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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詩中的江南城市

 遇事明言 2021-10-26
詩中的江南城市

文 / 蕭馳

“江南”一詞在歷史上涵蓋不同的地理范圍,但最普適的意義是指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即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所置江南東道中不包括福建的區(qū)域,其文化圈顯然包含了江北岸的揚州。在討論白居易對江南水國景象之再呈現(xiàn)的進境之前,有必要先大致了解此前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江南”的蘊含。這個地名本身在漢語中是一柔媚的意象,江南以及下屬她的一系列小地名如石頭城、揚州、姑蘇、長干里、板橋灣、桃葉渡、莫愁湖、五湖、西洲……亦無不具似水柔情。這一意象主要是由詩歌傳統(tǒng)鑄造的。在南朝吳歌、西曲和文人詩作中,江南處處是柔性的水,是蓮香、棹影、白蘋洲,又是采蓮曲、采菱歌,也是操著吳儂軟語、依偎荷花的少女……吳歌西曲中其實很多是商人估客和下層女子之間的歌謠,背景也未必是鄉(xiāng)村。如其中出現(xiàn)的“吳昌門”“江陵”“揚州”“板橋灣”“江津灣”“石城”“長干”皆在城市。《西洲曲》所寫很可能是一位青樓女子和商人之間的戀情,其中的“青樓”“欄桿十二曲”分明透露出其背景乃在城鎮(zhèn)。然而,無可否認的是:在這些作品中作為背景的城市意象是支離破碎的,但見一鱗半爪,與汀州、蓮塘的鄉(xiāng)村很難剝離。

唐寅《采蓮圖》(局部)

紙本水墨,明,150.2 × 35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正面書寫江南城市,昉于南朝文人一些登臨之作,筆者可以列出一長串這類作品的題目:鮑照的《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詩》《侍宴覆舟山二首》,謝朓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宣城郡內(nèi)登望詩》,沈約的《登高望春》,何遜的《登石頭城詩》,謝舉的《凌云臺》,劉孝威的《登覆舟山望湖北》,蕭綱的《登城詩》《登城北望詩》……還有一些詩作,即便題目中未曾標舉出登臨,卻在文本中隱設了一個“間接的優(yōu)越視點”[1]——居高俯瞰的高巔,譬如謝朓的《入朝曲》《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劉峻的《自江州還入石頭詩》,蕭繹的《自江州還入石頭》等。在此,城市因為是自高處俯瞰,視野里首先是建城所據(jù)之山川形勢,此即明人鐘惺所謂“(玄暉)以山水為都邑詩”,如:

兩江皎平迥,三山郁駢羅。
南帆望越嶠,北榜指齊河。
關扃繞天邑,襟帶抱尊華。
長城非壑崄,峻阻似荊芽。

攢樓貫白日,摛堞隱丹霞。

——鮑照《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詩》[2]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

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

威紆距遙甸,巉巖帶遠天。

        ——謝朓《宣城郡內(nèi)登望詩》[3]

關城乃形勢,地險差非一。
馬嶺逐紆回,犬牙傍隆窣。
百雉極襟帶,億庾兼量出。

……
連檣入回浦,飛蓋交長術。

天暮遠山青,潮去遙沙出。

——何遜《登石頭城詩》[4]

其次,由于上文列舉的詩作除謝朓的《宣城郡內(nèi)登望詩》外,余皆為書寫南朝的都城建康而作,故在山川形勢之外,俯瞰之中凸顯了宮苑意象: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

——謝朓《入朝曲》[5]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謝朓《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6]

前望蒼龍門,斜瞻白鶴館。
槐垂御溝道,柳綴金堤岸。
迅馬晨風趨,輕輿流水散。

——劉峻《自江州還入石頭詩》[7]

綺甍懸桂棟,隱映傍喬柯。

勢高凌玉井,臨迥度金波。

——謝舉《凌云臺》[8]       

仇英《采蓮圖》扇

 紙本青綠,明,15.4 × 45.4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居高臨下的視野里,詩人呈現(xiàn)的是虎踞龍蟠、具王者之氣的政治都邑建康,而飛甍宮雉之下,普通人的生活環(huán)境鮮為詩人所措意。詩人高踞都邑之上的身體,實際上是自都邑生活中抽離了的身體,它不可能以繁復的感覺去參與和感觸都邑的生活。故而,吳歌西曲中那些片言只語,反倒彌足珍貴了。然而,倘若吾人接受人文地理學的觀念,建康以及任何江南城市作為“地方”,乃是深刻的人類存在中心。那么,占據(jù)存有論上優(yōu)先地位的,應是“人類浸潤于地方的狀況”[9]。城市除卻軍事防衛(wèi)與政治功能而外,更為重要的是其中展開的商業(yè)經(jīng)濟活動、娛樂和日常生活。而這林林總總則浸潤于地方的水土。西晉左思的《吳都賦》以四六句式鋪寫了兩座依水而建的吳都,其中闔閭所建之姑蘇“通門二八,水道陸衢”,而“闡闔閭之所營,采夫差之遺法”所建的建業(yè)亦有依水展開的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

水浮陸行,方舟結駟;唱棹轉轂,昧旦永日。開市朝而并納,橫阛阓而流溢?;炱肺锒埽⒍急啥鵀橐?。士女佇眙,商賈駢坒;纻衣絺服,雜沓傱萃。輕輿按轡以經(jīng)隧,樓船舉帆而過肆。[10]

吾人據(jù)孫吳滅亡之后入仕西晉的陸士衡《懷舊賦》中“望東城之紆余”[11]一句,可以推想這座傍山依水而建的都邑不同于北方城市的特色。《世說》中一段文字證實了東晉重建建康之時延續(xù)了上述傳統(tǒng):

宣武移鎮(zhèn)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王東亭曰:“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紆曲,方此為劣?!睎|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紆余委曲,若不可測?!盵12]

王導規(guī)劃的東晉都市,只是相對昔日“阡陌條暢”的北方都城長安洛陽而可謂之“無所因承”。其實,此所謂“紆余委曲”不正與陸士衡早年居住的建業(yè)越城的“紆余”一脈相承么?從天啟年間刊印的《古今金陵圖考》中的《孫吳都建鄴圖》和《東晉都建康圖》來看,依河流走勢而布置街衢,其實很難避免“紆余委曲”。許嵩《建康實錄》敘述孫吳建鄴鑿東溪、溪流入城之后為連接街衢所建數(shù)十座橋梁之后,征引陶季直《京都記》一段文字說明了“紆余委曲”與河流的關系:

典午時,京師鼎族,多在青溪左及潮溝北。俗說郗僧施泛舟青溪,每一曲作詩一首。謝益壽聞之曰:“青溪中曲,復何窮盡也?!盵13]

《孫吳都建鄴圖》、《東晉都建康圖》

載于明·陳沂撰《金陵古今圖考》,明正德11年刊本

在長安和揚州興盛起來之前,建康是真正的南北朝時期的中國文化中心。中國詩人的山水書寫始自南朝,此一時期的詩人——謝靈運、鮑照、謝朓、江淹、何遜、陰鏗——無不是由建康登上舟船而走向山水的。但在隋唐之后,江南都市文化有了新的發(fā)展:隋開皇年間改錢唐郡為杭州,令地處山中的錢唐縣,成為“水居江海之會、陸介兩浙之間,適宜于城市發(fā)展的杭州”,中唐之后更成為“江南名郡”[14]。在闔閭姑蘇舊址上,另一座江南城市興盛起來,其繁華甚至超越了洛陽和揚州,那就是蘇州。這兩座江南城市在中唐以后的興起,是水稻種植技術進步、商貿(mào)發(fā)展和安史之亂后中國經(jīng)濟南移的結果。元和時期,唐帝國的財稅收入已主要依賴東南,以致韓愈謂:“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盵15]同時,地處江海之會,又使蘇、杭成為商貿(mào)中心。隋煬帝所鑿江南運河,使杭州成為水運起訖點,藉水連接了江、淮、太湖,以舟船可以直抵京口、涿郡,乃至洛陽、長安。蘇州地處運河與婁江之交,由運河經(jīng)太湖,溯長江可聯(lián)通湖湘和巴蜀,自婁江出瀏河則可通閩粵和日本、琉球。

又是由于水,這兩座江南城市,同樣不免“紆余委曲”。杭州依偎著錢塘江、錢塘湖等湖泊和南北向的五六條河渠而建,水時而造成街衢走向的曲線化。據(jù)唐人陸廣微《吳地記》:蘇州有六十一坊。[16]宋紹定二年(1229)所制、至今猶存的《平江府圖碑》亦在圖中標出六十一坊。中唐以后來到蘇州的白居易詩中謂蘇州“紅欄三百九十橋”[17],稍后的劉禹錫詩謂蘇州“春城三百七十橋”[18]。很難判斷以上兩個數(shù)字哪個更接近中唐蘇州的真實,但總之其數(shù)量該與今日“橋之都”威尼斯橋之數(shù)量相去無幾。而北宋楊備詩謂蘇州有畫橋四百[19],《平江府圖碑》則標出三百五十九座橋。從以上坊和橋的數(shù)字推斷:中唐時代的蘇州城市規(guī)模和格局與宋代應當十分接近?!镀浇畧D碑》顯示的蘇州基本是畦分棋布的格局,即白居易詩所謂“里閭棋布城冊方”[20]。這可能是受闔閭筑城的規(guī)制所限。

《平江府圖碑》拓片

然而吾人必須看到,首先,如此多河渠由閶門、胥門、盤門、匠門(干將門)與平門不同方向入城和流出,已破除了魏晉以來中國城市東西對稱、南北向的中軸線布局形式。其次,河渠負載舟船的運輸功能直接瓦解了中古中國封閉式城市的市制和坊制。楊寬先生在論及唐宋之際都城重大變化時,曾特別提出“沿河近橋和城門口的新的'行’'市’的興起與繁華街市的逐漸形成,以及以勾欄為中心的瓦市的興起”[21]這類社會現(xiàn)象。楊先生在《玉壺清話》中觀察到的后周時期“踞汴流中要”的“巨樓十二間”那樣的邸店,[22]以及吾人今日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所見北宋汴河虹橋橋市的繁華,應當在中唐蘇州沿河近橋的許多地方即初露端倪了。復次,眾多河流入城,亦肯定在一定程度上破壞著傳統(tǒng)城市以鐘鼓控制的坊市早開晚閉的制度。在此,水流的所謂“紆余委曲”,體現(xiàn)為一種更自然的生活形態(tài)。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絹本設色,北宋,24.8 × 528.7cm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史家資料謂:自公元600年至公元742年,長江中下游的納稅人口從三百萬增加到一千萬。[23]人口增長是城市變化的動力。江南城市興起既然是一早已在進行的過程,那么,比之六朝詩人,唐世詩人又是如何看待和書寫江南的呢?盛唐時期有兩位重要詩人在江南盤桓良久,一位是孟浩然,另一位是李白。孟浩然曾有多次“山水尋吳越”[24]的經(jīng)歷,足跡遍及東南的吳、越、宣、歙,最南曾至永嘉。但孟浩然對江南的城市不曾措意,他在江南矚目的是耶溪的浣紗女子、越州的夏禹穴、桐廬的嚴陵臺和錢塘江中的伍胥濤……而從未將江南城市也當作一道風景。這是一個訪古詩人目中的江南。李白同樣是在江南尋找文本中的吳宮花草、晉代衣冠,而他覿目的卻是舊苑荒臺、古丘白草;李白亦圖在江南水國尋回吳歌西曲中的歷史記憶,結果他在長干、耶溪,在鏡湖的荷花后面,找到了足如霜、面如玉、眉目如新月的吳越少女。當然,詩人進入過城市,曾登臨瓦官閣、梅岡、鳳凰臺和姑蘇臺遠眺,但這不過是重復南朝詩人居高俯瞰的模式:

鐘山抱金陵,霸氣昔騰發(fā)。

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

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

江水九道來,云端遙明沒。

      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25]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

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

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

      空余后湖月,波上對江州。[26]

與南朝詩人視野不同的是,此處除卻建城所據(jù)的山川形勢之外,更有對歷史運勢的觀照。然而,當下的城市生活氣象,卻非詩人措意之處。以李白的話說則是:“六帝淪亡后,三吳不足觀?!盵27]由此,李白所關注的其實并非金陵這個“地方”,而是一個地理上的地點(site)而已。[28]

大歷時代的著名詩人之中,劉長卿和韋應物皆曾在吳越一帶盤桓和為官。劉長卿曾任長洲縣尉,卻未留下對江南城市的書寫。他作過一首《登吳古城歌》,詠的卻是已化為荒阡丘墟的梅里吳城。在白居易出任蘇州刺史的三十七年之前,韋應物于貞元八年(788)出任此職。韋應物除在閶門詠懷吳苑古跡外,其詩《登重玄寺閣》確寫到了蘇州城市風景:

時暇陟云構,晨霽澄景光。

始見吳都大,十里郁蒼蒼。

山川表明麗,湖海吞大荒。

合沓臻水陸,駢闐會四方。

俗繁節(jié)又暄,雨順物亦康。

      禽魚各翔泳,草木遍芬芳。[29]

韋氏仍然襲用了南朝以來居高俯瞰城市的模式。而且,從“合沓臻水陸,駢闐會四方”一聯(lián)看,此一浸于復古風氣的詩人,在面對詩歌傳統(tǒng)中從未被正面書寫的水國城市風景時,不僅有一種語塞辭窮之窘困,而且已將此一活生生的水國“地方”空間化了,這是本質(zhì)上只有廣度而乏深度的透視。與白居易生活年代相近的詩人中,張祜曾寓居和盤桓于江南蘇州、杭州、常州諸地。但江南吸引他的卻主要是名寺名山。他有一首《江城晚眺》[30]亦取居高俯瞰城市的視野。如果說白居易之前有誰曾自高處走下來書寫煙波之上的城邑之美,那恐怕是王維。[31]然而其所寫卻并非江南。

倪瓚《水竹居圖》

紙本水墨,元,55.5 × 28.2 cm

現(xiàn)藏于國家博物館

欲發(fā)現(xiàn)和書寫江南繁華城市地方風貌之美,須讓抽離的身體真正進入、參與、牽繞于此一地方場域之中,從深度上以不限于視覺的各類感覺和新的語體詩體去捕捉水國的色彩、光澤、聲響和生命。而這就是以白居易以及環(huán)繞他的元和詩人劉禹錫、張籍、元稹、李紳的貢獻,這一點卻尚為學界所忽略。

白居易祖籍太原,出生于河南新鄭,長于滎陽。然少年時代曾“十載避黃巾”[32],因戰(zhàn)亂而逃至越中,十四五歲時一度旅經(jīng)蘇、杭二郡,[33]復因其父授衢州別駕而南至衢州。這一段延續(xù)了七八年的江南生活結束以后,樂天北歸洛陽,于長安進士登第,開始其仕宦生涯。元和十年(815)被貶江州司馬,來到江南西道之潯陽。四年后除忠州刺史。長慶二年(822)樂天自中書舍人除杭州刺史,再次回到江南。刺杭不足兩年,又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而北歸洛陽。一年之后除蘇州刺史再至江南。十六個月之后,返洛陽,至長安,征為秘書監(jiān),復除刑部侍郎。

由以上簡短敘述可知:在白居易七十五年的生命之中,有十多年是在江南度過的。然江南地域于其生命中的分量,絕非以上比例所能體現(xiàn)。在回歸北方的晚年歲月里,樂天一再地抒寫其對江南的回憶。大和三年(829)在長安所作二詩頗有代表性。其中《和微之春日投簡陽明洞天五十韻》有對越州極富細節(jié)的描寫:

瑰奇填市井,佳麗溢闉阇。

勾踐遺風霸,西施舊俗姝。

船頭龍夭矯,橋腳獸睢盱。

鄉(xiāng)味珍彭越,時鮮貴鷓鴣。

語言諸夏異,衣服一方殊。

搗練蛾眉婢,鳴桹蛙角奴。

江清敵伊洛,山翠勝荊巫。

華表雙棲鶴,聯(lián)檣幾點烏。

煙波分渡口,云樹接城隅。

澗遠松如畫,洲平水似鋪。

綠秧科早稻,紫筍拆新蘆。

暖蹋泥中藕,香尋石上蒲。

雨來萌盡達,雷后蟄全蘇。

柳眼黃絲颣,花房絳蠟珠。

林風新竹折,野燒老???。

……

暄和生野菜,卑濕長街蕪。

女浣紗相伴,兒烹鯉一呼。

山魈啼稚子,林狖掛山都。

產(chǎn)業(yè)論蠶蟻,孳生計鴨雛。

泉巖雪飄灑,苔壁錦漫糊。

      堰限舟航路,堤通車馬途。[34]

這段文字寫的是越州會稽,卻是一個“市井”“闉阇”“城隅”“街衢”與山水、洲島、煙波、云樹、花柳、桑竹、綠秧、紫筍似乎沒有分際的地方。詩人腦際浮現(xiàn)的不再是居高俯瞰的城市格局,而是“人類浸潤”于此的種種風土景象:舟橋的特征、穿著的樣貌、飲食的滋味、浣紗、搗練等等日常家居生活的特色,以及如飼蠶、養(yǎng)鴨之類的生計,總之是此地人民的生活風情和衣食住行。以現(xiàn)象學者梅洛·龐蒂的話說,這是一個“被生活了的地方”,一個吾人身體“泊錨”于其中的地方,詩人知曉這個地方乃因“此地長久的親密性與身體習慣之間的熟稔聯(lián)系”[35]。身體與地方之間的纏繞,在“暖蹋泥中藕,香尋石上蒲”一聯(lián)中表現(xiàn)得多么有觸感!

徐揚《姑蘇繁華圖》(局部)

絹本設色,清,35.8 × 1225 cm

現(xiàn)藏于遼寧博物館

作于同年的《想東游五十韻》是另一首懷念江南州郡生活的長篇,詩人在序中說:“大和三年春,予病免官后,憶游浙右數(shù)郡,兼思到越一訪微之。故兩浙之間,一物已上,想皆在目,不能自休”。其詩曰:

郊靜銷戎馬,城高逼斗牛。

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

坐有湖山趣,行無風浪憂。

食寧妨解纜,寢不廢乘流。

泉石諳天竺,煙霞識虎丘。

余芳認蘭澤,遺詠思蘋洲。

菡萏紅涂粉,菰蒲綠潑油。

鱗差漁戶舍,綺錯稻田溝。

紫洞藏仙窟,玄泉貯怪湫。

精神昂老鶴,姿彩媚潛虬。

……

投竿出比目,擲果下獼猴。

味苦蓮心小,漿甜蔗節(jié)稠。

橘苞從自結,藕孔是誰鎪?

逐日移潮信,隨風變棹謳。

遞夫交烈火,候吏次鳴騶。

梵塔形疑踴,閶門勢欲浮。

      客迎攜酒榼,僧待置茶甌。[36]

真真是“一物已上,想皆在目”,詩人在此細細咀嚼著其江南身體經(jīng)驗中的種種色彩、光澤和滋味。這里亦無城、鄉(xiāng)的分際,連接著形形色色的似乎是水:“平河”“湖山”“蘭澤”“蘋洲”是水;“解纜”“乘流”“漁戶”“稻田”“投竿”是水;“菡萏”“菰蒲”“玄泉”“怪湫”“蓮心”“藕孔”“潮信”“棹謳”也是水。對比此以體現(xiàn)自然形態(tài)的水從平面展開的地方與由居高俯瞰所凸顯的棋盤格局城市的空間,令人想到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瑞(Felix Guattari)藉作曲家鮑勒茲(Pierre Boulez)所謂兩類音樂形式——“條紋形式”與“平滑形式”——所喻說的兩類空間概念。前者是藉以精確道路線性條紋展開的空間,且自固定的單一視點設計和投放出來,因而其布局在任何地點皆可做完美無差別的再復制;后者則紛繁復雜且充溢著種種多樣性而無從集中和復制。以德勒茲的話說,

這是一個觸摸的空間,以觸覺和手的活動接觸到的空間,而非歐幾里得式的可視條紋空間?!@個差異紛繁的平滑空間,兼有特別類型的多樣性:非律化的,無中心的,自根莖生出的多樣性未加測算就占據(jù)了空間,它只能以跑腿兒(legwork)來探索。這個空間不可能從此種種紛繁之外之某一點去被觀看。[37]

毋庸諱言,以往居高俯瞰所凸顯的畦分棋布城市,正是與此平滑空間構成對比的“從這種種紛繁之外的某一點去被觀看”的條紋形式空間,而在“食寧妨解纜,寢不廢乘流”的七百里平河中順水漂游的生命世界,才真正是流動著的“差異紛繁的平滑空間”。

佚名《西湖清趣圖》(局部)

紙本設色,元,32.9 × 1581.1 cm

現(xiàn)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江南予樂天印象最深者,莫過杭州、蘇州二地。如其《憶江南》詞所寫:“最憶是杭州”,“其次憶吳宮”[38]。二城亦是唐代的名郡和雄州。樂天刺二州是自求外放,而非貶謫。故其在《吳郡詩石記》中不無得意地說:

貞元初,韋應物為蘇州牧,房孺復為杭州牧,皆豪人也。韋嗜詩,房嗜酒,每與賓友一醉一詠,其風流雅韻,多播于吳中?;蚰宽f、房為詩酒仙?!援敃r心言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及今自中書舍人間領二州,去年脫杭印,今年佩蘇印,既醉于彼,又吟于此。酣歌狂什亦往往在人口中。則蘇、杭之風景,韋、房之詩酒,兼有之矣。[39]

白氏刺杭不足二年,其吟詠卻確立了此湖山城市在中國景觀文化中的地位。其時杭州的山川形勢,如白詩所詠是“州傍青山縣枕湖”[40],即州治之正北、正西和西南皆有山,而縣治之西則毗鄰錢塘湖(西湖)。而自州治之東鳳凰山的江樓或“望海樓”向東眺望,則見錢塘江自郡城東北流向西南,此即白詩所謂“不厭東南望,江樓對海門”[41],“海天東望夕茫茫,山勢川形闊復長”[42]。白詩所寫,與今人對杭州歷史地理的考察完全一致。然而,樂天之長絕非書寫此類居高俯瞰而得的山川地形,他其實是“以跑腿兒來探索”——更準確一點說,是以騎馬和乘舟——來體驗杭州的“平滑空間”的。

白詩中故而有“半醉閑行湖岸東,馬鞭敲鐙轡瓏璁”[43],“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44],“草淺馬翩翩,新晴薄暮天。柳條春拂面,衫袖醉垂鞭”[45],“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點紅旌。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46],“誰留使君飲?紅燭在舟中”[47],“或擬湖中宿,留船在寺門”[48]……由于西湖面向城市一側成凹形,令水體收聚著諸般景色。樂天最愛書寫此地晴與雨,晝與夜,寒與暖交際時分湖山之間,湖天之間或江天之間、江岸之間,上下不同空間的色彩或喧靜之對比。因為有水,此刻的光與影變幻最為迷離,有夕陽、月光、燈火在水波上閃爍和搖曳。如寫西湖東岸望雨與晴、旦與暮之際的孤山島,則有:

盧橘子低山雨重,棕櫚葉戰(zhàn)水風涼。

煙波淡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

      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49]

李嵩《西湖圖》(局部)

紙本水墨,南宋,26.7 × 85 cm

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正是山雨乍晴,日甫入夜時分山水之間光色的迷離變幻,方使孤山上的寺廟樓臺剎時間儼然成了海上仙山中蓬萊宮闕。再如寫旦暮、雨晴之際錢塘江上下景色的對比,則有:

澹煙疏雨間斜陽,江色鮮明海氣涼。

蜃散云收破樓閣,虹殘水照斷橋梁。

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

      好著丹青圖寫取,題詩寄與水曹郎。[50]

此詩并非題畫,而應是一“詩意圖”的張本。樂天將詩與圖一并寄贈給了當時遠在長安的張籍。張籍《答白杭州郡樓登望畫圖見寄》一詩中有“畫得江樓登望處,寄來今日到長安。乍驚物色從詩出,更想工人下手難”[51]。是詩能入畫,即在江之上下雨霽之際的種種迷離,以及不同空間景物疏密、明暗之間的對比與呼應。這類湖山、湖天之間或江天、江岸之間的對比,在郡治一側的江樓、郡治與縣治之間的錢塘湖東岸,以及連接孤山和湖之東北岸的白沙堤一帶所見最佳,故白詩不僅一再有“江樓晚眺”“江樓夕望”“東樓南望”“望海樓春望”,且屢屢宣說“最愛湖東行不足”[52]、“半醉閑行湖岸東”[53]、“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54]……白氏在二處所見是環(huán)繞杭州城市的湖山與江流,然而他亦曾將坐擁湖山、江海之美的閭閻萬井同樣當作一道風景: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55]

春風來海上,明月在江頭。

      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56]

鹢帶云帆動,鷗和雪浪翻。

      魚鹽聚為市,煙火起成村。[57]

建于太湖東畔,運河諸河道與婁江之交的蘇州,則似乎是一座浮在水網(wǎng)上的城市。寶歷元年(825)到寶歷二年(826)九月之間,樂天刺蘇州,書寫了處處不離舟橋堤柳、建物在水體與橋涵中交織變化而又連成一體的城市:

遠近高低寺間出,東西南北橋相望。

      水道脈分棹鱗次,里閭棋布城冊方。[58]

曉色萬家煙,秋聲八月樹。

      舟移管弦動,橋擁旌旗駐。[59]

闔閭城碧鋪秋草,烏鵲橋紅帶夕陽。

      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60]

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

      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61]

      晴虹橋影出,秋雁櫓聲來。[62]

項圣謨《孤山放鶴圖》

紙本淺設色,明,94.8 × 32.7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樂天的詩反復透露給吾人,其對此為縱橫河流分割的“平滑空間”的印象,多自其本人藉舟船游城的經(jīng)驗而來:“閶門曉嚴旗鼓出,皋橋夕鬧船舫回?!盵63];“深坊靜岸游應遍,淺水低橋去盡通。黃柳影籠隨棹月,白蘋香起打頭風。慢牽欲傍櫻桃泊,借問誰家花最紅”[64]水和舟船連接了城市與山水,樂天以一組律詩敘寫了其本人寶歷元年秋“五宿澄波皓月”的經(jīng)歷:他破曉即在管弦聲中自閶門出發(fā),

閶門曙色欲蒼蒼,星月高低宿水光。

棹舉影搖燈燭動,舟移聲拽管弦長。

漸看海樹紅生日,遙見包山白帶霜。

      出郭已行十五里,唯銷一曲慢霓裳。[65]

繼而舟船深入太湖煙波:“煙渚云帆處處通,飄然舟似入虛空?!S夾纈林寒有葉,碧琉璃水凈無風。避旗飛鷺翩翻白,驚鼓跳魚拔刺紅?!盵66];自曙色乍現(xiàn)至日沉湖山,詩人仍未盡興,以致在月明之夜泛舟明月灣:“龍頭畫舸銜明月,鵲腳紅旗蘸碧流”[67];最后,竟日游賞以夜宿湖心畫船作為終曲:

浸月冷波千頃練,苞霜新橘萬株金。

……

     十只畫船何處宿?洞庭山腳太湖心。[68]

從郡齋的樓臺碼頭、畫船、皋橋、閶門的水門到太湖、洞庭山……閭閻萬家與水色山光之間,竟被水與舟船連接成如此平滑無礙的一體!

佚名《早秋夜泊圖》

絹本設色,南宋,24.8 × 19.2 cm

現(xiàn)藏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黃省魯《吳風錄》謂吳中有白居易曾與十妓游宿湖島的傳聞。[69]自白詩“搖曳雙紅旆,娉婷十翠娥”[70]一類詩句看,并非沒有可能。這里透露的信息是:其時蘇州又是一座夜夜笙歌、繁華妖冶的商業(yè)城市。樂天在異地憶念蘇州有所謂“夢到花橋水閣頭”[71]和“興入笙歌好醉鄉(xiāng)”[72]的句子,正是迷戀如此氛圍。白詩其實不乏類似的書寫:

長洲苑綠柳萬樹,齊云樓春酒一杯。

……

      修娥慢臉燈下醉,急管繁弦頭上催。[73]

風月萬家河兩岸,笙歌一曲郡西樓。

      詩聽越客吟何苦,酒被吳娃勸不休。[74]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75]

由于蘇州是詩人存有“浸潤于此”的地方,其身體與地方的連接會出現(xiàn)在地方風俗的方方面面,包括季節(jié)性的飲食在內(nèi):

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

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

      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76]

結合前文的論證可知:樂天據(jù)身體與地方相互纏繞的經(jīng)驗而作的江南城市書寫,幾乎是詩歌史上的創(chuàng)舉。而這一創(chuàng)舉,在相近的時期竟又出現(xiàn)于與其年紀相仿且交游頗密的幾位詩人——元?。?79-831)、劉禹錫(772-842)、李紳(772-846)、張籍(767-830)——的作品之中,就更是文學史上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了。樂天以上四位朋友,李紳和劉禹錫與其同歲,張籍和元稹分別略長和略小于樂天。元稹于樂天出任杭州刺史的長慶二年,出為浙東觀察使兼越州刺史,并于杭州與樂天相聚。劉禹錫生于蘇州,寶歷二年罷和州刺史返洛陽,與以病免蘇州刺史的樂天于揚州相遇并同行。大和五年(831),即樂天罷蘇州刺史之后五年,禹錫出為蘇州刺史,與樂天頗有唱和。李紳長居無錫,曾與元、白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又是與元和年間敘事詩與傳奇小說相互掀動的文學活動相涉的人物。元稹《鶯鶯傳》結語謂:“貞元歲九月,執(zhí)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語及于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盵77]張籍郡望即為蘇州吳郡,亦與元、白、李(紳)一起倡導過“新樂府”詩歌。白居易刺杭時曾將《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一詩與依詩意所繪之圖畫一起寄贈給他。

朱光普《江亭晚眺圖》

絹本設色,南宋,24.2 × 24.5 cm

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如上文所展示的樂天詩作一樣,以上幾位詩人亦以各自的筆觸深入了水國城市“平滑的空間”,書寫江南城鎮(zhèn)——越州、杭州、蘇州、揚州——藉水聯(lián)結起了山水與人間都邑:

(以下元?。?/p>

州城迥繞拂云堆,鏡水稽山滿眼來。

      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臺。[78]

繞郭煙嵐新雨后,滿山樓閣上燈初。

      人聲曉動千門辟,湖色宵涵萬象虛。[79]

      靈泛橋前百里鏡,石帆山崦五云溪。[80]

(以下李紳)

江橫渡闊煙波晚,潮過金陵落葉秋。

      嘹唳塞鴻經(jīng)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81]

朱戶千家室,丹楹百處樓。

      水光搖極浦,草色辨長洲。[82]

云散浦間江月迥,日曛洲渚海潮通。

      坐看魚鳥沉浮遠,靜見樓臺上下同。[83]

恰如樂天,這些詩人又以詩筆捕捉了水國城鎮(zhèn)舟橋相望、由水而呈現(xiàn)出的一體而多層次的空間:

(劉禹錫)

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

      丫頭小兒蕩畫槳,長袂女郎簪翠翹。[84]

(以下李紳)

      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斗牛。[85]

綠楊深淺巷,青翰往來舟。

……

     橋轉攢虹飲,波通斗鹢浮。[86]

舟依淺岸參差合,橋映晴虹上下連。

      輕楫過時搖水月,遠燈繁處隔秋煙。[87]

(張籍)

江南人家多橘樹,吳姬舟上織白苧。

土地卑濕饒蟲蛇,連木為牌入江住。

      江村亥日長為市,落帆度橋來浦里。[88]

而且,如樂天一樣,這幾位詩人亦多描繪著江南城市的繁華景象和妖冶風情:

(以下劉禹錫)

池邊綠竹桃李花,花下舞筵鋪彩霞。

      吳娃足情言語黠,越客有酒巾冠斜。[89]

春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

      日晚上樓招估客,軻峨大艑落帆來。[90]

(元稹)

      繞郭笙歌夜景徂,稽山迥帶月輪孤。[91]

(張籍)

長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懸江口。

      娼樓兩岸臨水柵,夜唱竹枝留北客。[92]

這種對江南水國城市的書寫,與“新樂府”、敘事詩(《琵琶行》《長恨歌》《連昌宮詞》《鶯鶯歌》……)、唐傳奇(其中城市多作為故事環(huán)境)的創(chuàng)作高潮在大致相同的時間和關系相近的文人之間出現(xiàn),應非偶然,是中古末期傳統(tǒng)文學中近世精神的體現(xiàn)。它推動詩人摒棄傳統(tǒng)的居高俯瞰的動機和于一點投射城市全景的空間概念,轉而在身體與地方城市的纏繞中,讓城市空間轉化為時間的綿延。如果吾人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書寫江南水國城市的詩作,七言,主要是七律的比例遠遠高于五言。這讓筆者想到:七律與江南城市水衢迤邐展開的景觀之間有某種“神似”。德里達曾說他的寫作是自“空間上具形的”(spatially shaped),因而聲稱有一種“書寫之景”(a scene of writing)。對于漢語這種特別依賴詞序的孤立語而言,尤其如此。林庚先生說:“方塊(字)本來就是屬于空間而不是屬于時間的,屬于視覺而不是屬于聽覺的?!?/strong>[93]明人胡應麟曾以“暢達悠揚,紆徐委折”“如夜光走盤,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形容七律的“意若貫珠”[94]。以上詩人書寫水國有“州城迥繞拂云堆”“春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堤繞門津喧井市”[95],“繞”字表達了鱗次櫛比的枕水干欄式建筑中水衢之“紆余委曲”。七言詩句比五言詩句多出一個音步,其詩體的“紆徐委折”“回旋曲折”,不恰恰神似于水國街衢的“紆余委曲”嗎?而當白居易日后在履道園中以局部景觀來轉喻江南水衢之時,他難以一隅之景表現(xiàn)“紆余委曲”,亦就無須詩體上這種“回旋曲折”,反倒更多地采用五言以表現(xiàn)其所謂“平生閑境界”[96]。

上述詩人在書寫水國城市時,其實使用了一種更近代的語體。漢語詩體學近來的研究表明:過去所謂漢代的七言詩其實是一種四言和三言的斷行詩,從中不可能發(fā)展出七言詩律。而真正的七言律有待“四字密而不促”[97]的復合韻律詞“四字格”的成熟,而這卻是比較晚近的事。一個可供思考的事實是:四言成語遲至隋唐之際方發(fā)展成熟。[98]從白居易等人書寫江南市井生活的七言詩句來看,其所使用的“四字格”常常是非常散文化甚至已成為口語中的成語,如“風月萬家(河兩岸),笙歌一曲(郡西樓)”,“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遠近高低(寺間出),東西南北(橋相望)”,“深坊靜岸(游應遍),淺水低橋(去盡通)”,“七堰八門(六十坊)”,“急管繁弦(頭上催)”、“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丫頭小兒(蕩畫槳),長袂女郎(簪翠翹)”,“酒舍旗亭(次第開)”,“鏡水稽山(滿眼來)”等等,皆是例證。正是在這樣的語體之中,產(chǎn)生出白詩風格的流易。而流易卻最適于表現(xiàn)水國城市生活的凡俗氛圍。

蘇州拙政園柳蔭路曲

以白居易為中心的這幾位中唐詩人,開顯了華夏山河中久被遮蔽的一道風景,他們是晚唐杜荀鶴、陸龜蒙、韋莊、皇甫松等人吟詠江南詩詞名篇的先聲,更是后代園林中類似清漪園內(nèi)“蘇州街”風景建造的嚆矢。明人鐘惺曾對三吳城市風光寫過以下一段文字:

出江行三吳,不復知有江,入舟舍舟,其象大抵皆園也。烏乎園?園于水。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臺,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動植者為花鳥,往來者為游人,無非園者,然則人何必各有其園也?身處園中,不知其為園,園之中各有園,而后知其為園,此人情也。予游三吳,無日不行園中,園中之園,未暇遍問也?!?/p>

鐘子曰:三吳之水皆為園,人習于城市村墟,忘其為園。[99]

就樂天寫于蘇、杭的詩作言,他在身處水國如園景一般綺麗的街衢之時,并非“不知其為園”,不知其為景,或“忘其為園”,忘其為景。然而,當他回到洛陽之后,確是更知其為園的了。這構成了其在履道里宅院中以造園來再呈現(xiàn)水國風景的動機。

本文選自蕭馳《詩與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第十章第2、3節(ji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

注釋:

[1]見Jay Appleton,The Experience of Landscape, pp. 89-91.

[2]《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冊,頁1292。

[3]同上書,中冊,頁1432。

[4]同上書,中冊,頁1681。

[5]同上書,中冊,頁1414。

[6]同上書,中冊,頁1426。

[7]同上書,中冊,頁1757。

[8]同上書,中冊,頁1857。

[9]參見Tim Cresswell, 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 中譯本《地方:記憶、想象與認同》,頁40。

[10]左思,《吳都賦》,《文選》卷五,上冊,頁87-89。

[11]許嵩,《建康實錄·吳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頁2下所引。

[12]《世說新語·言語》,《世說新語箋疏》,頁156。

[13]《建康實錄·太祖下》,頁37。

[14]詳見譚其驤,《杭州都市發(fā)展之經(jīng)過》,《長水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上冊,頁417-428。

[15]《送陸歙州詩序》,《全唐文》卷五五五,第6冊,頁5612。

[16]《吳地記》,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說郛三種》,明刻《說郛》一百二十卷,卷六三,頁2908。

[17]《正月三日閑行》,《白居易集箋?!?,卷二四,第3冊,頁1653-1654。

[18]《樂天寄憶舊游,因作報白君以答》,《全唐詩》,卷三五六,第11冊,頁4003。

[19]見范成大,《吳郡志》卷一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85頁,頁117。

[20]《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白居易集箋?!罚矶?,第3冊,頁1406。

[21]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頁248。

[22]同上書,頁254-255。

[23]見謝和耐,《中國社會史》,耿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頁223。

[24]孟浩然,《自洛之越》,《全唐詩》卷一六〇,第5冊,頁1652。

[25]李白,《登梅岡望金陵,贈族侄高座寺僧中孚》,同上書,卷一八〇,第6冊,頁1836。

[26]李白,《金陵三首》其二,同上書,卷一八一,第6冊,頁1847。

[27]李白,《金陵望漢江》,同上書,卷一八〇,第6冊,頁1839。

[28]關于地點(site)與地方(place)的辨分,讀者可參看Edward S. Casey的名著The Fate of Place: A Philosophical Histo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p.201.

[29]《韋應物詩集系年校箋》,頁448。

[30]《全唐詩》卷五一〇,第15冊,頁5806。

[31]見王維《早入滎陽界》的“河曲閭閻隘,川中煙火繁……漁商波上客,雞犬岸旁村”,《渡河到清河作》的“泛舟大河里,積水窮天涯。天波忽開拆,郡邑千萬家”,《曉行巴峽》的“晴江一女浣,朝日眾雞鳴。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均見《王維集校注》,第1冊,頁41,頁51,頁93。

[32]白居易,《江樓望歸》,《白居易集箋?!?,卷一三,第2冊,頁775。

[33]見白氏《吳郡詩石記》,同上書,卷六八,第6冊,頁3663。

[34]同上書,卷26,第3冊,頁1822-1823。

[35]轉引自Edward S. Casey, The Fate of Place:A Philosophical History,p.233,文中所引文字有些為Casey對梅洛-龐蒂思想的概括。

[36]《白居易集箋校》,卷二七,第3冊,頁1872-1873。

[37] A Thousand Plateaus, 轉引自Edward S. Casey, The Fate of Place, pp.303-304.

[38]《白居易集箋?!?,卷三四,第4冊,頁2353。

[39]同上書,卷六八,第6冊,頁3663。

[40]《余杭形勝》,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71。

[41]《東樓南望八韻》,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67。

[42]《江樓夕望招客》,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73。

[43]《夜歸》,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40。

[44]《錢塘湖春行》,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51。

[45]《晚興》,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91。

[46]《湖上招客送春泛舟》,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93。

[47]《湖上夜飲》,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70。

[48]《孤山寺遇雨》,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69。

[49] 《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61。

[50]《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75。

[51]《全唐詩》,卷三八五,第12冊,頁4337。

[52]《錢塘湖春行》,《白居易集箋?!?,卷二〇,第3冊,頁1351。

[53]《夜歸》,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40。

[54]《杭州春望》,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64。

[55]《江樓夕望招客》,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73。

[56]《正月十五日夜月》,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87。

[57]《東樓南望八韻》,同上書,卷二〇,第3冊,頁1367。

[58]《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同上書,卷二一,第3冊,頁1406。

[59]《吳中好風景二首》其二,同上書,卷二一,第3冊,頁1431。

[60]《登閶門閑望》,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28。

[61]《正月三日閑行》,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53-1654。

[62]《河亭晴望》,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85。

[63]《憶舊游》,同上書,卷二一,第3冊,頁1459。

[64]《小舫》,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57。

[65]《早發(fā)赴洞庭舟中作》,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40-1641。

[66]《泛太湖書事寄微之》,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44。

[67]《夜泛陽塢入明月灣即事寄崔湖州》,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43。

[68]《宿湖中》,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41-1642。

[69]見《說郛三種》第9冊,《說郛續(xù)》,卷二二,頁1100。

[70]《夜游西武丘寺八韻》,《白居易集箋?!?,卷二四,第3冊,頁1674。

[71]《夢蘇州水閣寄馮侍御》,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96。

[72]《見殷堯藩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詩中多敘蘇杭勝事余嘗典二郡因繼和之》,同上書,卷二六,第3冊,頁1809。

[73]《憶舊游》,同上書,卷二一,第3冊,頁1459。

[74]《城上夜宴》,同上書,卷二四,第3冊,頁1666。

[75]《憶江南》詞,卷三四,第4冊,頁2353。

[76]《和夢得夏至憶蘇州呈盧賓客》,同上書,外集卷上,第6冊,頁3853。

[77]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香港:中華書局,1965),頁139-140。

[78]《以州宅夸于樂天》,《全唐詩》,卷四一七,第12冊,頁4599。

[79]《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同上書,卷四一七,第12冊,頁4599。

[80]《寄樂天》,同上書,卷四一七,第12冊,頁4601。

[81] 《宿揚州》,同上書,卷四八一,第15冊,頁5470。

[82]《過吳門二十四韻》,同上書,卷四八一,第15冊,頁5474。

[83]《新樓詩二十首·水寺》,同上書,卷四八一,第15冊,頁5480。

[84]《樂天寄憶舊游,因作報白君以答》,同上書,卷三五六,第11冊,頁4003。

[85]《宿揚州》,同上書,卷四八一,第15冊,頁5470。

[86]《過吳門二十四韻》,同上書,卷四八一,第15冊,頁5474。

[87]《宿揚州水館》,同上書,卷四八二,第15冊,頁5488。

[88]《江南行》,同上書,卷三八二,第12冊,頁4288。

[89]《樂天寄憶舊游,因作報白君以答》,同上書,卷三五六,第11冊,頁4003。

[90]《堤上行三首》其三,同上書,卷三六五,第11冊,頁4111。

[91]《再酬復言》,同上書,卷四一七,第12冊,頁4600。

[92]《江南行》,同上書,卷三八二,第12冊,頁4288。

[93]林庚,《漢字與山水詩》,《文學遺產(chǎn)》1995年第6期,頁4。

[94]《詩藪》內(nèi)編卷五,頁81-82。

[95]李紳,《入揚州郭》,《全唐詩》,卷四八二,第15冊,頁5487。

[96]《偶題閣下廳》有:“平生閑境界,盡在五言中”。《白居易集箋?!罚硪痪?,第3冊,頁1277。

[97]《文心雕龍·章句》,《文心雕龍義證》,中冊,頁1265。

[98] 以上見馮勝利,《漢語韻律詩體學論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頁205-216。

[99] 鐘惺,《梅花墅記》,《隱秀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卷二一,頁349-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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