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熟悉一點明史的朋友都知道，袁崇煥死得很慘，崇禎用了最殘忍的方式——凌遲，罪名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今天要說的主題：

擅殺國家一品大員，這個一品大員指的就是毛文龍。

當然了，袁崇煥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至今在網(wǎng)上還吵得不可開交，且兩派涇渭分明：

在“袁粉”眼里，他無疑是和岳飛等同的民族英雄。孤軍堅守遼東，讓不可一世的清軍幾年時間沒有推進半寸，后面竟一炮把清太祖努爾哈赤轟死了（雖然清朝不承認那黃帳子里的人是老努），沒有他明朝早亡了。

這不是民族英雄，是什么！

在“袁黑”眼里，他就是一個奸臣。和閹黨魏忠賢不清不楚，還給魏公公修生祠，要不是他忽悠崇禎五年滅努爾哈赤，崇禎就有機會想別的辦法，起碼不會把所有籌碼都押在他那里，最后還把清軍后方的一根肉刺（毛文龍）替人拔出了，往小了說是昏招，大了說就是通敵了。

這不是奸臣，是什么！

本篇不討論忠奸問題，只想回到袁崇煥當時的情境之中，看看他是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即使冒著殺頭的危險，也要不合法的殺掉這個毛文龍？

當然了，你硬是要囫圇吞棗的一頂大帽子往下扣，忠臣做什么都對，奸臣搞什么都錯，鐵了心要搞幼兒園里的非黑即白，這是你的選擇，我無話可說。

好，交代完畢，我們直接去案發(fā)現(xiàn)場。

（二）他們當時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毛文龍是什么官？

他的官職叫東江鎮(zhèn)總兵，一品武官，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大軍區(qū)總司令，當時全國總兵也只有20多人，毛文龍就是其中之一。

袁崇煥是什么職位？

薊遼總督，就是遼東整體對清作戰(zhàn)都歸他管，什么將官、物資、糧餉都歸他管。

所以，毛文龍確實是他的下級！

但在明朝，上級就能隨便砍下級嗎？

當然不能，明朝的法度也是出了名的嚴，即使要合法地殺一平民，那也得皇帝朱批的。

而袁崇煥卻不經(jīng)請示，且又不是在戰(zhàn)場上，在人家家里就抽出寶劍將人砍了。

你就想，這個性質(zhì)有多惡劣！

且這個毛文龍管轄的地區(qū)又相當特殊，這時候砍殺他，是相當?shù)牟幻髦牵踔劣兄q為虐，通敵叛國的嫌疑。

（三）毛文龍為何如此重要？

這得從之前的遼東巡撫王化貞說起了，他在主政遼東時就想，能不能在努爾哈赤后方搞一只力量呢，繞到他后面時不時給他一刀，即使收復(fù)不了地盤騷擾他也是好的，所謂的敵后武裝哈，這也是個牽制，這個我們都熟。

這可是個很危險的活兒，問了半天都沒人去，大家都覺得這是去送死，最后毛文龍說，我去！

帶了不到200人，乘了4條破船，在海上漂了兩個多月終于在丹東一帶登岸了，努爾哈赤哪里會想到大明有如此一招，這200人一上岸就打了個漂亮仗，還活捉了老努的大舅子佟養(yǎng)真，隨即這哥們就被押送到北京，直接活剮了。

努爾哈赤哪里受得了這個，直接就打了過來，毛文龍帶著部隊一直跑，最后實在沒辦法直接往海上跑，這一跑就到朝鮮境內(nèi)一個叫皮島的地方駐扎了下來。

而那時努爾哈赤沒有海軍，且已經(jīng)趕那么遠了，算了隨他去吧。

毛文龍在這里要糧糧沒有，要錢錢不到，想去給朝廷送信都送不出去。

但活人不能給尿憋死，沒錢沒糧怎么辦？

那就自給自足，開始做生意，軍人出身的他竟把經(jīng)濟搞得風生水起，遼東失去家園的游民聽說皮島上能參軍打鬼子，還有吃有喝有錢拿，很多年輕人就上了皮島跟著毛文龍一起干。

沒過幾年，皮島竟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毛島主在賺錢的同時還不忘使命，一有機會就搞一搞清軍，摸黑哨是經(jīng)常的。

這小小的皮島竟真成了努爾哈赤的心腹大患，打又打不著，躲又躲不了，煩得要死！

這就是毛文龍的重要性，敵后一支自給自足的武裝力量，讓努爾哈赤如芒在背。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官場混跡多年的袁督師卻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假傳圣旨地把毛文龍殺了。

（四）袁崇煥的殺人動機

殺了一個朝廷一品大員，總得要交代的，特別是要向權(quán)力中心交代，于是袁崇煥向崇禎匯報了殺人理由，但一個都站不住腳：

1、激情殺人

什么是激情殺人？

就是事先沒有安排，在當時的情境下迫不得已，不得不殺了毛文龍。

袁督師說我本來帶兵到皮島視察的，發(fā)現(xiàn)軍情兇險，感到馬上要嘩變了，所以我來不及向上匯報，只能殺了毛文龍。

但這顯然不是事實，因為在殺毛文龍時，袁督師就地宣讀了他的十二條大罪，流利程度像是昨晚還練過的，這準備相當之充分，所以是“預(yù)謀已久”，甚至可以說這次來皮島視察，就是為了殺毛文龍。

2、吃空餉

這一條就感覺像是湊數(shù)的，吃空餉當時很普遍，且隔著努爾哈赤大軍和大海，毛島主的求救信都發(fā)布出去，幾年了上頭都沒發(fā)過一粒米，哪來的空餉可吃。

3、違反不能做買賣的條例

確實，軍隊是不允許做生意的，且你毛文龍不僅和朝鮮做生意，還和敵人努爾哈赤做生意，該殺！

但毛島主很委屈，不做生意怎么辦？吃什么、穿什么？！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島上。

真是殺人不腰疼。

4、勾結(jié)閹黨

你毛文龍大大的壞蛋，竟然給魏忠賢立生祠，和壞人勾結(jié)在一起，那你也是壞人，該殺！

但袁督師也為魏忠賢立了生祠，還是兩座，但這話得說回來，在魏忠賢一手遮天時，想做點事就得巴結(jié)他，不然叫你好看。

所以，這一條也不是殺人的理由。

5、寸土未收復(fù)

你毛文龍已經(jīng)在這搞了八年了，總兵做了八年，擁兵自重，一點失地都沒有收復(fù)，該殺！

但毛島主在敵后，戰(zhàn)略意義本就不是收復(fù)失地，能在努爾哈赤后方活著，能死死地釘在這里，就很不容易了，就已經(jīng)成功了！

所以，這一條也是欲加之罪。

袁督師殺毛文龍的罪狀有十二條，這里說了五條，其他的也差不多，都基本站不住腳。

那殺他的真實動機是什么呢？

（五）真實動機下的背景

1、遼東早已是爛攤子，朝中當官的都沒人敢來了

這就得從袁崇煥主事之前說起，面對東北邊的努爾哈赤朝廷里分為兩派：

一派是「激進派」，我泱泱大國還搞不定一個小小的努爾哈赤，就是一個字：干！

另一派就是「保守派」，軍費實在吃不消，放棄小城市，守住大城市，然后再慢慢向外擴張。

在袁督師之前，遼東已經(jīng)更換了幾輪最高長官了，熊廷弼、王化貞、孫承宗，每個人的戰(zhàn)略都不一樣。

王化貞就是「激進派」，費那事干嘛，一舉蕩平得了，天啟二年出兵，結(jié)果就全線崩潰，這就是「廣寧之戰(zhàn)」，人死了八萬，廣寧城也丟了。

這是天啟年間的事，由于他是閹黨的人，被魏忠賢了保下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閹黨倒臺后，還是被崇禎一刀給咔嚓了。

然后就是熊廷弼，他是「保守派」，敵強我弱那就往回收縮，縮到哪里呢？直接龜縮到山海關(guān)，直接把關(guān)外百萬公里土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

熊廷弼立刻被罵得體無完膚，然后就是殺頭，腦袋還被送去邊關(guān)到處展覽。

接著是孫承宗上，他既不保守、也不激進，就是像后來的曾國藩一樣“結(jié)硬寨打呆仗”，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外推進，推進的方式就是修城，大城小城一起修，你努爾哈赤善于野戰(zhàn)，我就不和你打野戰(zhàn)，你來了我就躲在城里，然后稍微有機會，我就往前拱，再修城，逐步壓縮你的戰(zhàn)略空間。

這一招非常有用，但花費太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呢，當時全國稅收的九成，都要給遼東戰(zhàn)場，推進得也慢，說好的我泱泱大國呢，說好的要捏死他小小的努爾哈赤呢... ...朝里又是一頓罵，最后，孫承宗也被調(diào)了回來，因是帝師，回家養(yǎng)老去了，當然最后他也壯烈殉國了。

這一通下來，東北不僅是個爛攤子，還是將領(lǐng)們的墳地，誰都不敢去遼東面對努爾哈赤了。

2、崇禎的全力支持，但袁督師夸了一次最不該夸的?？?/strong>

三位過后，就是袁崇煥主事東北，一上來就止住了頹勢，打了兩個漂亮仗：

「寧遠大捷」這一仗，把努爾哈赤本人給滅了；

「寧錦大捷」這一仗，紅衣大炮打得皇太極抓狂，大敗而歸。

很快，萬事不管的木匠天啟死了，英明的崇禎上臺，花了兩月把死太監(jiān)魏忠賢收拾利落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來袁崇煥，說你有沒有辦法收復(fù)遼東？

袁崇煥說，只要陛下充分相信我，五年時間我定能平遼！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平臺召對」。

平臺召對后，兵部有人問袁：

你真的有把握五年之內(nèi)搞定遼東？你的計劃是什么？

袁崇煥的回答讓問話人驚掉了下巴：

我看皇帝高興，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安慰安慰皇帝而已，我也沒有啥計劃??！

問話人警告：

崇禎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啊，他可不像他哥哥天啟，這是一位英明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說五年平遼，五年后你平不了，你可如何是好？！

崇禎確實當真了，對他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并讓言官們閉口，別騷擾袁督師打仗，并賜了一把尚方寶劍。

3、戰(zhàn)略目標從此變了

皇帝當真了，那袁崇煥的戰(zhàn)略目標就變了，以前都是能守住、不再失地就好，王化貞、熊廷弼、孫承宗當時的目標就是控制局勢，而現(xiàn)在，是消滅，是平定！還是以短短的五年為限！

但和皇太極父子打了這么多年仗的袁崇煥知道，這其實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于是，袁崇煥陷入絕境：

里面，皇帝要五年平遼；

外面，五年不可能平遼！

如果你是袁督師，此時會不會生出一個想法？

那就是和談，和平解決東北問題是不是也算平遼呢？！

于是，雙方開始接觸，其實站在此時皇太極的角度，和談也是可以接受的，就像朝鮮那樣做一個藩屬國也是可以接受的，這一點有沒有證據(jù)？

有！

比如雙方來往的書信，提到大明王朝皇帝時就頂格，表示尊重，提到皇太極時，就空一格，表示臣服；書信里也別寫你們后金的天聰年號了，你就直接說干支年份就行了。

這是一個，我們再看一個。

在努爾哈赤死時，他能想到后金最好的結(jié)局，其實就是大明給他封一個王，讓跟著干的兄弟們有個著落，這是有史料的。

所以，這個和談其實是有實質(zhì)性進展的。

（六）毛文龍必須死

在以上背景下，此時袁崇煥對毛文龍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變化：

以前殊死抵抗，寸土必爭，你毛文龍是插在敵人后方的一把匕首，好樣的。在寧遠之戰(zhàn)時我雖為主，但你在后方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我還上表為你請功；

但現(xiàn)在，和談在即，且已經(jīng)有一些進展了，你毛文龍是什么？就不是匕首了，就成了和談的絆腳石了。

此時你可能會問，既然決定要和談，那我請示皇帝說清楚殺毛文龍的必要性后，再動手行嗎？

不行！

那些坐在廟堂上的人是不會同意和談的，熊廷弼只是撤回關(guān)內(nèi)，連和談都沒敢想就被砍了，此時誰要是講和就是賣國賊——輿論環(huán)境已經(jīng)沒有彈性。

且袁督師之前已經(jīng)夸下?？?，現(xiàn)在又要和談算怎么回事？！

所以只能私下干，等和平協(xié)議簽好了，成為現(xiàn)實了，前人沒有干成的事我干成了，再向崇禎解釋，也就有一定的資本了。

說辭我都為袁督師想好了：

當時您說的平遼，意思是說要把他打趴下啊？誤會誤會，不過現(xiàn)在遼東確實是平了，我用的是和平解放的方式，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嘛，路徑不一樣而已，皇上您海涵。

那讓毛文龍撤出皮島行不行？

不行！

毛文龍的部隊基本都是遼人，都是被皇太極搞得家破人亡后才上島的，如此深仇大恨是不可能撤退的，所以就算毛文龍同意，他手下的人也不會同意。

所以只剩一條路了，殺毛文龍給和平協(xié)議讓路！

毛文龍，必須死！

毛文龍下葬后，野史里說袁崇煥去墳前祭奠他，并嚎啕大哭：

“我殺你，是為了國家，我來祭奠你，卻是為了私情！”

如果是真的，前面的推導(dǎo)就更加合理了。

（七）后續(xù)

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背后的匕首一死，皇太極沒有繼續(xù)簽合同，而是避開實在無法超越的山海關(guān)，長途跋涉到了喜峰口，直逼京城。

袁崇煥和談計劃徹底泡湯，給崇禎的五年計劃也徹底破產(chǎn)，崇禎也給袁督師來了十幾條罪狀，殺國家一品大員當然就是其中一條。

最后，在菜市口凌遲處死！

一代名將，就此隕滅，令人無限唏噓。

回頭一看，袁崇煥殺毛文龍錯了嗎？

在當時他的處境下，這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毛文龍錯了嗎？

哎，怎一個冤字了得。

陳寅恪先生說：“對待歷史人物，你只有回到他當時所處的情境里，讀懂了他選擇的合理性，并生出理解之同情時，你或許才算讀懂了一個人?！?/strong>

（八）

歷史滾滾向前，那些鮮活的生命慢慢演變成一個個標簽，忠臣、奸臣、佞臣、好人、壞人、庸人、但如果你停下腳步，扒開一看。

無一例外，竟是滿眼的無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