I(yè)局發(fā)布的一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今年以來，全市受野豬危害的鄉(xiāng)鎮(zhèn)達到37個，受災農(nóng)田面積達20509畝，經(jīng)濟損失2285萬元。

為了保護莊稼，村民們想盡了法子，敲鐵皮罐子、扎顏色鮮艷的稻草人、架燈，宋志國嘆著氣連聲說“不管用，都試過了，全都不管用?！?/p>

他還試過在地里栓條狗，野豬根本不怕；他在網(wǎng)上看到“國外的那種鋼絲圍籠”，一打聽，一個要幾萬塊，置辦不起；別人建議他可以種些野豬不吃的東西，但野豬“不挑嘴”，宋志國剛搶收了小麥換種上玉米，野豬馬上就來拱吃。他也不敢換種樹苗，“耕地紅線”的規(guī)矩不能壞，“種糧食的地不能輕易種樹，會罰款。”

最笨的辦法是每天守在地里，野豬來了就把它嚇唬走。但這個辦法不過是圖個安心：有時候野豬一聽到人聲就跑，有時候它們根本不理會人的威脅，各種辦法用過兩天就會失去作用。宋志國的地多，靠山近且分散，晚上看顧不過來，而且總會打瞌睡。

宋志國心疼那些爛在地里的莊稼，收成眼看就打了水漂。一家的生計都在這些田地里，買種子、化肥的錢，農(nóng)忙時請短工的錢，一家五口的吃穿用度，還有兩個孩子上中學的學費。

當今年夏天過去之后，宋志國算了算，因為野豬，他的100畝玉米有70畝絕收，小麥被毀掉了30多畝。

宋志國被野豬毀壞的田地

“偷獵”

電網(wǎng)是一個湖北人留在地里的。清泉村離湖北很近，有些偷獵野豬的湖北人會跑到這里來架電網(wǎng)，獵到野豬之后把豬肉倒賣到外地。

宋志國很“歡迎”這些人來打野豬，他不懂法律對“偷獵”行為的界定和處罰，在他看來，對付野豬，電網(wǎng)是最有效的，“這是給農(nóng)民幫忙”。晚上，村民們知道有人在地里電野豬，大多早早回家休息，不在地里走動，這是他們和偷獵者達成的默契。

宋志國地里靠山的一側(cè)也被架上了電網(wǎng)，每隔幾米就插上木棍，木棍頂纏上細鋼絲，像籬笆一樣隔開了耕地和山。在和一個湖北人偶然的聊天中，宋志國得知了電網(wǎng)的用法，聽上去很“高科技”，不需要拉電線，靠電瓶發(fā)電，打開開關(guān)以后，只要有東西撞到網(wǎng)上觸電，報警器就會響起尖利的聲音。

那個湖北人沒透露過任何關(guān)于自己的信息，到他“消失”的時候，宋志國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說是被舉報了，有人說是因為疫情，“不干凈”的豬肉賣不出去了。

電網(wǎng)就這樣留在了宋志國的地里。在對野豬無計可施的時候，宋志國動了使用它們的心思，他和妻子說，“聽說用電網(wǎng)電野豬管用?！?妻子同意他去試試。

5月的一天，天黑下來，等地里不會再有人經(jīng)過后，宋志國打開了電網(wǎng)開關(guān)。按照湖北人的說法，必須在晚上打開電網(wǎng)，天亮馬上關(guān)掉，時刻守著，不然可能會誤傷其他人。宋志國于是拖了塑料布到地里坐著，也不敢睡。

第一天嘗試電野豬就很順利，他剛打開開關(guān)不久，就電到了一只。那是一只小豬，六七十斤，是打頭陣往地里沖的——大野豬聰明，不會輕易往電網(wǎng)上撞。

“可死了”，宋志國高興地想，“終于不能吃我的莊稼了?！?/p>

天亮以后，他騎著摩托車把打到的野豬馱回家，打電話叫妻子回來燒水、收拾豬肉。宋志國養(yǎng)過一陣子豬，宰豬非常熟練：把野豬放血、燙毛，切割成塊，凍進冰箱里。按照他的形容，野豬肉很肥，因為常吃莊稼，吃起來和家豬沒有什么不同。

宋志國家離田地很近，兩三分鐘就能到。每次電野豬他并不遮遮掩掩，也不怕人看見，他總覺得，保護自己的莊稼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一般來說，他一次可以電到兩三只野豬。電過這一次，野豬一星期內(nèi)不會再下山，一星期之后，就會卷土重來。他堅持用電網(wǎng)和野豬“斗了一段時間”，電到了8只野豬，冰箱里凍了400多斤豬肉。但是，家里只有他一個勞力，因為夜里不能睡覺，他白天沒有力氣干活，精神上也很疲勞。

宋志國說，用上電網(wǎng)十幾天后，他正想著靠這個對付野豬不是長久之計，電網(wǎng)的一個零件也壞了，“炸了”，他就把那東西扔到了河里，從此沒有再開過電網(wǎng)。

拉鋸

妻子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宋志國并不在家。等妻子回來，膽戰(zhàn)心驚地向他描述經(jīng)過，他才知道，有人舉報他電野豬，自己“犯法了”。

他電野豬、帶野豬回家時都沒見到有人，因此只能猜測是村民舉報的，但不知道是誰，“現(xiàn)在我們村里人都很復雜”。

第二天，他搭車去了淅川縣公安局，交代情況一直到晚上。后來，公安部門又到家里沒收了他的電網(wǎng)、野豬肉，告訴他，野豬不能獵，更不能用電網(wǎng)獵，就算是獵到，也不能當食物吃，應(yīng)該就地埋了，“怕有病毒和細菌”。

宋志國說自己沒什么文化，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野豬是“三有”動物，他覺得有些“委屈”，認為野豬是害獸，自己的莊稼被野豬毀了，他要采取行動，要報復。

村干部也被要求去作證：宋志國沒有做過壞事、沒有犯過法，一切都好，就是為了種莊稼，沒別的辦法才去用電網(wǎng)，他不知道什么叫“法”。

警察還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政府，讓政府解決問題？

宋志國對此感到不滿：“怎么沒上報過？我上報了好幾次，沒有人管。不是為了莊稼，誰去打野豬？” 他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個政府部門溝通，只能一次次找村委會。清泉村的多位村民告訴深一度記者，他們都和村委會反映過野豬的問題。

宋志國的案子進入了司法程序，他陸續(xù)收到了各種通知，法院、檢察院、公安局來回跑，有手續(xù)要辦、有話要問、有文件要簽，每次一去就是一天。為了這件事，家里的日常生活也受到了影響：妻子因病不能下大力，幫不了農(nóng)活；岳母殘疾，需要人照顧；田里沒人看管，牛也喂不成。他最擔心的是，如果他被判刑，兩個上初中的孩子以后可能“政審有問題，當不了兵”。

最重要的是，玉米還在地里長著，野豬并不會因為他犯了法就不再來地里闖禍，但宋志國現(xiàn)在對它們束手無策了。為了搶收玉米，他一天最多從鎮(zhèn)上請了18個工人來幫忙，他付這些工人每人每次100元，自己騎三輪車接送他們。今年，光人工費，他就花了6000多元。

太冤了，宋志國想。他從縣里請了律師，準備開庭的同時，也去各個部門詢問野豬破壞莊稼的補助和解決方案。

這個過程比宋志國想的困難得多。他先后去派出所、民政局、林業(yè)局、各級政府，沒有一個單位能夠給他明確說法。他聽到最多的是，“目前全國都沒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

野豬屬于“三有保護動物”，在2016年之后的《野生動物保護法》中，指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該法第二章第十九條同樣強調(diào)，如果保護野生動物，造成人員傷亡、農(nóng)作物或者其他財產(chǎn)損失的，應(yīng)該由當?shù)厝嗣裾o予補償。

但事實上，該法并未制定明確的補償機制，“具體辦法由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政府制定”，而各地政府對此態(tài)度并不一致，比如，陜西、吉林等省份已明確規(guī)定并實行了補償辦法，全國也有14個防控野豬危害綜合試點?。▍^(qū)）成立了117支針對野豬的狩獵隊，而包括河南在內(nèi)的很多省份對此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

宋志國并不知道法律是怎么說的。他自己回去搜索，搜到了四川有一個老太太也因為這事被判了刑。“野豬太多了。全國農(nóng)民都一樣，讓野豬折騰慘了?！?/p>

在律師的幫助下，宋志國寫了申請書和說明信，找村委會、鎮(zhèn)農(nóng)業(yè)中心蓋章，再附上泥土上的野豬蹄印的照片、作物被咬得七零八落的照片，一封封快遞到林業(yè)局、縣政府、鎮(zhèn)政府?！斑@都是證據(jù)，毀了的莊稼別扔，先拍照”，律師告訴他。

林業(yè)局收到幾封他的信件后，也回他說，不用再拍照來了，地里的莊稼別處理，留著，會有人過去看的。

宋志國等了很久，沒有人來。對方卻總是提出一些他意想不到的要求：要看承包他人土地的合同、要看大面積受損的田地照片而不是局部照片，而且，“誰知道你的地被吃了多少？”

承包地里的糧食完全歸宋志國所有，他和其他人都是口頭約定，“不要讓地荒了”，沒有簽字協(xié)議。為此，他去村委會開了一個證明，說明自己幫別人照看了130畝地“情況屬實”。至于拍照的要求，他感到不滿：林業(yè)局應(yīng)該知道，清泉村在山區(qū)里，不可能像在平原上一樣拍出所謂“一覽無余”的照片，“我叫他們自己來看，吃了就是吃了，我損失太重，他們說這話，傷不傷人？”

宋志國與林業(yè)局干部的對話

名錄

得知終于要開庭后，宋志國反而松了一口氣，他感覺一場“漫長的拉鋸”終于要結(jié)束了。

不過，同村的吳老伯覺得宋志國要“上法庭”太冤枉了。他也深受野豬困擾，因為年紀大了，不方便每天睡在地里，他就兩三個小時醒來一次，跑到地里查看莊稼，拿盆子“咣咣”敲打，嚇唬野豬。聽說野豬怕響，他還把收音機提到地里去，整夜放戲。這些都沒奏效，他的七八畝地也遭到了野豬的啃食。

吳老伯回憶，在他小時候，如果打到一只野豬，政府會給獎勵，那時他們村里還有人被野豬咬去一塊肉，“野豬兇得很，應(yīng)該除掉?！?/p>

11月24號縣巡回法院在倉房鎮(zhèn)下寺碼頭公開審理了宋志國的案子，吳老伯也去旁聽，礙于法庭秩序他必須保持安靜，不然他想替宋志國申辯幾句，他希望法院能知道宋志國還有他們這些農(nóng)民的難處。

法庭上有記者在直播開庭，之后還來采訪宋志國。宋志國心情很差，不愿意多說話，在場的村民替他解釋：生活困難，一個老人殘疾，剛送走三個老人，妻子身體不好，莊稼被破壞得很嚴重，沒人管……

審理的最后結(jié)果是，因為非法狩獵罪，宋志國被判1年6個月，緩刑2年。他的妻子被判1年，緩刑2年。兩人一起繳納了4000元賠償金，并當庭道歉，保證以后不會再非法狩獵野豬。

這次庭審引起了輿論的關(guān)注，很多媒體聯(lián)系上宋志國，他怕事情“鬧大了”，開始都拒絕了采訪。后來，鎮(zhèn)上一個老師勸他，可以講講自己的訴求，“實話實說就行”，律師也鼓勵他繼續(xù)和政府以及林業(yè)局協(xié)調(diào)損失費。宋志國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打算繼續(xù)爭取補助賠償，他承認自己犯了法，有錯，但這和自己受的損失是“兩碼事”。

12月初，林業(yè)局長終于去村里查看了他田地損失的情況。初步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宋志國可以拿到6000元的補助費用。但按照他之前算的賬，6000元只能填補上人工費。今年年成還不錯，本來一畝玉米可以收1000多斤，再加上每畝200元左右的成本，損失其實有幾萬元，他準備爭取把補助提高到1萬元。

這兩天，村委會還告訴村民們，明年可以申請針對野生動物造成損失的保險。這是在其他一些地方已經(jīng)開始施行的辦法，例如四川巴中市的通江縣、南江縣已經(jīng)安排財政撥款用于保險公司賠付，今年前十個月，各地區(qū)的理賠金額都在四五萬元左右。湖北十堰市張灣區(qū)林業(yè)局也通過自籌資金，購買了“野生動物傷害政府救助責任保險”，向那些耕地受到野生動物破壞的農(nóng)民賠付一定金額。

今年7月，南陽市林業(yè)局在官網(wǎng)發(fā)出了兩條與“我市野豬種群激增”有關(guān)的通告，通告稱，對致害野豬可以進行科學、合理、分計劃的獵捕，野豬獵捕處置權(quán)限下放至縣級人民政府。

在縣林業(yè)局長發(fā)給宋志國的微信中也提到，“省市今年原則上同意獵捕部分野豬，但危害補償沒有明確回復……國家目前正在調(diào)研，籌備合理的方案。”

從更宏觀的層面，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近期發(fā)布的《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征求意見稿）》沒有出現(xiàn)野豬，這意味著擬從“三有動物”名錄中將野豬刪除。但專家也指出，這依然不意味著民間可以隨意捕獵、食用野豬。

只不過，這些事離宋志國和其他清泉村村民過于遙遠。宋志國還在等林業(yè)局有關(guān)一萬元補貼的回復。最近野豬都上山去了，等到明年開春，它們又會回來。到了那時候，他必須想出些合法且有效的辦法，來對付野豬的侵擾。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宋志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