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個我們不懂的暗號,又似乎在不知名的角落有個感應總閘,只等夜幕降臨,璀璨燈光便不約而同爬上沱江兩岸建筑群的翹角長檐,影幻相連、虛實相依,整個古城恍若一座黃金城堡,貴氣逼人。
盛夏,江邊晚風微涼,“嘩,嘩”的流水聲牽扯著出一層層七彩絲質(zhì)光影,讓人有種不知已置身何處的迷惘。沿河岸緩緩前行,所經(jīng)歷過的或正在期盼的溫情與浪漫,似乎都隨酒吧里逸出的歌聲一一呈現(xiàn)。根本沒時間理會經(jīng)過了幾座橋走了多少路,也沒時間細品那舍己救人雕塑背后的故事,詳問縮在簡易棚中的白發(fā)手藝人到底在琢磨什么大作。這樣的夜色下該有多少故事在悄悄醞釀,又有多少故事被一再回味呀。多想醉一場呀,可又怕辜負江邊的清風朗月;多想高歌一曲呀,擔心攪亂古城固有的節(jié)奏。
回到雪晴蕓房,捧一杯茶倚欄而望,遠處依舊喧囂,腳下不時傳來的波濤拍岸之聲,讓繁華的燈影顯現(xiàn)一絲難得的沉靜。枕濤入夢,一夜好眠。
清晨被對岸聽濤山上的鳥鳴驚醒,推窗一望,一層層水霧如舞女隨意拋擲的水袖,飛揚、漫卷,山、橋、閣、樓、塔等等都隱進不斷升騰的薄霧之中,整個古城已被暈染成一幅水墨山水,霧橋上那位倚窗而望的紅衣女子,恰到好處地成了點睛之印。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背赃^早餐,過云橋,從早起的賣花老人手上買一束略帶濕意的野花,步行至聽濤公園,拜謁沈從文先生的墓地。滿山蟲鳴鳥叫,使公園更顯幾分清幽肅穆。沿山道拾階而上,不遠便可看見,嵌在綠苔青石壁上書有“沈從文先生墓地”的石碑,再往上不遠,黃永玉為先生題寫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钡氖o立于綠樹與芳草掩映之中。沈先生的墓在旁邊一塊狹長的小草坪上,沒有墳冢,只立有一塊鐫刻著先生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钡奶烊晃宀适?,墓前擺放著野花、花籃與一些竹編工藝品,有幾束花在晨曦中極力舒展著花瓣與枝葉,前來膜拜之人應剛離開不久,莫不是我在江邊偶遇的那幾位年青人。五彩石背面是沈從文的姨妹張充和的撰聯(lián):“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卑鸦ㄊ硕苏龜[放于石前,雙手合十冥思,鳳凰古城的喧囂與繁華已不可聞,腦中只有翠翠與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只有酉水河與沅水不曾停息的奔騰聲,只是那位在詩里已老去的詩人最終還是遠行了。
沿江邊小徑,走向古城。光潔的青石板路在錯落有致的馬頭翹角、高墻黑瓦墻間,顯得逼仄而幽深。民國第一代總理熊希齡故居就靜靜的坐落在小巷里。全木建筑的房子,雕梁畫棟,彰顯著屋主不凡的藝術修養(yǎng)與勢力?!耙簧嗾\愛國,盼中華振興;半世慈善辦學,為民族育才”這位自幼被譽稱為“熊鳳凰”的總理,十五歲成名后,屢遭重挫,仍成為一代名宦,比起“維新健將”“政壇奇才”,他創(chuàng)辦“北京香慈幼兒院”、發(fā)起組織“滬案失業(yè)同胞救恤會”、在上海淪陷后設立臨時醫(yī)院與難民收容所等教育與慈善事業(yè),更值得人追思與懷念。
青石板路轉角處,一位身著斜襟民族服飾的老婦人,坐在石階上賣“毽子”。陽光越過馬頭墻上,打在老婦人的臉上與手上,那一道道皺紋越發(fā)暗如深壑??赡軠贤ǚ绞讲粚?,詢問了好幾次,她都只是低著頭、拔拉著毽子。

朝陽宮大門所在紫紅色磚墻,在老街上極為奪目,尤其是左右墻上那數(shù)幅以寶藍色為底的灰色山水花鳥浮雕,古樸大氣。這里原為陳家祠堂,里面的正殿、廊房、戲樓等,無一處不突顯古雅端莊、華麗精美。
陳寶箴世家,這是一所真正的豪宅,雄踞半條街,古色古香的建筑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什么是低調(diào)奢華。陳寶箴曾經(jīng)湖南省的巡撫,任上“變法開新”設立礦務局、鑄幣局等。
陳寶箴的兒子“維新四公子”之一陳三立,這位被譽為“最后一位傳統(tǒng)詩人”因日軍侵華而絕食而死,染一世悲情。而他的兒子陳寅恪是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又任清華大學中文歷史系教授,被譽為“一代文史大師”。
陳寶箴的另一個孫子陳師曾是正宗出生在鳳凰。他才華橫溢,曾任教育部編纂,參與倡導成立中國畫研究會。擅花鳥、人物、山水,人物畫取材現(xiàn)實生活,帶有速寫和漫畫情趣。故居的中堂懸掛一幅漫畫像,寥寥幾筆,一位學識淵博的長者躍然于紙上;他曾是齊白石老人的老師,可惜天嫉英才,英年早逝。
現(xiàn)在健在的陳封懷先生——陳師曾大師的兒子并沒有繼承其父遺風,他受其父輩、祖輩的文化熏陶,成為了植物分類學家,是中國近代植物園的創(chuàng)始人。
這是一塊什么樣的風水寶地,能讓陳氏一門四代,有五人在各自領域里稱雄?

據(jù)說航拍下來的鳳凰城是一幅太極圖,廣場上由黃永玉老先生親自操刀的“銅鳳凰”雕塑是至陰之點,可信度無從查證。但黃永玉先生對故土的熱愛之心卻是真實而深情的。如今,銅鳳凰與朱鎔基總理提的“鳳凰城”已成為古城的新地標。
一路走下來,聽到最多的不是“鳳凰”,而是黃永玉,這個是他設計的,那個是他捐建的。萬壽宮二樓四周懸掛著黃老先生不少墨寶,中間陳列的巨幅《沱江風光》,尤其讓人震憾,那一條條的線,哪里是墨痕,分明是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深切熱愛。
在古城,單看林立于小巷兩旁的店鋪售賣的商品,分辨不出到了哪條街哪條巷。哪里都有賣銀飾、蠟染、姜糖、木錘酥等商品的。偶爾幾家店名很具現(xiàn)代感,什么“吻的味道”“木頭人”,只是大門緊閉,不知是賣啥的。
沈從文先生故居里的擺設也很現(xiàn)代,房間里有“高低鋪”、“留聲機”。一張大書桌靠著雕花的窗子,老先生是不是在這張桌上寫就的《邊城》,或是寫下情書換來張兆和夫人一生的不離不棄?這位大師對故鄉(xiāng)傾注著多少熱愛才能以濃郁的鄉(xiāng)土色彩,淳樸而渾厚的感情,把鳳凰帶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心生向往?空空如也的書架,沒了墨香的書桌似乎給不了答案。

楊家祠堂旁的大街小巷突然異常擁擠,抬頭一看,門樓正中斑駁的粉墻上那顆暗紅色金邊五角星下,隱約可見“鳳皇縣”三個字。這是解放初鳳凰縣人民政府所在地。游客們情緒激昂地聚集在導游旗下,如同在有意復原某個特殊時期。
楊氏宗祠出來后,來到沱江邊,回望雪橋,突然感覺到,雪橋與南華大橋重疊一起,像只從山上俯沖下來正掠過水面的鳳凰。
跳上江邊小小木筏子,在阿妹清亮的歌聲中開始了“沱江泛舟”,船過虹橋,撐船的漢子突然敞開大嗓門吼了幾嗓子,我們先是一愣,后來不約而同的予以掌聲。
若是傍晚薄霧慢慢升起,太陽傾盡最后的光芒斜斜照在對面的“萬名塔”上,那船舷上棲息著幾只鷺鷥的小漁船剛好停在虹橋邊上,伴著那一溜的吊腳樓,遠遠的靠著蔥郁的青龍山,倒影在江水的蕩漾中暈染開來,該是多么唯美??涩F(xiàn)在是正午,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臆想。
由于時間關系,沒能背著背簍在激流涌動的跳巖上走上幾遭,沒能去南方長城的滄桑,也沒能與美麗的苗家姑娘手拉手話話家?!行┻z憾??赡苓z憾興許是古城希望我能與它再來次“偶遇”,而特意安排的吧。

作者簡介:熊夢紅,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十六期中青班學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九期生態(tài)專題班學員,作品散見于《益陽日報》《資水》等報刊雜志。出版有散文集《我游弋于洞庭的脈管里》《一尊還酹江月》,長篇小說《葦花飄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