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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讀了雨果、狄更斯、托爾斯泰等一大批大家的作品之后才看到的《靜靜的頓河》這部最了不起的小說。我被肖洛霍夫通過人物對話揭示人物心理活動、性格特征的獨具特色的筆法徹底折服了。 雨果、狄更斯喜歡在作品中頻繁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托爾斯泰則喜歡用大段的文字來分析人物心理,唯有肖洛霍夫在作品中像是一個旁觀者,或者說是一個“偷聽者”,他在《靜靜的頓河》中從不流露作者的觀點,不做人物的心理描述、分析,只是客觀冷靜地講述發(fā)生的故事。 小說的本質(zhì)是講故事的,下面我就列舉《靜靜的頓河》中的幾個片段,來看看肖洛霍夫是怎樣通過人物對話來揭示人物心理和性格特征的。 格里高利所在的白軍到一個村子里駐扎,他在一家村民的院子里搭了個鋪,準(zhǔn)備晚上在那里過夜。那家只有公公和兒媳,兒子當(dāng)了紅軍,在白軍到來前逃走了。那家的兒媳長得很漂亮,格里高利看了,有點動心。到了晚上睡覺時,令格里高利意外的是,那個女人竟主動上了他的床,兩個人很親熱地干了那事。 到了早晨,格里高利聽見院子里好像是老頭咳嗽的聲音,看來他已經(jīng)起床了。格里高利趕緊跟睡在身邊的女人說:“你快起來吧,別讓你公公看見?!?/p> 女人說:“沒事,他知道?!?/p> 格里高利聽了,覺得挺奇怪,就問道:“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女人說:“我公公說了,怕你們明天走的時候把我們家的馬給拉走了,他讓我對你好一些。” 格里高利聽了,心中不快。 在這里,作者只寫了兩個人的對話,沒寫他們的心理活動,但我們通過他們的對話腦海里會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情景:當(dāng)女人聽到格里高利提醒她說“你快起來吧,別讓你公公看見”時,她跟格里高利經(jīng)過一夜溫存,現(xiàn)在又累又困,正睡得迷迷糊糊,就隨口說了句“沒事,他知道”。這句話肯定會把格里高利搞糊涂的,哪有兒媳婦跟別的男人睡覺而不在意的?當(dāng)他問女人“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時,女人頭腦還沒清醒,說的話也就沒過腦子,因此才說出了“我公公說了,怕你們明天走的時候把我們家的馬給拉走,讓我好好對你”這種不合時宜的話。格里高利聽了她這句話,心里肯定不痛快。你想,男女之間干那事,得是兩情相悅,相親相愛才好啊,如果是為了利益,那不成了性賄賂了嗎,那多令人沮喪,多煞風(fēng)景啊。 當(dāng)女人發(fā)現(xiàn)了格里高利不悅時,她徹底清醒了,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可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這可怎么辦呢?我們看看肖洛霍夫筆下的她是怎么說的,她吞吞吐吐地說:“也不全是那樣,我老公在這方面他……他不行,他沒有勁?!蹦懵犅?,說出去的話沒法改了,就貶低他老公,取悅格里高利。這個女人多機靈,多敏感,多會說話啊,說她老公不行,覺得還不夠明確,怕格里高利聽不懂,又補充了一句“他沒有勁”,并且前面還會來個過度,說“也不全是那樣”,這樣顯得很自然,同時達到了沒否定前面說的,同時強調(diào)了后面的目的,給人一種坦率而又非常誠實的感覺。 肖洛霍夫安排的這場人物對話,形象、真實,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畫面感很強,如同看視頻,讓讀者覺得作者就像親臨現(xiàn)場一樣。 我們再看看另一個片段: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婭的老公在一個連隊里當(dāng)兵,部隊從戰(zhàn)場上撤退時,阿克西妮婭的老公受了傷,動彈不得,沒有撤退下來,面臨被俘虜,遭屠殺的結(jié)局。格里高利冒著槍林彈雨重回前線把他從戰(zhàn)壕里背了下來。阿克西妮婭的老公和格里高利的關(guān)系,那可是奪妻之恨啊,兩個人還曾經(jīng)大打出手,被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從火線上搶救下來,他心里怎么想呢?他該怎么向仇敵表達感激之情呢?設(shè)想一下,如果我們是作者,會怎樣安排阿克西妮婭的老公與格里高利的對話?一般會想到的是:非常感謝你救了我的命。可肖洛霍夫讓阿克西妮婭的老公是怎樣說的呢?他對格里高利說:“剛才沖鋒的時候,我在你后面,我朝著你開了三槍,可沒打中你?!边@真是掏心窩子的話啊,把背后打黑槍的秘密和盤托出。這是因為被仇人的行為所感動而敞開的心扉。什么叫坦率,什么叫真誠,什么叫懺悔?這些復(fù)雜的情緒情感只有達到極致才會導(dǎo)致說出內(nèi)心的秘密,也可以說,他是在用自己的卑鄙和罪惡表達對格里高利高尚情操的贊美。在這里,肖洛霍夫沒有寫兩個人的心理活動,可這段話把阿克西妮婭的老公之心理活動充分表現(xiàn)出來,令人拍案叫絕! 《靜靜的頓河》通過人物語言來表現(xiàn)其心態(tài)和性格特征的片段,可以說比比皆是。就像格里高利的大嫂,欲望特別強烈,肖洛霍夫是用這樣的對話來表現(xiàn)她的:有一天,她跟兄弟媳婦聊天時說,“你看看咱村里的年輕人都去當(dāng)兵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老的當(dāng)中能有幾個順眼的讓我解解饞也好啊?!?/p> 就憑這句話,大嫂那種好色,不安分的形象已經(jīng)非常鮮明了。 格里高利去看望他的情人阿克西妮婭的一段對話,也非常有趣。 格里高利和有夫之婦阿克西妮婭偷情,他老爸看不下去了,就趕緊給他娶了媳婦,可娶了媳婦后,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婭的情也斷不了,結(jié)果被他爸爸?jǐn)f出去了。他們來到一家莊園,給人家?guī)凸?,格里高利上了?zhàn)場。這次他從前線回來,迫切想見到情人。來到門口時,遇上了馬夫。這個馬夫是個干癟老頭,他攔住格里高利寒暄了幾句,格里高利顧不得多說,只想盡快見到情人,可這老頭攔著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忍不住了,下面就是最精彩的對話,老頭說,“你老婆是條蛇,是條毒蛇,你不在的時候,她跟少東家好上了,現(xiàn)在恐怕還在她床上呢。” 格里高利一聽,立馬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老頭看到格里高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趕緊又安慰他說,“唉,女人就像貓,誰摸攏她,她就和誰親熱。” 老頭說的這兩句話含有復(fù)雜的情緒,一會兒說女人是蛇,一會兒又說女人像貓,前面是告狀,后面是安慰。老頭既有正義感,又很善良,并且經(jīng)驗老到,閱歷豐富。老頭的這些性格特征,作者是通過人物語言來表達的,而沒有直接描述。 以上幾個片段在《靜靜的頓河》中屬于邊邊角角的東西,即便讀過該小說的人也不見得注意到,但每個片段的人物對話都是對人物形象,心理活動,性格特征之不露聲色的精準(zhǔn)表現(xiàn)。 《靜靜的頓河》之最大的藝術(shù)特色就是人物形象鮮活逼真,沒有作者絲毫的斧鑿痕跡。在人物對話上是這樣,在描寫人物時也是如此。就像格里高利的大嫂和她公公的關(guān)系,形象生動得令人捧腹大笑。 且說格里高利的大嫂,老公在外服兵役,她寂寞難耐,整天描眉畫眼,跑出去找男人。晚上回來晚了,都是她兄弟媳婦給她開門。這段時間,兄弟媳婦要回娘家,她犯愁了,她不想讓小姑子給她開門,于是就把院子的大門給拆下來,放到一邊了。她公公發(fā)現(xiàn)大門給拆下來了,知道是她干的壞事,于是就用栓牲口的皮繩子,把她狠狠地抽了一頓。小說沒有描寫打兒媳婦的過程,只寫道,公公從庫房里出來,手里拿著皮繩子,嘴里說著,我該更狠地多抽她一頓。兒媳婦從庫房里出來了,氣呼呼地說,走著瞧,你這個老東西,我饒不了你。有一天,兩個人在場院里曬糧食,干完活后,兩個人把一臺脫谷的機器抬到庫房里。庫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戶,光線暗淡。兒媳婦說,爸爸你過來看看這是什么呀。公公說能有什么呢?兒媳婦說,你快過來看看。公公就過去了。一面問,在哪里,是什么東西。等到公公靠近以后,兒媳婦突然用胳膊摟住了公公的脖子,公公急了,可怎么推也推不開,結(jié)果兩個人就摔倒了,公公就壓在兒媳婦身上了。兒媳婦說你老了,是不是不能干那個了?以后你不準(zhǔn)管我,要是再敢管我,我就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公公說我什么事也沒干啊,都是因為你。兒媳婦說,那好,就把今天你非禮我的事說出去,看看鄉(xiāng)親們相信你,還是相信我。公公一聽,嚇壞了。這種事明擺著,如果宣揚出去,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名譽非毀了不可。小說是這樣描寫的:公公從庫房里走出來,像一只犯了錯的小動物一樣惶恐不安。兒媳婦從庫房里走出來,像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喜氣洋洋。效果馬上就顯現(xiàn)出來了。兒媳婦出去玩,晚上回來多晚,公公也不敢過問了。那天,有位從前線回來的士兵來家里串門,一家人正在吃飯。兒媳婦就跟人家眉來眼去的調(diào)情。公公低著頭吃飯,假裝沒看見。后來那位士兵要走了,兒媳婦也站起來了,看來想跟著出去。這時,婆婆著急了,因為以前都是老公管著這些事,今天怎么不管了?給他使眼色也不管用,只顧低著頭吃飯。沒辦法了,只得婆婆出馬了,婆婆站了起來,問兒媳婦,你要上哪里去?兒媳婦說,去上廁所。婆婆說我也去,就走在前面擋著她。一推開門,那位士兵還真在門旁等著。婆婆冷冷地問,你是怎么回事,找不著路了嗎?大門在那里,走的時候把大門帶好,外面風(fēng)大,別刮進風(fēng)來。 老太太這話說的話里有話,綿里藏針:明里問人家是不是找不著路了,顯得客客氣氣,實際上是諷刺挖苦,冷若冰霜,趕人家快走。 這是多么形象的描寫啊,與其說肖洛霍夫是在寫小說,倒不如說他是在拍電影。讀者看到的就是一幅幅畫面,一段段視頻。 當(dāng)然了,欣賞名著如同審美,一百個人的心中,有一百個哈姆萊特。就我來說,自從很久以前讀了《靜靜的頓河》之后,有一種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其他的名著都無法和她相比。我甚至想過,有人想當(dāng)作家的話,如果看了《靜靜的頓河》,那就會打消了當(dāng)作家的念頭。 頭條偶有關(guān)于名著的賞析文章,我認(rèn)為賞的份量太小,析的成分太多。賞應(yīng)該緊扣作品,析不應(yīng)引申發(fā)揮得太離譜,云里霧里的。我如此這般地賞析《靜靜的頓河》,不知網(wǎng)友是否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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