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597年六月,晉楚爭霸的決定性時刻到了。之前,楚軍已圍攻了鄭國三個多月,晉國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也讓楚莊王相當迷惑,難道晉國真的愿意被瘋狂打臉,而將霸主之位拱手讓給楚國嗎? 這世上還有這等好事? 當然不可能,晉國只是剛換了領導班子,需要一點整合的時間而已。但時間不等人,等到晉國人終于整合完畢,姍姍來遲,卻發(fā)現鄭國早已云鬢散亂,衣衫不整地倒入了楚國的懷抱。 更郁悶的是,聽聞晉軍到來,楚莊王也率領楚軍北進至郔地,擺開了干架的姿勢,仿佛這中原之地的是他楚國人的家,而晉國人反倒是私闖民宅了。 而所謂郔地,即黃河延津渡口,也就是后來官渡大戰(zhàn)之初袁紹渡河進攻曹操的地方。楚駐軍于此,旨在封鎖黃河渡口,一則阻止晉軍南下,二則向鄭、宋、陳、衛(wèi)諸國宣示兵威,以掌握戰(zhàn)場上的主動權。當然,如果晉國能夠知難而退,那是再好不過;畢竟,楚自立國以來,歷代先王還從沒誰殺到過黃河岸邊,所以楚莊王能夠飲馬黃河,這也是相當有面子了,不一定非要跟晉國殺個你死我活。 于是,在滾滾的黃河岸邊,天下間最強大的兩支軍隊擺開了陣勢,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在比賽開始前,讓我來介紹一下雙方主要選手: 楚為三軍編制。
晉也為三軍編制。
晉軍這個將帥名單說明了一個問題,自城濮之戰(zhàn)以來,晉國的豪門大族越來越多了,為了滿足各大家族的權力需要,晉國只好增加軍職,但是畢竟僧多粥少,在這種情形下,各種各樣的不滿情緒就應運而生了。后來到了公元前588年,晉國干脆建立了六軍。將韓厥、趙括、鞏朔、韓穿、荀騅、趙旃等六人統統提拔當了卿,六卿變成了十二卿,這樣官兒位才夠用了。 總之,與城濮之戰(zhàn)不同,這幫晉國霸業(yè)集團的第三代領導集體并是一個堅強的團隊,晉軍也不是一支威武之師團結之師,而是一個關系復雜、矛盾重重、互看不順眼的軍事集團,這不,還沒開打,晉軍內部就吵吵起來了。 一把手荀林父首先發(fā)言:“同志們,咱們來晚啦,鄭國已經投降楚國了,再打楚國已然于事無補,不如等楚國退兵后再跟反復無常的墻頭草鄭國秋后算賬,猶未晚矣!” 荀林父是晉國老臣了,三十五年前就作為晉文公的司機參加過城濮之戰(zhàn),如今按資排輩好不容易混到中軍將,再干幾年也就差不多了,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出亂子,平穩(wěn)過渡,給家族拼個好將來,何必要冒險去招惹強悍的楚國人呢?再說了,晉楚爭雄,并非你死我活的兼并戰(zhàn)爭,只是爭奪勢力范圍的爭霸戰(zhàn)爭,利用小弟間接對抗即可,何必一定要選擇正面對決這個最后選項呢? 三把手士會也是晉國老臣,曾作為晉文公車右參加過城濮之戰(zhàn),所以他完全支持荀林父的意見,并表示:“用兵之道,在于觀釁而動。楚國內政修明,法令貫徹,軍隊訓練精良,無釁可尋,不可以抵敵。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是軍事行動的最佳原則;兼弱攻昧,才是高明的軍事戰(zhàn)略。弱小而昏昧的國家一大堆,咱們?yōu)楹我欢ㄒ页幕逇饽??偉大的政治家成湯左相仲虺也說過:'取亂侮亡?!傊蹅儜撜亦崌@個軟柿子來捏,這才是稱霸之道!” 二把手先縠卻對二人的意見表示反對,他是晉國傳奇名將先軫的孫子,當年城濮之戰(zhàn),先軫以其軍事天才,一戰(zhàn)奠定晉國霸業(yè),所以先氏家族在晉國地位超然,先軫、先且居父子先后擔任晉國執(zhí)政中軍將,風光無限;不料先且居早死,導致這二十幾年來趙氏執(zhí)政,先氏家族風光不再。等到趙盾及其死黨郤缺都死了,先縠本以為自己的春天到了,沒想到晉景公卻提拔了荀林父來擔任中軍將。荀林父雖然是個老臣,但先縠非常看不起他,認為他是晉文公司機出身,憑資歷混上來的,實際優(yōu)柔寡斷,毫無制御全局之能。 于是先縠當即叫道:“我反對!晉國之所以能稱霸諸侯,是由于將士效死,群臣得力。而如今鄭國是我們的小弟,收了小弟卻保護不了,晉國以后還有何顏面在江湖上混!而身為軍帥,卻像懦夫,諸位做得到,我做不到。如果晉國的霸業(yè)毀在我們手上,那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荀林父道:“反對無效!我是老大還是你是老大!” 先縠咆哮大叫:“你是老大,但你卻不是個男人,膽小如鼠,鄙視你!哼,你不去我去!”說完先縠拂袖而去,并鼓動趙同、趙括兄弟道:“元帥畏楚如虎,不是個男人,我想自率部下渡河攻楚,你們想不想跟我一起干?”趙同、趙括齊聲道:“大丈夫正當如此,我弟兄愿率本部相從!” 趙氏兄弟之所以與先氏結成主戰(zhàn)同盟,主要是想要通過戰(zhàn)爭獲取功勛,以奪回被中行氏(荀林父)與范氏(士會)搶占的軍政權力。反之,中行氏與范氏結成慎戰(zhàn)同盟,也是因此??傊磺械姆制?,都源于這個糾纏了晉國數百年的政治內斗問題。 所以,當先氏與趙氏率部私自渡河之后,下軍大夫荀首深感擔憂,連忙找到主管軍法的司馬韓厥,向他抱怨道:“仗,不是這么打的。一個團隊不團結,老虎也會變成為小貓咪,一條河流被堵塞,大水也會變成為小沼澤。先縠等人如此自行其是,一旦他們遇上楚軍,必然大敗,即使運氣好逃回來保住性命,也不能免其重責,一定會受到嚴懲的。” 韓厥也感覺事態(tài)嚴重,趕忙將事情報告給了主帥荀林父,道:“先縠等三人不聽指揮,率領偏師冒進,如果被楚軍圍殲,您身為元帥,也有領導無方、損兵折將之罪,回國后如何向國君交差?” 荀林父是個沒主見的人,一聽就慌了,忙問:“那我該怎么辦?都怪先縠這臭小子,太不聽話了!” 韓厥道:“事已至此,不如干脆三軍俱進。如果打贏了,則皆大歡喜;萬一打了敗仗,失敗的罪過也會由六卿來共同分擔,這會不會好一點呢?” 荀林父嘆了口氣道:“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唉,如今之計,也只好按你說的做了!” 于是荀林父傳令三軍渡河,行至邲地(河南滎陽東北,在鄭國北境),由西而東背靠黃河列陣。先縠開心地說道:“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會來的,元帥算什么,還不是一樣要聽我的!” 這就是晉國的現狀:將帥失和、高層意見不統一、軍令也得不到貫徹,這樣的軍隊,貌似強大,其實內部卻已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就像一個中樞神經已經癱瘓了的巨人,雖然四肢強壯,肌肉發(fā)達,卻根本不堪一擊。 另外一邊,楚軍決策層也開始了是否迎擊晉軍的討論。 莊王道:“寡人得報,晉軍已經渡過黃河了,打還是不打,請同志們暢所欲言!” 持重派令尹孫叔敖率先發(fā)言:“連年征戰(zhàn),我軍已經很疲憊,既然鄭國已經到手,何必再惹晉國這個強敵。不如全師而歸,以保萬無一失?!背f王向來很重視孫叔敖的意見,而且內心也有點忌憚老牌霸主晉國的實力,于是點了點頭,正要表示同意,寵臣伍參卻在旁道:“晉軍主帥荀林父上任不久,缺乏威信,難服眾將。他的副手先縠更是剛愎自用,必定不肯服從其指揮。趙氏、欒氏之輩,也都是名門大族,桀驁不馴。他們各行其意,號令不一,大軍聽從誰的命令?所以這一次,晉軍必敗?!?/span> 孫叔敖反對:“你說的倒好聽,可是我們萬一打敗就糟了,到時吃了你的肉都沒用?!?/span> 伍參笑道:“世界如此美妙,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令尹啊,如果我們打贏了,那正好說明你錯了;而如果我們打輸了,我的肉也會成為晉國人的席間美味,你還是吃不著!” 孫叔敖氣壞了,道:“呸,誰要吃你的破肉,惡心。大王,您要三思??!”楚莊王感覺很煩,揮了揮手,說自己考慮一下,明日再議。他此時的心情,有點像城濮之戰(zhàn)前的晉文公,既渴望稱霸,又害怕功虧一簣,總之有點糾結。 孫叔敖倒是很干脆,一下會,就命令全軍將車轅與大旗調轉向南,隨時準備回師。 孫叔敖出去后,伍參覺得自己還是要堅持一下,于是又對楚莊王說道:“大王,我們千萬不能退師啊,大王身為一國之主,碰到晉國的臣子卻遁逃避戰(zhàn),大王的顏面何在,楚國的威信又何在?” 莊王聽了這話,面子再也掛不住,于是拍板道:“寡人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虧,如此奇恥大辱,寡人如何能夠蒙受,這次我們不打得晉國面露桃花,他們就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說著立即派人通知孫叔敖,命他再調回車頭,隨時迎戰(zhàn)晉國人。 另外一邊,鄭國人也很郁悶,鄭襄公說:“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楚國打來的時候你們晉國人遲遲不來,讓我們硬撐著挨了三個月的揍,沒辦法投降了,你們晉國人才來,來了又不敢跟楚國人打,看樣子是想等楚國人走了再揍我們一頓,這是混合雙打、輪番上陣哪,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時大夫皇戌出主意道:“臣有個好辦法,就是到兩軍中去煽風點火,要他們雙方大戰(zhàn)一場!晉國勝了,我們就跟著晉國混,楚國勝了,我們就跟著楚國混。否則我們鄭國將永遠無所適從?!?/span> 鄭襄公愁容頓解,大喜:“那就麻煩大夫您辛苦走一遭了!” 于是皇戌來到晉軍營中,對荀林父說道:“我們投降楚國,是為了保存國家的緣故,對晉國絕對沒有二心。楚軍驟勝而驕,其師老矣,如果您攻打他們,鄭國的軍隊作后援,楚軍必敗?!?/span> 先縠大喜,道:“打敗楚國,收服鄭國,在此一舉,必許之!” 荀林父正在猶豫,下軍佐欒書反對道:“子良,是鄭國的杰出人物;潘尫,是楚國有很高地位的人?,F在潘尫進入鄭國去結盟,子良作為人質住在楚國,可見鄭國與楚國的關系正親。他們絕不會幫我們。勸我們和楚國作戰(zhàn),也只是想騎墻觀望。我們勝了就來歸服,不勝就去投靠楚國——這是拿我們作戰(zhàn)的結果來決定他們的立場,正是標準的兩面派。所以,鄭國的話絕對不能聽從。” 荀林父還是拿不定主意,先縠的兩個支持者趙括和趙同又道:“欒大夫此言差矣,領兵而來,就是為了打仗,如今鄭國人肯幫忙,機不可失,我們應該聽先縠的!” 荀林父還是遲遲下不了決斷,他弟弟荀首忍不住發(fā)言道:“老哥,你千萬不能聽這倆兄弟的話,否則自取禍亂,悔之晚矣!?!?/span> 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下軍將趙朔也發(fā)言了,令人驚訝的是,趙朔居然站到了自己兩個叔叔的對立面,附和起欒書和荀首的觀點來:“善哉欒伯,聽他的,準沒錯!”趙括和趙同聽罷,相當生氣,此二人皆是晉文公愛女伯姬之子,向來看不上戎狄之女叔隗所生的趙盾,對于年輕的趙朔就更加不放在眼里了,如今又見他胳膊肘往外拐,與欒氏家族打的火熱,心中更生怨懟。日后“趙氏孤兒”的慘案,就此埋下伏筆。 現在,連趙氏家族內部都發(fā)生了意見分歧,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吵得荀林父頭暈腦脹,只好宣布暫且休會,把問題留到明天再來討論處理。對于這樣沒有主心骨和決斷力的主帥,我們還能說什么呢——祝他好運吧! 誰知道鄭國大夫皇戌剛從晉國軍營里出來,就跑到了楚軍營中,也勸楚國盡快與晉國交戰(zhàn),他們鄭國一定會全力相挺。楚莊王是什么人,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鄭國人的心思:他們這是 想兩邊挑斗,坐山觀虎斗??! 于是,楚莊王暫且應付了一下鄭國人,然后派出了自己這邊最優(yōu)秀的一個外交官——少宰蔡鳩居,要他借求和之名,去晉營試探一下晉國人的真實態(tài)度,以決策楚軍下一步的行動。 蔡鳩居作為一個出色的外交官與南方名嘴,他的外交辭令當然是相當牛的,可以說不卑不亢綿里藏針滴水不漏:“寡君年輕的時候就遭到了憂患,不善于言辭。我們的兩位先君成王和穆王數十年來奔波于中原,就是為了維護世界和平,教導和安定我們的友好鄰邦鄭國,豈敢得罪你們晉國呢?老幾位還是不要在這里待太久了,早點回家安歇吧,身體要緊?!?/span> 這話說得太妙了,其潛臺詞就是:我們打鄭國那是由來已久了,那就跟教訓兒子一樣,用不著你們晉國插手,你們還是趕快卷鋪蓋走人吧,不要多管閑事多放屁! 看到楚國人這么會說話,北方名嘴士會不由技癢,也說了一段精彩的外交辭令:“很早以前,周天子平王就命令我們先君文侯與鄭國共同夾輔周室,而如今鄭國不遵循天子的命令,我國君主特意派下臣來向他們問罪,怎敢有勞貴國的大駕?因此,我謹代表寡君對貴國國君的好意表示最真誠的謝意!” 這話說得也很絕,其潛臺詞就是:鄭國當我們的小弟,那才是由來已久呢,打狗也得看主人,要教訓鄭國,那也該是我們來干,輪不到你們來插手,請你們趕快滾蛋吧,我謝謝你們了! 瞧瞧,這話說的,太牛了!既彰顯了晉國的高貴身份,又借周王室的口吻表達了要求楚軍后撤的意圖,但又留有余地,并未關閉和談的窗口。蔡鳩居也明白,現在兩國就是打嘴炮,到底對方的戰(zhàn)斗意志如何,實在是試探不出來,只好告辭退出,偏偏這時候倒霉孩子先縠覺得不爽了,他覺得士會的話太軟,太不給力,和諂媚楚國沒啥區(qū)別,于是又追上蔡鳩居,說道:“我們這個外交發(fā)言人是個臨時的,一點兒都不會說話!其實寡君派我們來,就是要把你們這些家伙趕出鄭國,并說'不要躲避敵人’。所以,你回去告訴楚君,叫他快快早走,遲了性命不保!” 蔡鳩居被罵了一場,灰溜溜地走到營門,又碰上了趙同趙括兩兄弟,他們用劍指著蔡鳩居,囂張說道:“趕快滾!你若再來,先叫你吃我一劍!”老蔡知道跟這些人講不通,只得趕緊再走,剛走出晉營,又遇上了晉將趙旃,趙旃引弓瞄準他,冷笑道:“你早已是我箭靶,現在不殺你,是讓你傳話,叫你那個蠻子國君小心了,我會去好好問候他一下的!” 蔡鳩居被晉人一通威脅,感覺糟透了,回營后就將自己的受辱經過詳詳細細地跟楚莊王說了一遍,他本以為莊王一定會大發(fā)雷霆,出兵討還公道,沒想到莊王不但一點兒不生氣,反而欣喜若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伍大夫,寡人還以為你說晉國將帥不和、矛盾重重只是你的猜測,沒想到他們真的意見相左,太好了!我們的下一步策略,就是再派人去晉軍中議和!” 伍參道:“大王,小臣沒聽錯吧!試探的目的既已達到,接下來研究怎么打敗他們就好了,大王何必還要去跟他們議和呢?” 這時令尹孫叔敖插嘴道:“我知道,大王這是要迷惑晉軍,以松懈他們的斗志吧。高!實在是高??!” 莊王大笑道:“伍大夫,這次就勞你走一趟吧,務必要讓他們放松警惕,無法測知我軍的真實意圖?!?/span> 伍參于是來到晉軍營中,放低姿態(tài),與晉國議和,并約定了結盟的日期,而正當晉國人得意洋洋,以為楚莊王怕了他們的時候,楚軍這邊已經緊鑼密鼓地準備給晉國人點厲害瞧瞧了,莊王決定先派出自己手下最猛的三位勇士樂伯、許伯和攝叔,去晉軍處單車挑戰(zhàn),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并借此激怒對方,制造混亂,然后誘敵出擊,聚而殲之! 公眾號主筆簡介: 朱暉,文史作家,筆名閑樂生,中國古代名將狂熱愛好者與研究者,王者榮耀項目指導,“凱叔講故事”之《凱叔三國演義》及《三國博物學》歷史與文學顧問,專注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領域十余年,出版歷史作品近兩百萬字。 |
|
|