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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海派靈魂周信芳(上)作者:旗亭下馬
小時候家住在一個劇場附近,經(jīng)常能溜進去看戲(那時候也常演戲)。大概是十歲那年,有天下午(下午演戲本來很少見),進去后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的戲,一個老頭和老太太在臺上,穿得破衣爛衫的,不是我愛看的武戲,轉(zhuǎn)身想走,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幾乎所有觀眾都在靜靜地看戲,默默地擦眼淚,這是我從沒見過的,就記住了那出戲的名字——《清風亭》,而且知道了是本地演員從上海學(xué)演的。后來自己開始真正看戲后,比較早接觸的是周信芳的兩個電影:《坐樓殺惜》和《四進士》,還看了他的文集,覺得很新奇,很信服,原來京劇還可以這么演。我看戲先入的是海派的門徑,是“左道”。這篇寫周信芳的,多出些他的視頻,如果光聽不看,又怎么知道他的好處呢。 海派靈魂 說到海派,就得先說說京劇的南北派之分。京劇成熟興盛于北京,清末以來,許多外省的大角兒,要進京演戲,得到北京戲曲界和觀眾的認可才算立地生根。所以有種根深蒂固的認識:只有以北京為中心的京戲才是正宗。但京戲傳到上海,形成與北派分庭抗禮的風格,就是南派,或者叫海派。京派的京劇經(jīng)過宮廷、文人士大夫和北京市民文化的共同打磨,把京劇早期比較原始鄉(xiāng)土的表演風格過濾掉了很多;而海派對這些有所保留,不過海派在劇目內(nèi)容、舞臺布景等方面創(chuàng)新很大。總體來說,京派重傳統(tǒng)守規(guī)范,較為嚴謹保守;海派少拘束多創(chuàng)新,但也不免失之粗劣雜蕪。特別是海派中的“極右翼”——惡性海派,為了追求票房,上演了一些“三俗”的劇目,派上了很多光怪陸離的服裝、布景、道具,有的演員還亂抓臺詞,賣弄噱頭。這些都讓海派有短讓人抓。平心而論,論藝術(shù)成就,京派比海派高。清末民初,北京向例是專唱老折子戲的,大角們一輩子常演出的就是那二三十出戲,哪有不越唱越精的道理!“四大名旦”、“四大須生”,基本都出自京派。海派中雖然也有蓋叫天、俞振飛、黃桂秋、童芷苓等重鎮(zhèn),但真能和京派的大師們分庭抗禮、一爭高下的,周信芳首屈一指。可以說,周信芳是海派的靈魂,若無周信芳,海派在南北對峙中將大大失分。 周信芳為什么能? 周信芳幼年師承,主要是南方名家,他的根子是南派的。南派京劇受徽劇、梆子戲這些地方戲的影響很深,帶有很多樸實的、生活化的表演。周信芳向王鴻壽(老三麻子)學(xué)了不少東西,像《徐策跑城》、《斬經(jīng)堂》、《掃松下書》,還有《走麥城》、《華容道》等所有的關(guān)公戲,都是從老三麻子那兒學(xué)的。 1908年,13歲的周信芳到了北京,入喜連成科班(富連成的前身)。他是搭班學(xué)藝,像現(xiàn)在的進修生,邊學(xué)邊搭著喜字科演戲。當時科班的總教習(xí)肖長華就說,這孩子以后會有出息??梢哉f,在周信芳早年的藝術(shù)基因中就受到了京派的影響。對京派的泰山北斗譚鑫培,他也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他后來說,對譚鑫培的表演我是推崇的。他更關(guān)注的是老譚對劇情、劇理、人物的分析揣摩。據(jù)說在北京時有一次他演戲,老譚在臺下看,說了句話:這孩子的步子怎么那么大。這大概是唯一一句譚對周的直接評價。直到多年后,周信芳漸漸領(lǐng)悟了,步子大了,袍子的后擺擺得厲害,不好看;再后來,他領(lǐng)悟更深了,不僅是袍子好看的問題,還要想到你在臺上演的是誰,為什么事在走,這些都關(guān)系到你該怎么走步子。這是后話了。 當時的上海,是個國際大都市,商業(yè)發(fā)達,文化多元,新聞敏銳,各中新思潮風行。在京劇界,一批海派的開創(chuàng)者也對周信芳有深刻的影響。在老生行里算得上周信芳前輩的還有汪笑儂、潘月樵等。汪笑儂從漢調(diào)、徽腔等吸收原始養(yǎng)料,保持了早期京劇的一些特色,唱腔獨樹一幟;他在劇目上編演了大量新戲,是當時戲曲革新的代表人物。潘月樵是那時南方最有名的做工老生,靠把武戲也好,當時南方的老生幾乎沒有不受他影響的。另外,旦角行當?shù)鸟T子和對周信芳的影響也很大。馮子和表演上以展現(xiàn)人物性格見長,他還有很鮮明的革命傾向,這些也影響了周編演新戲的取材方向。宋教仁剛被刺,18歲的周信芳就創(chuàng)演了《宋教仁遇害》;袁世凱才稱帝,他馬上編演了《王莽篡位》;“五四”學(xué)生前腳燒了趙家樓,他后腳就拿出《學(xué)拳打金剛》。 根基師承是南派,受了北派的影響,又接受了新派思想的沁潤,周信芳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過去北方的觀眾把演員演戲叫唱戲,欣賞戲叫聽戲,可見唱在京劇中的首要地位。周信芳雖然也注重唱工,但更注意的是做工和念白。他的表演,和北派寫意的風格比起來,更寫實,利用做、念、唱等各種手段去刻畫不同性格的人物。周信芳的戲不能光聽,必須看,邊看邊聽才能知道他的好處。 麒派形成一般講是周信芳30-34歲之間。他成了上海乃至江南京劇第一人,南方的老生幾乎都刻意學(xué)他。周信芳能成一派宗師,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造力。周信芳一生所演劇目,保守統(tǒng)計也有600多出。這海量的劇目中,一半以上是新編戲,而且很多是他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這么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在京劇史上恐怕是空前絕后的。他之所以能,客觀的原因是:上海的藝術(shù)市場競爭極其激烈。那些京派的大角們,一年來上海唱個把月,帶上二十來出拿手戲再加一兩出新戲,賺得盆滿缽滿就走了;而周信芳可是天天在上海灘唱,競爭的對手不僅有京劇同行,還有電影、話劇、越劇甚至夜總會等,必須總有新鮮玩意兒,才能滿足不斷追求新奇的上海市民的刁鉆口味。連臺本戲就是在上海興起的,說白了有點像現(xiàn)在的電視連續(xù)劇。很多連臺本戲都是改編自通俗小說的,比如天雨花有12本,封神榜有16本,西游記有40本。連臺本戲以講述新鮮故事為主,觀眾主要是看看故事,一張票,一段閑暇時間就可以了,不需要認真思考和多高的審美情趣就能懂。周信芳把京劇融入到上海市民生活中,他不注重文人士大夫的那種審美情趣,而是適應(yīng)了商業(yè)社會的市民生活,所以他能大紅大紫。 不過,應(yīng)該看到,殘酷激烈的市場競爭又容易讓藝術(shù)向下沉淪——流向靠奇淫巧技與低俗趣味去吸引觀眾。周信芳很早就有意識地避開惡性海派的老路,在不脫離傳統(tǒng)老戲精神的基礎(chǔ)上求新求變。 周信芳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還在于厚重的傳統(tǒng)老戲的底子。過去有句話:可以不演,但不能不會。如果沒有對大量傳統(tǒng)劇目的掌握,所謂創(chuàng)新就成了無源之水。在他600多出能戲中,有近200出是傳統(tǒng)老戲,這個數(shù)字和北方宗師們能戲的數(shù)字不相上下。 周信芳表演的特點,是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內(nèi)心世界,所有的一切細節(jié)都是圍繞這個中心的。 京劇史上,一些藝人有“活關(guān)公”、“活曹操”、“活武松”、“活紅娘”等美譽,幾乎沒聽說周信芳是“活××”,不是因為他不“活”,反倒是因為甭管什么戲、什么角色,只要他一演,準能把這個人物演活了。文的武的,老的少的,蕭何、蕭恩、關(guān)羽、徐策、吳漢、宋江、張元秀、張廣才、宋士杰、薛仁貴,閉上眼睛,他演的這些人物就會從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各有特色,活靈活現(xiàn)。 曾經(jīng)拜在周信芳門下的李少春有一大段話,說老師的好處: 接下來是編造他和楊素貞的關(guān)系,邊想邊說,自然不是很流暢,說“楊素貞那時節(jié)才這長這大”,因為他也說不清到底多長多大,只得含糊其辭。但是為了不讓堂上的顧讀聽出來,他又有一種偽造的堅定。比如:“那年(慢讀,含糊其辭)去往(停頓)河南(重讀,偽造的肯定)上蔡縣辦差(重讀,鎮(zhèn)服偽造的心虛),住在楊素貞他父的家中(順口而下)?!?/span> 最后,敘到案情本身以及楊素貞住在他家里的緣由時,因為都是實情,口氣越來越緊,辭令越來越鋒利,直到“她是我的干女兒,我是她的干父,干女兒不住在干父家中,難道說,叫她住在庵堂寺院”的反問為止,滔滔不絕,咄咄逼人,像開機關(guān)槍一樣,直逼得顧讀無詞以對。痛快,解氣,真老練、夠機變,雖然花白胡須,但是給人一種樂觀的希望,覺得楊素貞的這個冤案交到他手上,放心。 在“鬧院”一折,當宋江被閻惜姣推出房門后,一般戲的演法,他表示一下憤怒,在鑼聲中就下場了。而周信芳設(shè)計了一大段站在門外的獨白,反映宋江矛盾激烈的內(nèi)心感情,一時想沖進門去打個落花流水,一時又想不予計較,翻過重來。反反復(fù)復(fù),糾結(jié)難平。把一個不甘受辱又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英雄人物的內(nèi)心刻畫得很細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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